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肖像 父親的肖像遲子建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父親的肖像父親的肖像遲子建父親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遺物時察覺的。他已經(jīng)死了，這個事實真實得虛幻。那天從山上送葬回到土坯小屋，就失去了悲傷的感覺；悲傷在極點上持續(xù)，就不再是悲傷。那些山民，我平日稱做婆姨姑嫂爺舅叔伯的，都在屋子里站著，翻來覆去地說著那幾句話：“人死了就活不回來了?！蔽葑永锩月鵁熿F。秦三爹不停地卷著喇叭筒給身邊的人抽。這是我分外熟諳的氣息，只有山里未經(jīng)制作的土煙才是這樣濃烈而辛辣。父親生前經(jīng)常在煤油燈下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緩慢地卷起一支喇叭筒，湊在燈上點燃，吸完了，又開頭卷下一支，一句話不說，就過了一晚。昏黃的煤油燈把山民們的身影映在墻上，看久了就會產(chǎn)生某種幻覺。在那些逝去的夜晚，我在父親的對面復(fù)習(xí)功課，越過他的肩望見墻上的身影，一動不動，看著看著就覺得那身影不很誠懇，像墻上凹進去了一塊。那些日子一去不復(fù)返，父親在山中，在永遠安寧的黃土深處。

夜深了，人逐漸散去。我在油燈下枯坐一會兒，在門檻上坐下來。景仰星空使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歲月，時間止境的歲月，還有那些遙遠的地方，被稱做天止境的地方，那里確定有什么存在?？墒歉赣H他死了，死了就活不回來了。我想不通，一個人怎么能這么輕易地死去，可這是真的，真的，這個事實無法拒絕。

十年前，父親帶著我來到這個名叫三山坳的山村，那是一九六七年，我十歲。父親在我出世那年被劃為右派分子，雖然在一九六二年摘帽了，但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中還是被趕出了縣中醫(yī)院。十年來，他就在這一帶行醫(yī)，活人多數(shù)。三天前，他突然倒了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

當(dāng)時我正計劃進山去采草藥，剛走出村，就聽見有人喊：“大為崽呀，你爸爸摔倒了！”我甩下竹簍就往回跑，到家門時望見父親躺在地上，村民們都圍著他不知所措。我跑過去掐著他的人中，沒有回響，就哭了起來。秦三爹說：“送衛(wèi)生院！”連忙有人抬來一張竹躺椅，兩根楠竹扎起來成了一副擔(dān)架，馬二虎秦四毛抬著就走，幾個年輕人跟在后面打定接替。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路上摔了幾個跟頭，下巴都摔出了血，也沒有一點感覺。走到半路，父親的身體老是往下滑，秦三爹把褲腰帶解下來想把父親的身子綁在竹躺椅上，正綁著他的手停了下來，眼睛望著我。我害怕地問：“怎么了？”秦三爹把父親的手抓起來說：“大為崽，開頭冷了?！?/p>

醫(yī)生說父親死于腦溢血，可我根本沒有聽說過他有這種病，我不相信，可人已經(jīng)涼了。我在父親全身上下摸著，把手插到身子下面去摸背脊，想找到一處溫?zé)岬牡胤剑职岩路崎_來，臉貼在胸前細聽，涼意傳了過來，越來越明顯，結(jié)果我絕了望。父親抬回三山坳的時候，全村的人都來了，接著鄰近的村莊也來了好多人。秦三爹說：“池爹他有后人，還是按老法則辦吧。”馬七爹把自己的壽材抬來了，他拍著胸脯說：“我這把骨頭，還可以熬個三年五年的吧?！蔽医o他磕了頭，馬七爹說：“我受了你磕的這個頭，棺材我就送給池爹了，他人真的好呢！”父親還在的時候經(jīng)常說：“做個好人真的合算，是最合算的?！彼脑捨叶耍瑓s又不太懂。我還不能充分想象自己，吃了虧，還有什么合算?，F(xiàn)在我貌似懂得了，做一個好人真合算的啊！

其次天清早出殯，他們給遺體把趕制出來的壽衣?lián)Q上，按照父親生前的交代，用一塊白布把他的身子裹了起來。幾個小伙子把我從靈柩邊架開，我遠遠望見他們換了壽衣，裹上白布，又把大量生石灰塞了進去，再把白布一層層蓋上。一切打定好了，又架著我過去見結(jié)果一面。我望見父親躺在那里，只露出一張臉，像睡著了一樣。我想到這就是永別了，哭得氣絕。唱夜歌的嚴肅地喊道：“時辰到！”鞭炮響了起來。兩個年輕人把棺材蓋上，馬七爹走上去長揖三次，拿著竹釘釘了起來。我掙扎著要撲上去，秦三爹說：“按法則辦！”兩個年輕人把我死死地架住，按在地上跪著。杠頭唱了聲：“咦喲嗬，起！”十六個人就把棺材抬了起來。主桿的前面站著一只翅膀被扎起來的雄雞，后面是一只巨大的銀色紙鶴。我端著遺像在前面走著，每一次換桿我都轉(zhuǎn)過身來給抬杠的人磕頭。嗩吶在山間小路上凄婉地響著，嗩吶一停，鼓和鈸就響了起來，回聲從四周的山上蕩了過來。

到了墳場，坑已經(jīng)挖好，秦三爹把雄雞一把抓下來，宰了，倒提著，把血淋到坑底。兩根粗大的繩索吊起棺材，緩緩地放了下去。我跪在坑邊，頭伏了下去。我聞到了泥土的氣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息，有著澀澀的腥味。我看著父親無可挽回地離我遠去。

父親下葬后其次天，秦四毛來找我說：“這里有封信是你的。那天我碰見了鄉(xiāng)郵遞員，他要我把信帶給你。我給池爹了，他看了以后就倒下了。我這幾天只記得忙，信塞在口袋里都忘卻了?！蔽医舆^信一看，是我的入學(xué)通知書，北京中醫(yī)學(xué)院，我考上了！可是，父親卻因此離開了我。當(dāng)時父親接了信，盯著信封看了好一會，口里說：“可能是的，可能是的，等大為崽回來再拆。”可還是忍不住拆了，看了后仰面哈哈大笑起來，一只手舉了上去，吼了一句：“蒼天有眼，公正在時間的路口等待！”說著一頭栽在地上，就再沒有起來。

我完全明白為什么那份通知書會給父親那樣巨大的震撼。

我出世那年父親被劃為右派。其實他并不熱心于政治，在鳴放中也沒說什么。他的同事朱道夫在整風(fēng)會上給縣中醫(yī)院的吳書記提了三條觀法，吳書記當(dāng)時很虛心地采納了。可一個星期以后風(fēng)云突變，那三條觀法成為了向黨進擊的罪狀。朱道夫大感意外，聲淚俱下地表白自己對組織的赤膽忠心，何況，公布的罪狀與當(dāng)時的發(fā)言相去實在太遠。他乞求那天加入會議的人出來作證，可大家都沉靜了。這天晚上朱道夫來找父親，一進門就跪下了，請他出來說句公平話。父親沒有遲疑就允許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維護自己做人的起碼原那么，他并沒有足夠想象力去設(shè)想站出來陳述一個事實意味著什么。朱道夫當(dāng)時拉著父親的手連聲說：“好人，好人??！”可父親的證詞毫無意義。吳書記笑著問他：“是這樣的嗎？你再想想？”父親專心地點點頭說：“我以人格擔(dān)保?！睍浻中α苏f：“你的人格就那么值錢？”又一只手在父親眼前一點一點說：“再好好想想，留心想一想?！备赣H被激怒了說：“才多久的事我會記錯？一個人他做人總要實事求是?！眳菚浄磫査骸澳悄愕囊馑际墙M織上沒實事求是？”

我就是在那一年出世的。父親怎么也想不到，那幾分鐘的對話，要以幾代人的犧牲作為代價。在一九六一年，爺爺又氣又病還吃不上飯，餓死了。我從小就生長在輕視的眼光之中，六一年我四歲，全日餓著向大人要吃的。后來父親報告我，那一年大人都得了水腫，而我往往是坐在門檻上碗不離嘴就把一碗飯吃下去了。“文革”來了，父親挨了斗，戴著尖尖的紙帽，敲著一面銅鑼游街。那時我在讀三年級，我迷惑了：莫非父親不是好人嗎？好人怎么會被游斗呢？不是好人他怎么往往報告我要做個好人？那時我心中裝滿了“黑幫”和“潛伏特務(wù)”一類的詞，真不敢把這些詞與父親聯(lián)系起來。同學(xué)們唱著“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的歌，我就恨不得找一道地縫鉆進去。后來人們就忘了他，抓活老虎走資派去了。那時朱道夫常到我家來和父親說話，兩人同病相憐。六七年底，《人民日報》登出了文章“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這時朱道夫突然站出來揭穿了父親，說父親講了怎樣的反動言論，而自己講的那些話，不過是為了引蛇出洞，讓池永昶充分暴露活思想。這樣父親就下放到深山之中的小村三山坳來了。而母親，她無法采納這樣的現(xiàn)實，帶著五歲的妹妹離開了。朱道夫由于揭穿有功，就留在縣城了。沒有人比我們更懂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幾個字的沉重分量。我讀了初中，盡管勞績優(yōu)秀，仍不能升高中，回到山里成了一名社員。而父親他倒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為了遠近有名的鄉(xiāng)間醫(yī)生。

我的命運貌似已經(jīng)確定。父親開頭教我探脈、采藥、配方。我崇敬他，但內(nèi)心卻猛烈地抵擋著這樣的命運。就這樣過了五年，我也是一個鄉(xiāng)間醫(yī)生了，我認了命，不再敢奢望命運會有任何轉(zhuǎn)機。從我懂事以來，父親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唯有一次，我在絕望中輕聲怨恨了幾句，怨父親不該為朱道夫那個豬都不如的東西說話。萬沒想到父親突然發(fā)了脾氣，身子簌簌抖著，一根指頭一點一點地指著我，說：“崽子，你還沒有學(xué)會做人，做人！”看著父親身子顫抖，我很懊喪，自己戳到他視為神圣不容褻瀆的東西了。當(dāng)時父親說：“我一輩子什么都沒有，就圖了個清白。我死后用白布把我裹起來，你別忘了?！遍_頭有人給我提親了，我竭力地推辭著，卻感到了巨大的陰影正在一步步無可阻擋地迫近。我絕望了。這天初中同學(xué)胡一兵和劉躍進來到了三山坳，報告我一個驚人的消息，中國的大學(xué)要開考了。我說：“高中都不讓我讀，還讓我讀大學(xué)？”他們彼此望一眼，都不做聲。他們走后我把這件事報告了父親，那一天父親整夜沒睡，垂著頭在燈下一支接一支抽煙。我裝著睡著了，咬著被子，眼淚把枕頭濡濕了很大一塊。清早，父親對我說：“我下山走一趟?！本瓦M城去了。晚上回來喘著說：“你可以考，我問了，你可以考！”邊說邊把拳頭對著土墻用力打去，皮都破了，血滲了出來。

我豁出命來讀了三個月的書，在十一月份加入了全省統(tǒng)考。從那以后父親每天就坐在門檻上，望著鄉(xiāng)郵員走上來的那條小路。雖然要一個星期才送一次信，他還是每天那么望著。消息傳來，劉躍進和胡一兵都拿到通知書了，一個到武漢大學(xué)去學(xué)哲學(xué)，一個到復(fù)旦大學(xué)學(xué)新聞。我簡直沒有士氣面對父親那若有所詢的眼光，垂了頭恨不得夾到胯里去。父親說：“就算沒考上，那還能怪你嗎？也可能是他們講政治條件。”我心里想：沒考上明年還可以考，要講政治條件我這一輩子就吹燈拔蠟了。我猛烈夢想是自己沒考好，那樣明年還有夢想。沒想到入選通知書結(jié)果還是來了，更想不到父親就那么去了。

去北京之前我到了墳地，在父親的墓前跪下了。中午的陽光帶著一絲暖意照在我身上，風(fēng)吹起了衰草，也吹起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