蔣士銓與清代的江西詩風

1、蔣士銓與清代的江西詩風蔣士銓,字清容 ,清代乾隆時期著名詩人和戲劇作家。 因為詩 學上的成就 , 他與袁枚、趙翼被并稱為“乾隆三大家”。但他的 詩學風格創(chuàng)作宗旨卻與袁枚、 趙翼不同 , 與性靈派詩歌大相徑庭 , 而是帶有明顯的宋詩派的影響。他在學詩記 中說自己的學詩經(jīng)歷 : “予十五齡學詩 , 讀李 義山愛之 , 積之成四百首而病矣 , 十九付之一炬 ; 改讀少陵、 昌黎 , 四十始兼取蘇、黃而學之 ; 五十棄去 , 惟直抒所見 , 不依傍古人 , 而為我之詩矣。 ”1 蔣士銓不僅是一個詩人 , 同時也是杰出的詞 人。初期他喜好李商隱 , 其所作詩大多有著旖旎風懷 , 但在乾隆六 年大病了一場

2、之后 , 將以前所作的詩全部燒毀了。蔣士銓自撰的 清容居士行年錄 “乾隆六年”載 , 當時他“兀坐繩床 , 皎月穿 戶牖,嗒然而思 , 若有所悟者。力疾起燃殘燭 , 出簏中淫靡綺麗之 書數(shù)十冊 ,并所著艷詩四百余首火于庭”。 其詞金縷曲 ?吳門張 秀才傳詩年少有 ?h 才游濟南受知金檜門先生明日以質(zhì)之先生予 誦而愛之題二詞于后亦云 : “麗句清詞刊落盡 , 柳絮今沾泥滓。 有錦瑟 , 吟遍曾毀。”自注曰 : “予年十七前有無題詩四百余 首,辛酉秋一夕 ,忽有所悟 ,取而盡焚之。” 2 此后 ,蔣士銓自稱 “不為情語” ,詩詞俱改 ,詞宗辛棄疾、陳維崧 , 詩則師法少陵、 昌黎進而至于蘇、黃。雖

3、然后來蔣士銓的詩能夠不復依傍, 自成一家,但由于地域和個性的關(guān)系 ,在他的詩中 ,江西詩風的痕跡還 是比較明顯的。錢鍾書談藝錄云蔣士銓詩 : “今按丙子以前 詩 , 無以拔乎時調(diào) ; 丙子以后 , 自卷五起 , 摹仿黃詩之跡顯然 , 尤以 七律拗調(diào)為甚。” 3 丙子 , 即乾隆二十一年 (1756), 蔣士銓三十 二歲 ,他在學詩記中說自己“四十始兼取蘇、黃” ,錢氏稱此 說不確 , 蓋“舉成數(shù)言之。”在本年夏天 , 蔣士銓寄詩于王又曾 , 詩中也自稱 : “詩好近耽黃魯直。 ”4 他自己不諱言對江西詩風 的喜好 , 當時人也是以此目之。袁枚隨園詩話卷八說 :“蔣苕 生與予互相推許 ,惟論詩不

4、合者 :余不喜黃山谷而喜楊誠齋 ; 蔣不 喜楊而喜黃 : 可謂和而不同?！倍〗B儀聽秋聲館詞話說 : “藏 園以山谷為宗，而排?S過之?！?5北京圖書館藏蔣清容先生 手書詩稿中王鳴盛題詩之八亦云 : “爾學涪翁大是佳 , 瓣香我獨 奉誠齋。何時打破同床夢 , 費盡功夫踏鐵鞋。”王昶湖海詩傳 亦謂蔣士銓詩學山谷。蔣士銓不僅詩學山谷 , 在論詩的時候也偏 好江西詩家。所以尚？F三家詩話批評他說：“苕生論詩，于西 江阿其所好 , 稍乖公允?！?6從詩學源流的角度來說 , 蔣士銓與黃庭堅和江西詩派并非是 一種簡單的繼承和摹仿關(guān)系。 蔣士銓的詩學山谷 , 偏愛江西 , 是大 的詩學氛圍等外在因素和個體內(nèi)在

5、因素的綜合顯現(xiàn)。實際上 , 以 江西詩派為代表的宋代詩學在清人的心目中占據(jù)著特殊的地位。 唐詩和宋詩是中國古典詩歌史上的兩座高峰。宋以后 , 歷經(jīng)元、 明兩代 , 雖然都有宗唐與宗宋的分歧 , 但唐詩總是被奉為正統(tǒng)的 地位。這種現(xiàn)象到了清代卻發(fā)生了變化。 清代是各種學術(shù)的集大 成者,詩歌也不例外。 而唐詩也不再被奉為唯一的正統(tǒng) ,而是與宋 詩各擅其美 , 為清人所師。 清人崇尚學問 , 所以雖然清代詩學家們 都聲稱不分唐界宋 ,但從總體上來看 , 還是表現(xiàn)出了偏好宋詩的 傾向。在清代初期 , 就有宗宋派的出現(xiàn) , 中期有浙派、 性靈派和肌 理派、中后期有宋詩派 , 晚期則衍變成同光體。 宗宋

6、, 成為貫徹清 代詩壇始終的一股巨大的力量 , 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明末清初 , 顧炎武、黃宗羲等疾明人之空疏 ,提倡經(jīng)世積學 ,風氣所及 ,錢謙 益、吳偉業(yè)、朱彝尊及王士 ？G等大詩人也無不以學問宗尚。以 學者而為詩人 , 詩歌受學術(shù)之濡染是難免的 ,而這一點恰恰與宋 人的以學問為詩觀念相通 , 所以宗宋成為勢所必然。錢謙益、錢 澄之詩學少陵、昌黎、劍南 , 開風氣之先。黃宗羲、吳之振等編 宋詩鈔 , 意在取宋調(diào)之真樸而寓其郁勃不平的遺民之風。翁 方綱石洲詩話稱宋詩鈔“過于偏枯” , “總?cè)『坪坡渎?之氣”。 7 對于宗宋詩歌的產(chǎn)生原因 , 后人認為是厭明七子之膚 廓, 故折而入宋。 其中

7、以四庫館臣的說法最具典型性 ,四庫全書 總目提要 ？漁洋精華錄云 : “我朝開國之初 , 人皆厭明代王李之 膚廓,鐘譚之纖仄 , 于是談詩者競尚宋元?！?8 四庫全書總目 提要 ？宋詩鈔 云: “蓋明季詩派 , 最為蕪雜 , 其初厭太倉、 歷下之 剽襲,一變而趨清新。 其繼又厭公安、 竟陵之纖佻 , 一變而趨真樸。 故國初諸家頗以出入宋詩矯鉤棘涂飾之弊?！?9 宗宋詩派在康熙后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 退出詩歌舞臺而 被盛世元音的神韻派詩歌所取代 ,其后數(shù)十年 ,一度沉寂。到雍、乾時期 , 又被崇尚學人之詩的浙派詩人重新納入詩學體系。而當時蔣士銓就與浙派的一個分支秀水派中人交往唱和, 有著密切

8、的關(guān)系 , 特別是他與秀水派的前期主要人物金德瑛有著很深的 淵源。金德瑛(1701 1762),據(jù)陳兆侖光祿大夫都察院御史 仁和金公墓志銘 ,10 秀水人, 字汝白, 號檜門 , 乾隆元年狀元 , 官至左都御史 , 著有檜門詩存 。乾隆十一年 , 金德瑛視學江西 , 在鉛山見到了蔣士銓的詩卷 , 非常贊賞 , 拔補弟子員 , 并說“喧啾 百鳥群, 見此孤鳳凰 , 將來未可量也?！笔Y士銓遂拜金德瑛為師 , 跟隨金德瑛游歷撫州、建昌、吉安、贛州、南安、瑞州等地 , 廣 交海內(nèi)名士。 “船窗署齋 , 一燈侍側(cè)。 凡修己待人之道 , 詩古文詞 所以及千古 , 孳孳誨迪 , 未嘗少倦。 ”11 蔣士銓終

9、生視金德瑛為 恩師, 甚至還在家里繪其像祀之 , 金氏的為學為人都對蔣具有一 定的影響。陳兆侖說金氏 :“性好古 , 下筆必力追作者 , 工書法 , 出入晉唐 , 善鑒別金石摹本及古人手跡真贗 , 日以此自娛。 顧其留 意世務, 所見聞, 輒入告, 不以非其職自諉 , 上因是賢之 , 浸至大 用?！笨梢? 金德瑛不僅僅是乾隆的一個文學侍從 , 其對政事的關(guān) 心和社會責任感是很強的。 蔣士銓的上書為民族英雄史可法修冢 立祠 , 敦促紹興太守疏通河道等 , 均為非其職之事 , 他不以多事而 辭的態(tài)度 , 與乃師實在是如出一轍。 對金氏的詩 , 蔣士銓也是很欣 賞的 , 他在金檜門先生遺詩后序中說

10、: “先生詩自賡 ?r 贈答, 以及體物言情諸什 , 無不掃除窠臼 , 結(jié)構(gòu)性真 , 頓挫淋漓 , 直達所 見, 出入韓、杜、蘇、黃間?！?12 金德瑛詩宗黃庭堅 , 而且是秀水派的先鋒 , 他的曾孫金衍宗 重游泮宮詩 說: “敢夸詩是吾家 事,浙派還分秀水支。 繼此錢汪皆后起 , 除惟張蔣乏真知。 ”13 這里的錢汪指的就是錢載和汪孟 ？m,張蔣則是指瓣香金德瑛的蔣 士銓及好友張塤。金衍宗之子金蓉鏡讀豫章集賦呈乙公 云: “先公所師妙有緒?！弊?: “檜門詩存多學山谷 ,同時籜 石、又辛繼之 , 遂別衍為秀水派。” 14 論詩絕句寄李審言 又云: “先公手變秀水派 , 善用涪翁便契真?！弊宰?/p>

11、云 :“竹不喜 涪翁,先公首學涪翁 ,遂變秀水派?；X石、梓廬、柘坡、丁辛、襄 七皆以生硬為宗。” 15 王昶蒲褐山房詩話 : “總憲酷嗜涪 翁, 故論詩以清新刻削、酸寒瘦澀為能 , 于同鄉(xiāng)最愛錢君坤 一?！?16 錢鍾書亦云: “朱竹力非涪皤 , 而浙江后起詩人 , 如萬 柘坡、金檜門、王 ？Y 原、汪豐玉、沈匏廬輩 , 皆稱山谷。” 17 蔣士銓通過金德瑛的關(guān)系 , 還結(jié)識了秀水派其他詩人 , 而這 一派詩人，大都是尊山谷的。首先是錢載，徐世昌晚晴？m詩匯? 詩話云: “籜石齋論詩 , 取徑西江 ,去其粗豪 ,而出之以奧折。 用 意必深微 , 用筆必拗折 , 用字必古艷 , 力追險澀 , 絕

12、去筆墨畦徑。 金 檜門總憲名輩較先 , 論詩與相合 , 而萬循初孝廉光泰、王 ？Y 原刑 部又曾、祝豫堂典籍維誥、汪康古吏部孟 ？m豐玉孝廉仲？p,相 與酬唱,皆力求深造 ,不墮恒軌 ,一時遂有秀水派之目。 ”18 在徐世昌所論秀水派的主要人物中 ,蔣士銓與錢載、金德瑛、王 又曾、汪孟?m四人都有密切的關(guān)系，集中頗多唱和之作。蔣士銓 與錢載初識于乾隆十二年 , 蔣鄉(xiāng)試中舉 , 座師為錢陳群和馮秉仁。清容居士行年錄乾隆十二年九月 , “香樹先生 （ 按即錢陳群 ） 命持?L被來為其書記，于是假館十余日始別去。十四日，中丞以 下官公 ?兩主司。金先生置酒百花洲 , 邀香樹師再從侄坤一載先生 及士銓

13、小集 , 分韻各為二詩?！敝已盘迷娂硪挥芯旁率?三日學使檜門先生邀同錢坤一先生百花洲雨中小飲即席限韻 , 金德瑛檜門詩存卷一有九月十三日雨中邀坤一心馀百花洲 同限藏字山字韻二首 , 錢載籜石齋詩集卷十有金學使德 瑛邀同蔣孝廉士銓過百花洲。蔣在詩中云：“一杯 X平生感， 三樣情懷半日閑。 ”這次在百花洲的相聚給蔣士銓留下了非常深 刻的印象 , 他在以后的詩中經(jīng)?；貞浀竭@次聚會 , 而此后他與錢 載也多有唱和。王又曾，據(jù)王昶湖海詩傳卷十六，字受銘,號?Y 原, 與錢載同鄉(xiāng) , 也是秀水人 , 乾隆十九年進士 , 與錢載、祝維誥、 朱沛然、陳向中號稱“南郭五子” , 著有 丁辛老屋集 。汪孟 ?m

14、, 據(jù)盧文奉直大夫吏部文選司主事汪君墓志銘 , 汪氏字康古 , 也是秀水人 , 乾隆十五年舉人 , 三十一年賜同進士出身 , 著有厚 石齋詩文集。19汪孟？m與錢載、王又曾既是同鄉(xiāng)，又互為詩 友, 論詩均宗江西之風 , 詩名籍甚 , 時人遂有“秀水派”之目。蔣 詩稱道三人云 : “受銘籜石偕康古 , 鼎足鴛湖振后塵。 ”20 這些 人又都圍繞于蔣士銓恩師金德瑛門下，蔣汪康古孟？口下第還嘉 興描繪當時師弟子之間的詩歌往還 , 云: “好學推之子 , 憐才念 我?guī)?。詩成留客?, 門掩退朝時。紅燭依依影 , 寒更滟滟卮。相期 古人業(yè),長嘆一凄其?！?21 寄別檜門先生塞外亦云 :“歸日 重思二三子

15、，尊前孤負小團？K?！?22其“二三子”，蔣自注“謂 坤一、康古” 。 秀水派詩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宗山谷而強化“江 西詩風” , 蔣士銓周圍有這樣一批相唱和的詩人 , 而他本身又是 江西人,鄉(xiāng)邦觀念又很強 ,他的喜好山谷詩既與周圍人的潛在影 響有關(guān),也與他的性情有關(guān)。蔣個性耿介 , 不偕于俗,這一點與山 谷的拗折詩風倒頗有相合之處。除了錢載、王又曾、汪孟？m之外,蔣士銓在北京期間，與 提倡宋詩的詩人王鳴盛詩歌往來也很多。 王鳴盛 , 字鳳喈 , 一字禮 堂 , 嘉定人。乾隆十九年進士 , 后官光祿寺卿 , 有史學名著十七 史商榷 ,亦好吟詠。王鳴盛與錢載等人均提倡宋詩 ,蔣士銓在北 京翰林院期

16、間與王鳴盛、錢載詩篇往來甚為相得 ,所以他的喜好 宋詩 , 與他們的熏染不無關(guān)系。如他在乾隆二十年所作的寄答 王鳳喈同年 之三所云 : “年來事事厭形摹 , 只覺前賢此意孤。 徒 作詩人心頗倦 , 竟從吾好膽原粗。 駕天高浪千篇易 , 枕石空巖一字 無。試看紛紛談李杜 , 不知誰可見黃蘇 ？” 23 詩中對當時動輒依 托李杜等大家的門戶習氣表示不滿 , 并且提出以蘇、黃為代表的 宋詩在詩史上也應有其價值和地位。 這是蔣士銓早期對宋詩的認 識, 此后便貫注精力于黃庭堅江西詩學的揣摩學習。當然 , 蔣士銓對江西詩風的偏愛也只是他詩學中的一部分 , 與江西詩風的瘦硬相比 , 他的詩更充盈著一股豪蕩之

17、氣 ; 而與黃 庭堅的以才學為詩 , 以議論為詩相比 , 蔣士銓的詩則更多是以性 情為之。而性情與學問的兼濟也正是清人為詩的共同追求。注釋:蔣士銓 : 忠雅堂文集卷二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 年 12 月版。蔣士銓 : 忠雅堂詞集卷上銅弦詞 ,上海古籍出版 社 ,1993 年 12 月版。錢鍾書:談藝錄 , 北京:中華書局 ,1984 年 9 月, 第 140 頁。蔣士銓：十八夜露坐柬?原，忠雅堂詩集卷五，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 年 12月版。丁紹儀 : 聽秋聲館詞話卷十八 , 上海醫(yī)學書局 ,1931 年印本。清詩話續(xù)編 ,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 年版, 第 1925頁。翁

18、方綱: 石洲詩話卷三 ,清詩話續(xù)編 , 上海古籍出 版社,1983 年 12月版, 第 1421頁。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七三 , 北京 : 中華書局 ,1965 年版。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卷一九 0, 北京: 中華書局 ,1965 年 版。陳兆侖:紫竹山房文集卷三 , 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 道光十九年鳳儀書院本。蔣士銓 :清容居士行年錄 “乾隆十一年” , 上海古籍 出版社 ,1993 年版。蔣士銓 : 忠雅堂文集卷一 ,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 年 版。金衍宗 : 重游泮宮詩 , 思怡堂詩集卷六 ,民國鉛 印本。金蓉鏡 : 湖遺老集卷一 ,1928 年刊本。金蓉鏡 : 湖遺老集卷二 ,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