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視界中的《紅樓夢》

精神分析視界中的《紅樓夢》編者按：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所(以下簡稱跨文化所)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下屬的一個科研與教學并重的獨立機構。所長王柯平教授，副所長袁憲軍教授，所長助理楊平博士。崇尚的團隊精神為：精誠(Sincerity)、合作《0-0口0「@500、自由(1世0M丫)、創(chuàng)造(Creativity)；學術文化精神為：大其心以體天下之物，虛其心以受天下之善，盡其心以謀可為之事。跨文化所現(xiàn)有2個碩士學位授權學科——美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2007年正式招生。以上兩個學科的專業(yè)課程突出英漢雙語教學，注重經(jīng)典學術著作的細讀，講究嚴格的學術訓練。學科建設方面注意學科發(fā)展重點，凝煉學科研究方向，突出以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科核心、以美學、文藝學為兩翼的學科建設發(fā)展格局。3月24日至28日，跨文化所舉辦了“京東學苑”研究生學術文化周活動。跨文化所比較文學方向研究生張林琳同學作了“精神分析視界中的《紅樓夢》”的精彩講演。講演深入淺出，加深了同學們對古代經(jīng)典名著和現(xiàn)代精神分析理論的認識，博得了在場老師、同學的一致好評。本期學海初探欄目就將此次講座以文字形式呈現(xiàn)給讀者，讓我們共同領略“精神分析中的紅樓夢世界”。張林琳：大家好。我的發(fā)言的主要內(nèi)容是運用西方文學批評理論中精神分析的手法來分析我國的經(jīng)典著作《紅樓夢》，希望大家能夠?qū)ξ壹右灾刚Ｎ覀冎?，精神分析是一種心理學流派，主要是針對受訪者的談話內(nèi)容、包括對夢的描述，分析其心理。由于精神分析直接處理的對象是語言，我們在文本分析時也可以借鑒其做法。一方面，我們可以將作品視作受訪者的談話內(nèi)容，視作受訪者對自己夢的描述，而將作家視作受訪者，對之進行精神分析一一這實際上是意向(intention)研究。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根據(jù)精神分析對人類普遍存在的心理結(jié)構的論述，針對具有現(xiàn)實主義傾向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語言、夢幻，借鑒精神分析的方法，分析文本。今天，我采用的就是后一種做法。我認為，《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噩夢是愿望的達成。《紅樓夢》第八十二回，賈寶玉重進學堂，這意味著寶黛二人在大觀園中自由自在地朝夕相處的生涯結(jié)束。同時，處于妾侍身份的香菱被薛蟠正妻虐待，消息傳入大觀園，引起了向來以寶玉妾侍身份自居的花襲人的恐慌。襲人懷疑，賈母將來可能會把寶玉許配給“小性兒”、“目無下塵”的黛玉。聯(lián)想到黛玉向來對寶玉的獨占欲，襲人擔心自己將來也會遭到欺凌，于是頗為唐突地跑到黛玉那里探口風。襲人還沒有走，薛寶釵派來給黛玉送蜜餞荔枝的婆子又到了。這婆子是個頗為簡單的人物，一見到驚才絕艷的林妹妹就激動起來，開始胡言亂語，反復提及薛姨媽常說“林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這樣的話，還說黛玉的品貌也只有寶玉配得上。一天之內(nèi)，諸多刺激，當晚黛玉就做了個夢。黛玉夢見自己的父親還在做官，在任上又娶了一個繼室，托了賈雨村做媒，給她說了一門親事，由賈璉送回家去。黛玉表示不相信，鳳姐、王夫人等人反而因此嘲笑她，冷笑而去。黛玉去求賈母，賈母也勸她順從命運。等到見了寶玉，寶玉又說“咱們各自干各自的”。黛玉急了，寶玉才說，“你原是許給我了”，“你要是不去，就在這里住著”。黛玉也恍惚覺得是許給寶玉了，轉(zhuǎn)悲為喜，卻還不太相信。于是寶玉為了讓黛玉放心，真的把胸口劃開，要把自己的心給她看。黛玉嚇得大哭，寶玉的心卻又沒有了，寶玉也“活不得了”。這就是“病瀟湘癡魂驚噩夢”。表面看來，噩夢里至少有兩個不幸的情節(jié)看來是與黛玉生活中的現(xiàn)實關聯(lián)甚小的。其一是嫁作“繼室”，其二是寶玉“無情無義”。先看前者，封建社會的不幸婚姻形式有很多，而黛玉嬌養(yǎng)深閨，接觸的男子很少，其中妻子是繼室的更是少見。而且，這少數(shù)幾個男子中唯一在夢中出現(xiàn)的還是久不見面，“從未提及”賈雨村。這本來有些奇怪，然而，賈雨村與夢境的關聯(lián)還不只是一點。（1）寶玉重進學堂，黛玉聯(lián)想到自己昔日的老師賈雨村。（2）黛玉由賈雨村帶進賈府，后來由賈璉帶回去料理父親的喪事，在夢中，現(xiàn)實經(jīng)過變形，黛玉由賈雨村做媒，賈璉護送成婚。（3）賈雨村和榮寧兩府是名義上的親戚，也就是黛玉名義上的外親，在夢中，黛玉被許配給“繼母”的親戚，也是名義上的“外親”。（4）在黛玉的夢中，林如海續(xù)娶繼室，這一情節(jié)的在現(xiàn)實中的模板仍是賈雨村。當初，賈雨村因貪酷失官，將家小送回故里，四處游歷，成為黛玉的老師，那已經(jīng)是他把嬌杏立為繼室之后的事。賈雨村和“繼室”這個符號的對應關系，是可能出現(xiàn)在黛玉的意識里的。以賈雨村為橋梁，黛玉夢到父親另娶繼室，而自己嫁作繼室；與此同時，我們知道，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講，老師、男主人等形象實際上都是父親形象的變形，賈雨村對黛玉而言也是父親形象的變形。那么，黛玉噩夢的前半段實際上是“弒母嫁父”愿望的達成，只不過，它轉(zhuǎn)移到了賈雨村，又進一步轉(zhuǎn)移到了一個莫須有的外親身上。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說法，噩夢的成因又在于對現(xiàn)實的焦慮。我們進一步看第二個情節(jié)，寶玉“無情無義”。從白天的情形來看，無論是襲人還是薛家婆子，似乎都傳達出一個信息：闔府上下、親戚朋友都已認定黛玉將來會嫁給寶玉。更何況，盡管寶黛二人之前有過“求全之毀”、“不虞之隙”，但在三十二回寶玉說出了“林姑娘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混帳話”，二人已經(jīng)心意相通，后來更出現(xiàn)了“因情感妹妹”，黛玉對寶玉早該放心。然而，黛玉卻還是夢見寶玉是無情無義的人。這里我提出一個解釋，實際上寶玉對黛玉是“有情有義”的，但這種情義是“情中情”。寶玉十分“博愛”，這種博愛還不僅僅是表面上的三心二意，而是理論上的“意淫”。用現(xiàn)代術語來講，就是審美情感。而這種審美情感，最終指向自由。對寶玉而言，他永遠是為了“這些”人，死了也甘愿。他最浪漫的幻想甚至不是與黛玉結(jié)婚，而是所有的美人一起用眼淚葬他。在愛情受挫時，他可以幻想“焚花散麝”，“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擺脫妨礙他自由的最后一絲羈絆——審美情感本身。而林黛玉的“暗灑閑拋”，卻只為寶玉一人。更何況，黛玉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生活對她而言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愛情在黛玉的生命中，絕不只是審美，也涉及今后如何、能否生存。寶玉的審美情感，對黛玉的生存而言，可謂是無情無義。而審美情感背后又是對那永遠無法得到的自由的追求。黛玉吸引寶玉的原因不僅在于她的驚才絕艷。假如僅僅以美的標準出發(fā)，薛寶釵的容貌文采是可以和黛玉抗衡的，但在寶玉心中，兩者絕不是一樣的地位。黛玉對寶玉的特殊意義，在于她不僅具有美的容貌和才情，還尊重寶玉自由的天性，她自己更可以為了保持自由的天性而絕世獨立。問題就在這里。寶黛的愛情建立在共同的思想基礎上，對自由的追求；這是“錯里錯”。整個社會的評價標準是錯的，寶黛二人對自由的追求本來是對的，結(jié)果反而變成了錯的。在“錯里錯”的處境下，黛玉實際上就要面對一個兩難的選擇，要么一直和寶玉站在“死不悔改”的陣線上，那就永遠得不到家族的承認；要么變成賈府的準兒媳，二人一同走向仕途經(jīng)濟的道路，那又失去了愛情的基礎。雖然“林姑娘從來不說這些混帳話”，可是她看見寶玉不僅在精神上苦悶，更在肉體上受到傷害時，還是忍不住說“你都改了吧”。但假如寶玉真的改了，甚至讓家族中興，他固然可能得到一點婚姻自主權，此時，黛玉和薛寶釵又有什么分別呢？分別只在于，薛寶釵還是比黛玉更富有、更健旺，從物的角度衡量更符合父權制社會的要求罷了。站在黛玉的位置上，左右都是死路?，F(xiàn)實的焦慮，讓她夢見寶玉要把心掏出來給自己看，那心卻不見了。夢中達成的愿望正與之前“以錯勸哥哥”的一時不忍相同。假如得不到自由，至少讓寶玉不再被毒打，保證兩人的生存吧。那么他們就要失掉本心，走上仕途經(jīng)濟的道路。可是黛玉的天性又是沒辦法滅絕的。所以在夢的結(jié)尾處，她夢見寶玉“活不得了”，此前她更喊道，“不如先殺了我”。這里，黛玉達成了第三個愿望，與其屈從父權制社會，做那樣沒有心的行尸走肉，不如雙雙殉情，捍衛(wèi)自由和人格的完整?？偨Y(jié)一下，我們發(fā)現(xiàn)，黛玉在夢中達成了三個愿望：弒母嫁父，向父權制社會屈服，雙雙殉情。假如我們更進一步歸納，我們會發(fā)現(xiàn)，前兩個愿望，也就是噩夢的主干，其實又是處于同一序列的。在舊式《紅樓夢》評點中，本來存在著一種影子說。賈雨村作為寶玉的“影子”，是寶玉屈從父權制社會后的模樣。假如寶玉接受了父權制社會給他劃定的道路，即使賈府大廈傾頹，他仍是副科第出身的好皮囊。改變后的賈寶玉就是另一個賈雨村，出自“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薄把鼒A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那么，黛玉的戀父情結(jié)實際上與整個父權制社會給她帶來的壓力密切相關，這種壓力之大，是她甚至產(chǎn)生了屈從的愿望。無論是轉(zhuǎn)移到賈雨村身上的戀父情結(jié)，還是凝縮為寶玉沒有心了的第二個愿望，都是潛意識里放棄反抗、屈從的愿望——這出自生的本能?？墒牵非笞杂傻脑竿K究還是壓倒了屈從的愿望——這可以看作死本能。因為假如從自由的要求出發(fā)，生命本身也非出自人之所愿，何況在黛玉的生命中，有那么多的“求不得”、“愛別離”之苦？那么，黛玉的噩夢又是一個追求自由的人在生本能和死本能的沖突中苦苦掙扎。這個人，限于時代、性別身份，是無力奮飛的。至此為止，我們可以將黛玉噩夢的結(jié)構大致勾畫出來：（寶玉重進學堂-）賈雨村f（此前賈雨村要見寶玉;賈雨村作為寶玉順從父權社會秩序的影子-）賈雨村要見自己一（賈雨村作為父親的變形；賈雨村的妻子是“繼室”；賈雨村是自己名義上的外親-）父親續(xù)娶繼室，自己將要作名義上的外親的繼室f（由賈雨村帶來賈府，被賈鏈帶回去料理父親喪事-）由賈雨村作媒，被賈鏈送回蘇州f（“回蘇州”，紫鵑情辭試寶玉-）不接受“繼室”的命運f{“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一此即事實}f（“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為了這些人"-）“無情無義”f（“你都改了吧”-）“沒有心了”一（追求自由的天性，雙雙殉情的愿望-）“活不得了”以上，我們已經(jīng)簡單了解了精神分析對文學批評的意義，并對林黛玉的噩夢作了精神分析，下面我還要說的一點是，《紅樓夢》以及舊式《紅樓夢》評點在精神分析視界中的意義。再者，以涂贏和張新之為代表的一些紅學家，采用了比附法，其實質(zhì)是尋找某種內(nèi)在結(jié)構的相似性。他們的研究涉及到很多語義分析、形象學、象征的成分，與精神分析不謀而合。我這里將舊時紅學和西方文論相提并論，并不是強調(diào)西方的東西我們中國也有，非要說我國古典文論原本不差，而是說，舊式《紅樓夢》評點作為文獻，如實傳達了十八十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