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xué)經(jīng)典賞析9七絕

中國古代文學(xué)經(jīng)典賞析第九講引子：一九九四年春，我去東京附近的鐮倉，將近黃昏時，我從一座古寺門前經(jīng)過，往里一瞥，只見一個僧人正在燈下讀書。那情境，那神情，是我從未感受過的。我不禁駐足向里張望。也許我驚動了他，使他不能如意地沉浮在某一種境界里，也許天色已晚了，他走出來，很禮貌地將寺廟的大門關(guān)上了。那僧人一副清風(fēng)仙骨的樣子，使我雙目一亮，心為之一震。離開寺廟時，天色已晚，我竟在路上脫口吟出：“楓林古寺一老僧，常有清詞對孤燈。吟時總將山門閉，不讓俗人聽一聲。”吟罷，我對自己感到十分吃驚。因為，我歷來只是喜歡看舊體詩，但從未有過習(xí)作。我怎么會吟出一首舊體詩來？又怎么會這樣很輕易地吟了出來？晚上，我將這首詩錄在紙上，寄給北京一位深諳舊體詩的朋友，不想他對這首我自認(rèn)為很蹩腳的舊體詩居然認(rèn)可，來信說“有那么一點味道”，并告訴我，他已將這首詩錄在宣紙上裱好，送給我們的一個共同的朋友了。受了他的鼓舞，我竟然在日本寫了上百首同樣蹩腳的舊體詩，倒使自己在另樣一種文字游戲中很愉快地沉浸了一些日子。——曹文軒《重說文白之爭》七絕七絕易學(xué)難精，古賢是嘆。司空表圣云：『絕句之作，本于詣極?！环怯袆e才者，不能為之。試觀歷代詩家別集，或有長篇古風(fēng)，陽開陰闔，氣勢恢弘者，或有五七言律，掞藻摛辭，工致妥貼者，皆不失為合作。然求其二十八字絕佳者，每不可得。何也？蓋古詩可以學(xué)問閱歷養(yǎng)之，律詩可以工力詞采足之，而七絕則純乎天籟，不容假借也。每有民間婦人小子，信口而歌，七言四句，自然成韻。而魁士鴻儒，竟不能道其片言只字者。噫。七言絕句，殆眞詩人獨擅之體，烏得不謂之最尊者乎。（沚齋師《歷代七絕精華序》）正名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演出令充暢耳。有云：“絕句者，截取律詩一半，或絕前四句，或絕后四句，或絕首尾各二句，或絕中二聯(lián)。”審爾，則斷頭刖足為刑人而已。不知誰作此說，戕人生理。（王夫之《姜齋詩話》）詩家常言有聯(lián)有絕，二句一聯(lián)，四句一絕。宋孝武言：“吳邁遠(yuǎn)聯(lián)絕之外無所解”是也。乃云是截律詩首尾，如此議論非一事也。（吳喬《圍爐詩話》）七絕是古詩之短篇，以李、杜之作，一往浩然為不失本體。（吳喬《圍爐詩話》）——既出于古詩、歌行，故必以質(zhì)樸為宗。七言絕句，起于魏、晉。六朝歌謠，往往有之，但其體不一，或有四句皆韻者，亦有二句轉(zhuǎn)韻者，故世多并入古體中，實即七絕之權(quán)輿也。（董文渙《聲調(diào)四譜圖說》）五七言絕句，蓋五言短古、七言短歌之變也。五言短古，雜見漢、魏詩中，不可勝數(shù)，唐人絕體，實所從來。七言短歌，始于垓下，梁、陳以降，作者坌然。第四句之中，二韻互葉，轉(zhuǎn)換既迫，音調(diào)未舒。至唐諸子，一變而律呂鏗鏘，句格穩(wěn)順，語半于近體，而意味深長過之；節(jié)促于歌行，而詠嘆悠永倍之，遂為百代不易之體。（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六）七絕即唐人樂府。（王士禛）《松窗雜錄》：開元中，玄宗、楊貴妃于沉香亭賞牡丹。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xué)士李白，進(jìn)《清平調(diào)》詞三章，白欣承詔旨，猶苦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云想衣裳花想容……”太真妃持頗梨七寶杯，酌西涼州葡萄酒，笑頷意甚厚，上因調(diào)玉笛以倚曲……龜年常話于五王，獨憶以歌得自勝者無出于此，抑亦一時之極致耳。上自是顧李翰林大異于他學(xué)士。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時風(fēng)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dāng)?shù)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偎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xù)而至，奢華艷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dāng)時之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人歌詞之多者，則為優(yōu)矣。”俄而，一伶拊節(jié)而唱曰：“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辈g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边m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曰：“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tuán)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辈g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dāng)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因歡笑而俟之。須臾，次至雙鬟發(fā)聲，則曰：“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之渙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諸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競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都愑洝讽n晉公鎮(zhèn)浙西，戎昱為部內(nèi)刺史?？び芯萍?，善歌，色亦爛妙。昱情屬甚厚。浙西樂將聞其能，白晉公，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餞于湖上，為歌詞以贈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詞。既至，韓為開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詞。曲既終，韓問曰：戎使君于汝寄情耶？悚然起立曰：然。淚下隨言。韓令更衣待命，席上為之憂危。韓召樂將，責(zé)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余之過？乃十笞之。命妓與百縑，即時歸之。其詞曰：好去春風(fēng)湖上亭。柳條藤蔓系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溯源《國風(fēng)》中上下句，去其語辭觀之，可得無數(shù)佳絕句。如：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行露）《楚辭》：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fēng)兮載云旗。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鮑照、駱賓王、王泠然、李嶠諸人之七言樂章及歌行，往往在其起訖四句中，自成絕句。汴堤柳王泠然隋家天子憶揚州。厭坐深宮傍海游。穿地鑿山開御路，鳴笳迭鼓泛清流。流從鞏北分河口。直到淮南種官柳。功成力盡人旋亡，代謝年移樹空有。當(dāng)時彩女侍君王。繡帳旌門對柳行。青葉交垂連幔色，白花飛度染衣香。今日摧殘何用道。數(shù)里曾無一枝好。驛騎征帆損更多，山精野魅藏應(yīng)老。涼風(fēng)八月露為霜。日夜孤舟入帝鄉(xiāng)。河畔時時聞木落，客中無不淚沾裳。盧照鄰《長安古意》結(jié)四句：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李嶠《汾陰行》結(jié)四句：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雅俗共賞是七絕的靈魂詩有風(fēng)人之詩焉，詩家之詩焉。風(fēng)人之詩，興象融怡，俯仰之間自然流露之謂也。詩家之詩，組煉精深，語不驚人不肯罷休之謂也。毛詩三百、樂府、古詩，風(fēng)人之詩也；建安諸子、沈、宋、岑、杜，詩家之詩也。詩中之體制亦然。歌謠曲諺者，風(fēng)人之詩也。篇引律排者，詩家之詩也。七絶雖隸屬律詩，為近體之一種，然其神遠(yuǎn)紹《國風(fēng)》，其體直接歌行，能以今情通古意，常散行不駢拘，字句有一定而興象至無窮，……故于近體中獨可視為風(fēng)人之詩，非如七律之屬對精切、思力深邃之徒為詩家詩也。（邵祖平）唐七絕的風(fēng)格盛唐李白、王昌齡二家，平分七絕壇坫。太白詩思飄逸，豪放杰出：越王勾踐破吳歸。戰(zhàn)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宮殿，只今惟有鷓鴣飛。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天門中斷楚天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王昌齡一意言情，纏綿婉約。其人以七絕聞名，當(dāng)時有“詩天子”之號。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孤舟微月對楓林，分付鳴箏與客心。嶺色千重萬重雨，斷腸收與淚痕深。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tuán)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guān)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劉禹錫《金陵五題》選三：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石頭城）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來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臺城六代競豪華。結(jié)綺臨春事最奢。萬戸千門成野草，只縁一曲后庭花。（臺城）李益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陽。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貥贩迩吧乘蒲?，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柳花飛入正行舟,臥引菱花信碧流。聞道風(fēng)光滿揚子，天晴共上望鄉(xiāng)樓。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晚唐漸趨深刻杜牧：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過華清宮）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江南春）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泊秦淮）李商隱齊宮詞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復(fù)印中庭。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fēng)搖九子鈴。嫦娥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沈。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宋人絕句變宣染為刻畫王安石沉魄浮魂不可招。遺編一讀想風(fēng)標(biāo)。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孟子）蘇軾淡月傾云曉角哀。山風(fēng)吹水碧鱗開。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shù)淮中十往來。（淮上早發(fā)）馀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fā)是中原。（澄邁驛通潮閣二首選一）清初：王漁洋及其神韻說翠羽明珰尚儼然。湖云祠樹碧于煙。行人系纜月初墮，門外野風(fēng)開白蓮。（再過露筋祠）江上渝歌幾處聞。孤舟日暮雨紛紛。歌聲漸過烏奴去，九十九峰多白云。（廣元舟中聞棹歌）瀟瀟寒雨渡清流?？嘀裨脐幪氐爻睢；厥啄咸骑L(fēng)景盡，青山無數(shù)繞滁州。（清流關(guān)）龔自珍的天才創(chuàng)造：

以思想學(xué)問為詩罡風(fēng)力大簸春魂，虎豹沈沈臥九閽。終是落花心緒好，平生默感玉皇恩。此去東山又北山，鏡中強(qiáng)半尚紅顏。白云出處從無例，獨往人間竟獨還。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太行一脈走蝹蜿，莽莽畿西虎氣蹲。送我搖鞭竟東去，此山不語看中原。少慕顏曾管樂非，胸中海岳夢中飛。近來不信長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毫霜擲罷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醫(y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古人制字鬼神泣，后人識字百憂集。我不畏鬼復(fù)不憂，靈文夜補(bǔ)秋燈碧。（常恨許叔重見古文少，據(jù)商周彝器秘文，說其形義，補(bǔ)說文一百四十七字，戊戌四月書成。）經(jīng)有家法夙所重，詩無遠(yuǎn)詁獨不用。我心即是四始心，泬寥再發(fā)姬公夢。（為詩非序、非毛、非鄭各一卷。予說詩以涵泳經(jīng)文為主，于古文、毛、今文三家，無所尊，無所廢。）馀論：七絕與竹枝詞詩有貴族之詩、平民之詩之別。貴族之詩，所謂雅詩也。平民之詩，所謂風(fēng)詩也。……七言絕句合于風(fēng)人之意者，唐宋以來甚多，則如王翰之“不知湖上菱歌女，幾個春舟在若耶”，即“春日遲遲，采蘩祁祁”意也；白居易之“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即“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意也；柳宗元之“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即“嗟我懷人，置彼周行”意也；朱慶余之“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即“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意也；杜秋娘之“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即“汝有鐘鼓，勿鼓勿考。宛其死矣，他人是?！币庖?；李商隱之“水精如意玉連環(huán)，下蔡城危莫破顏。紅綻櫻桃含白雪，斷腸聲里唱陽關(guān)”，即“齒如瓠犀，巧笑倩兮”意也?！圩嫫健镀呓^詩論七絕詩話合編頁3-4》七絕雖求樸質(zhì)自然，而仍是高雅的士大夫文學(xué)。它是雅俗共賞的典范。竹枝詞起于巴渝，本為民歌，不能加以文藻典故以作修飾。且必須寫一地之風(fēng)土人情。劉禹錫竹枝詞選：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