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研究：心中有一輪抒情的月亮

心中有一輪抒情的月亮靜夜思圖（中國畫）戴敦邦作2022年7月13日在武漢黃鶴樓附近拍攝的“超級月亮”。新華社發(fā)皓月當空，中秋又至。自古而今，中國詩人總是有著濃郁的月亮情結(jié)，每當“舉頭望明月”之時，就特別容易動感情——對月懷親，望月思鄉(xiāng)，邀月共杯……詩人們望月抒情，詩何其多，而情自綿綿無盡。一宋熙寧九年（1076）的中秋夜，是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美好夜晚。當夜，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一帶）做官的詩人蘇東坡通宵暢飲，直至天明，隨后帶醉揮灑神來之筆，乘興寫下一篇《水調(diào)歌頭》，同時抒發(fā)對弟弟蘇轍的深情思念。詞是這樣寫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首詞用雄奇的想象抒寫深沉的哲思，確實是一首很有溫度的千古絕唱?！端{(diào)歌頭》本是詞牌，原是可以配樂演唱的，只可惜古樂失傳了。好在20世紀80年代，這首詞又由我國臺灣作曲家梁弘志重新譜曲，鄧麗君、王菲等歌手先后演唱，熟悉的旋律曾出現(xiàn)在各大電視臺的中秋晚會上，幾乎成了中國人過中秋節(jié)的“節(jié)歌”。南宋學(xué)者胡仔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一出，余詞盡廢?！彼J為蘇東坡這首關(guān)于中秋節(jié)的詞寫得最好，讀了這首詞，其他人的作品都不必讀了。如此高的評價，可以想見這首《水調(diào)歌頭》在中秋詩詞中的重要地位。不過，胡仔的話還是絕對了些，其實出自其他詩人之手的中秋詩詞，仍有大量可圈可點之作。比如蘇東坡寫作《水調(diào)歌頭》的第二年中秋節(jié)，他的弟弟蘇轍就又寫了一首精彩的《水調(diào)歌頭·徐州中秋》：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綺裘。素娥無賴，西去曾不為人留。今夜清尊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這首詞對今天的讀者們來說可能比較陌生，不妨和蘇東坡那首《水調(diào)歌頭》放在一起對讀，仔細品賞一下，兩者有什么不同風(fēng)味？蘇轍當時和哥哥蘇軾在徐州團聚，乘舟賞月，飲酒歡宴，共享節(jié)日歡樂。可是節(jié)后就不得不和哥哥告別了，臨別之際，蘇轍寫下這首情深意長的詞贈給兄長。詞的意思是說，和哥哥曾經(jīng)一別七年，今年有幸兄弟團圓，明天卻又要分離，那無情的月亮總是一次次惹起人們的離愁，卻不肯為我們停一停腳步，讓這美好時光永遠留在身邊……蘇轍沒有像蘇軾那樣闡發(fā)深刻的人生哲理，只是用質(zhì)樸的文字鋪敘和感嘆弟兄之間的聚散離合。詞中寫了久別重逢的歡喜，也寫了難舍難離的憂傷，那種神秘而凄清的感覺不需要刻意渲染，不需要美麗形容，而兄弟情深自有感人至深的心靈力量，別有一番樸實真摯的精微韻致。二圓月當空，相對登樓，總會讓人頓生望月懷遠的感喟。同望一輪月，寄托無限情。唐代的張九齡寫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杜甫寫下“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王建寫下“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都是千古名句。另一位唐代詩人殷文圭在《八月十五夜》中感嘆“最團圓夜是中秋”，更是喚起很多人的廣泛共鳴。這首詩的前半部分是這樣寫的：萬里無云鏡九州，最團圓夜是中秋。滿衣冰彩拂不落，遍地水光凝欲流。殷文圭的名氣不大，詩卻寫得很漂亮。看起來處于靜態(tài)的月亮，在他筆下忽然有了些許活潑靈動。他把月光喻為落在身上拂不下去的彩冰和灑在地上“凝欲流”的水光，營造了一種奇妙的氣象和幽清的氛圍。優(yōu)美而凄傷，皎潔而澄澈，寓意著一個凝重而通透的美好境界。中秋節(jié)別名秋夕、月夕、祭月節(jié)、月光誕、仲秋節(jié)、拜月節(jié)等，起源于上古時代，普及于漢代，定型于唐朝初年，盛行于宋朝以后，所以到了唐宋詩人筆下，關(guān)于中秋節(jié)的吟唱就更加多了起來。人們在中秋節(jié)開展祭月、賞月、吃月餅、玩花燈、賞桂花、飲桂花酒等民俗活動，另外還有一項北方人可能感覺有點陌生的活動，就是月下觀潮。中秋期間，太陽、月亮和地球連成直線后，海水受到的月球和太陽吸引的合力最大，因而就形成了中秋潮，其中以錢塘江潮最為壯觀，也最為著名。古人特別喜歡在中秋期間乘興去錢塘江觀賞大潮。宋代詩人史達祖在《滿江紅·中秋夜潮》中寫道：“光直下，蛟龍穴。聲直上，蟾蜍窟。對望中天地，洞然如刷。激氣已能驅(qū)粉黛，舉杯便可吞吳越。待明朝、說似與兒曹，心應(yīng)折。”他把月下觀潮寫得氣勢磅礴，曠闊激昂，充滿能量和動感。三描寫月亮的古詩，我還想給大家介紹唐代詩人曹松的一首《中秋對月》：無云世界秋三五，共看蟾盤上海涯。直到天頭天盡處，不曾私照一人家。屬于曹松的那個中秋節(jié)沒有一絲云彩，人們仰頭共看月亮從海面升起。月光公平地灑到千家萬戶，從來不偏照任何單獨的人家。這種萬戶同輝、天下普照的精神境界，超越了個人的悲喜得失，體現(xiàn)了一種難得的博愛和平等思想，很值得認真體味。同樣體現(xiàn)了深刻憂思的作品，還有唐代詩人李嶠的一首《中秋夜》：圓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風(fēng)？李嶠的《風(fēng)》入選小學(xué)語文課本，讀者可能對他的名字比較熟悉。他這首《中秋夜》避開了常見的思親懷友主題，寫出了獨到的深邃和敏銳，也很值得向大家推薦。詩人曹松看到了各處月光都一樣皎潔，而詩人李嶠則向人們發(fā)出預(yù)警：天氣不一定都是晴空萬里。誰能肯定千里之外就沒有暴風(fēng)驟雨呢？世界本來大，陰晴各不同。欣賞了皓月當空的美妙，也要做好風(fēng)雨兼程的準備啊。這首《中秋夜》破空而來，讓我們注意到一聲冷峻的提醒，感應(yīng)到一道睿智的目光，領(lǐng)悟到一顆豁達的心靈……當然，面對明月，詩人們也不都是這么理性和嚴肅，更多的還是浪漫的想象。宋代詩人陸游在家里賞月入迷，居然起了一個怪念頭，幻想要跨著青鸞飛到洞庭湖上去欣賞月色，于是寫下一首《中秋夜半后無云而月色微淡尤為絕景》：輕煙薄靄九霄寒，素月渾如隔縠看。此夕洞庭應(yīng)更好，誰能從我跨青鸞。讀他這首詩，好像有一股酒香混合著月光一起在心頭彌漫。我眼前恍然出現(xiàn)一個搖搖晃晃的老者，微微瞇著眼睛，扶杖陶醉在令人神往的明亮夢寐里……其實在中秋夜想飛翔的，除了陸游，還有一位宋代詩人，就是辛棄疾。他在《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的下闋寫道：“乘風(fēng)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痹娙讼胂笞约撼酥剖幍那屣L(fēng)飛向萬里長空，在天上俯瞰大好河山，還準備飛到月亮里面砍去月桂，讓月光更多地灑向美好人間。這種奇瑰情思和蠻橫口氣，實在是令人驚嘆！蘇東坡在《水調(diào)歌頭》中吟過“我欲乘風(fēng)歸去”，他僅僅想了一想，后來心里一猶豫，就沒有“飛”成。而辛棄疾則平添豪情萬丈，直接就是“乘風(fēng)好去”，比蘇東坡似乎更多了一份暢快淋漓。年年中秋，讀詩讀月，讀不盡的思念，讀不盡的溫馨和美好。月亮就像歲月的年輪，傳遞著永恒的情感，儲藏著滄桑的記憶，注望著人世間的變遷。此刻，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舉頭看看那輪詩詞里的明月，我低頭思故鄉(xiāng)……四李白的《靜夜思》我們都很熟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边@首詩的異文眾多，而以《唐詩三百首》中的這一版本流傳最廣。前人對《靜夜思》評價很高，贊其“直書衷曲，不著色相”“絕去雕采，純出天真”。其實李白還有一首讀者不太熟悉的作品，描寫的也是望月感懷的內(nèi)容，題目叫《玉階怨》，詩是這樣寫的：“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鼻叭藢Υ嗽娫u價也很高，贊其“怨而不怨，渾然風(fēng)雅”“矜麗素凈，自是可人”。這兩首詩出自同一作者之手，可是為什么《靜夜思》家喻戶曉，《玉階怨》卻只是停留在古典文學(xué)圈子里？此中有真意，欲辨且放言。我覺得似乎有以下幾條理由：其一，鄉(xiāng)愁是普遍性的情感，宮怨則是小眾化的情緒。前者可以直接找到受眾心中的一點靈犀，喚起的共鳴和共情范圍，也就比后者更大?！鹅o夜思》生活氣息濃郁，有人間煙火味兒；《玉階怨》則矜持傲嬌，不解民情也不接地氣。其二，《靜夜思》脫口而出，一看就懂，真率直接地產(chǎn)生閱讀美感。其口語化的表達平實曉暢，比《玉階怨》字斟句酌的書面語言，更有透明度。其三，《靜夜思》扎實平穩(wěn)，準確貼切，撐得住，掄得圓，擺得平，說得明白，經(jīng)得住挑剔和審視。這首詩淡化技巧，妙手偶得天趣；而《玉階怨》烘托渲染，雕琢偶露行藏。其四，《靜夜思》時效性、既視感、沉浸式的生活特色十分突出，其中的場景可以隨處代入、非常自然真實；而《玉階怨》的場景則遠離人群，甚至有人工虛托、苦心臆想之嫌。其五，《靜夜思》流注著通透的古意，樸拙可愛；而《玉階怨》則工巧有余，機心略重，缺少一份素樸情懷。《靜夜思》和《玉階怨》的對比效應(yīng)，就是一個詩詞美學(xué)傳播的代表性案例。站在玉階上空空洞洞喊幾嗓子“玉階生白露”“玲瓏望秋月”，這類句子漂亮雖是漂亮，但畢竟還是和讀者有著一種看不見的距離感。古來佳句多隨口。吟千秋韻，寫人間味！舍此而外的各種語言技術(shù)，只是錦上添花的細枝末節(jié)而已。清代學(xué)者潘德輿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認為，“先取清通，次宜警煉，終尚自然，詩之三境也。”“清通”就是清朗通順，“警煉”就是深刻精準，“自然”就是平易素樸，不矯揉造作?！鹅o夜思》在這三點上，做得都非常到位。五我注意到前人提到《靜夜思》時，還曾有過另外的一段議論：“李白此詩絕去雕采，純出天真，猶是《子夜》民歌本色，故雖非用樂府古題，而古意盎然?！薄蹲右垢琛肥菢犯F(xiàn)存42首，收于《樂府詩集》。其中的《子夜四時歌·秋歌》中有這樣一首：“秋風(fēng)入窗里，羅帳起飄飏。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詩中的情境與《靜夜思》有著直接的血緣關(guān)聯(lián)。尤其第三句“仰頭看明月”與“舉頭望明月”幾乎完全一樣。但詩中“羅帳”“飄飏”“千里光”等詞還是陌生了些，再加上李白的明星效應(yīng)無與倫比，所以佚名的《子夜四時歌·秋夜入窗里》在《靜夜思》巨大的影響力面前，也只好退避三舍。李白之后，以《靜夜思》為題的望月詩還有很多。比如：舉頭見明月，萬古月不老。月圓人亦圓，人月應(yīng)同好。（明·唐文鳳《靜夜思》）中夜起徘徊，天空月如洗。為憶閨中人，渺渺湘江水。（明·鄭惟廣《靜夜思》）秋月入我牖，秋風(fēng)拂我床。不作風(fēng)月客，笑傲飛羽觴。秋風(fēng)拂我床，秋月入我牖。一室四海心，展轉(zhuǎn)思量久。（清·弘歷《靜夜思》）而前些年，我還看到一首特殊“作者”的《靜夜思》：“月明清影里，露冷綠樽前。賴有佳人意，依然似故年?！边@首古色古香、中規(guī)中矩的五絕，是一款人工智能機器人“創(chuàng)作”的。乍一看還是不錯的，但仔細品味就能夠發(fā)現(xiàn)不少破綻，突出的“槽點”是：意象似曾相識、辭藻陳陳相因、缺少血氣和體溫。這款會寫詩的機器人于2017年亮相央視，與來自清華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武漢大學(xué)的三位大學(xué)生詩人比拼作詩，成為轟動一時的詩壇新聞。機器人的“創(chuàng)作”原理，是事先錄入了從唐朝到清朝數(shù)千名詩人的30多萬首作品，“整個機器人系統(tǒng)有20多個G的體量”。也就是說，這款機器人只是通過海量的大數(shù)據(jù)分析，從中記憶了前人作品的常用辭藻和平仄格律、語法句法等等規(guī)律性的技術(shù)，然后根據(jù)題目的現(xiàn)場要求進行了一些重新排列和組合搭配。這種排列和搭配的修辭練習(xí)、詞句淬煉、文本映像，可以做到非常美妙，但并不是詩人的真實情感和現(xiàn)實抒寫，無法展現(xiàn)詩人真正的精神光彩、智性銳度和生命體驗。六會作詩的機器人，記憶存儲能力比人類更高明，掌握的詞匯量更豐富，而分析和綜合能力也更加全面和深入。但是回眸整個生產(chǎn)過程，還是無法避免機械制造所常見的那種生硬和刻板。盡管繞著圈兒說些“無一字無來歷”的“古色古香”，但這樣的“寫作”終究無法展現(xiàn)獨具個性的生命體驗，更經(jīng)不起坦率的靈魂追問。就如同蓋房子要打地基一樣，誠摯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才是這房子的地基。如果離開了地基的支撐，這語言的房子當然也就立不住了。我們可以繼續(xù)比較以下兩首作品：月到梧桐上，風(fēng)來楊柳邊。院深人復(fù)靜，此景共誰言。（宋·邵雍《月到梧桐上吟》）清波收潦日，華林鳴籟初。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燕幃緗綺被，趙帶流黃裾。相思阻音息，結(jié)夢感離居。（南北朝·蕭愨《秋思》）明代的李東陽不太喜歡邵雍這一首，認為“月到梧桐上，風(fēng)來楊柳邊”終不似唐人句法，而“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卻自是詩家語。也就是說，他比較欣賞蕭愨的那首《秋思》。不過我們作為后世讀者，可以重新比較一下，同樣寫月夜景色，哪一種更容易喚起心中共鳴呢？我個人認為還是邵雍的五絕更加明澈，也更加貼近人心。盡管蕭愨的作品苦費匠思，但終究不如邵雍的作品天然純凈，新鮮單純。詩心畢竟是要有溫度、有熱量、有疼痛感的。創(chuàng)作追求的高境界，其實也像武功修煉一樣，講究“以無招勝有招”，講究返璞歸真。七葉至善在當年寄給他的父親葉圣陶先生的信中，曾經(jīng)批評過宋人張先的“云破月來花弄影”。他說：“七個字中三個主詞，擠得夠嗆，與所表現(xiàn)的那種悠閑的心情也不相符”，“讀起來有迫促的感覺，這與聲調(diào)大有關(guān)系，‘破’‘來’‘弄’這三個動詞……好像趕什么似的，來煞勿及”。葉圣陶先生在回信中也表達了批評意見：“這一句做作，不自然，‘破’字硬用，‘來’字勉強，而‘弄影’也有做作的毛病。說簡單些，這一句不能一下子給人一個活潑鮮明的印象。”“毛病還在不自然，不真切。說云‘破’，似新鮮而生硬。說月‘來’，也比月‘現(xiàn)’月‘露’勉強（當然，‘現(xiàn)’與‘露’都是仄聲，不合用）。說‘花弄影’，有趣，但是太纖巧。”我很贊同葉圣陶先生和葉至善先生的觀點?！捌啤薄芭薄皝怼辈贿^就是幾個修辭上的小特技，但是妨害的則是作品表達上的渾然語感和自然氣韻?！帮L(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如此平易風(fēng)格中插入“破”“弄”“來”之類局部雕琢，影響了整體作品的灑脫和順暢。南宋的胡仔曾經(jīng)寫道：“先君嘗言，坡詞‘低綺戶’當云‘窺綺戶’，一字既改，其詞愈佳?！币馑际钦f，他的父親認為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中的“低”字應(yīng)該改為“窺”字。但是“低”字雖常見，卻有平易之妙。胡父一字之改，把清純的月亮變成了擬人的“偷窺”，似乎曲解了蘇先生的視角變換，不知道“佳”在何處？詞中已經(jīng)有了“轉(zhuǎn)”和“照”兩個動詞，借上“低”字這樣一個形容詞來做動詞用，把月亮的行蹤交代得清晰明白，也使文字更多了一番波瀾，有什么不好？另外，如果改成“窺”字，那么就和下文的“照”字產(chǎn)生了語義沖突，反而前后錯亂，弄巧成拙了。越是成熟的詩人，越是要抑制住炫技的沖動，力戒浮華語，舍得露平直，回歸淳樸純摯的本真狀態(tài)。這種本真狀態(tài)“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八說到望月，我特別喜歡清代詩人易順鼎的一首《天童山中月夜獨坐》：青山無一塵，青天無一云。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詩的意思是說青山的顏色純凈得好像不染一粒紅塵，湛青的天空干凈得沒有一絲云彩。天上只有一輪明月，天童山里只有一個人（指作者自己）。全詩采用白描手法，鮮活而傳神地抒寫了山中月夜的寧靜祥和。每句的同一位置都大膽嵌入一個“一”字，因為經(jīng)過詩人巧妙的藝術(shù)處理，水乳交融，靈動灑脫，所以一點也不覺重復(fù)，反而營造出一種獨特的形式美感，兩“無”對兩“惟”，有大境界、大胸襟。全詩用飽滿的形象互相襯托，互相豐富。圓形和線形兩兩照應(yīng)，動靜相襯，虛實相生，前后對照，交相輝映，而且還適當留出了浮想和回思的美感空白。細細品鑒，蘊含無限情味。從數(shù)學(xué)思維來思考，這首詩前兩句寫的是0，后兩句寫的是1，詩人在獨坐時還原到類似半導(dǎo)體的狀態(tài)，只有0和1兩種感受方式，對應(yīng)的就是二進制的存儲和計算狀態(tài)。通過01遞變的二進制方式求解、設(shè)計和涵蓋，把多角度的空間和復(fù)雜的世相問題，巧妙地拆解到兩個最簡潔最單純的數(shù)字里進行解決。詩人的眼光中刪除了各種蕪雜的量數(shù)和抽象，只是保留了博大、廣闊、細膩的本真和形象。這種簡約的數(shù)字嵌入和鮮活的數(shù)學(xué)思維，為我們表達困難和駁雜的題材內(nèi)容，提供了求解的感情思路和系統(tǒng)設(shè)計的藍本。易順鼎的詩偏重冷色調(diào)，今人劉征有一首暖色調(diào)的山中獨自望月的作品，詩題為《敦煌鳴沙山賞月》，其中寫道：“月上孤伶伶，兩間唯我伴……似近身旁坐，無語唯流眄。似遠隔關(guān)山，精魂夢中現(xiàn)。久看如微笑，稍露瓠犀粲。細聽如悲歌，輕輕叩檀板。我身亦一月，月我忽相感。我向月奔來，月向我召喚。我與月相容，渺渺清光眩?！眲⒄鞴P下的月亮變幻多姿，活潑可愛，那天人合一的飽滿激情和凝重筆調(diào)營構(gòu)出了充滿生趣的自然境界，真摯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