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七律藝術發(fā)展趨勢

唐人七律藝術發(fā)展趨勢

一、初唐后期,七律的初創(chuàng)期

唐代新興的今體詩中,七律起步最晚。國初三十余年間即高祖、太宗時期,是唐詩發(fā)展的第一個階段。這時五律已初具規(guī)模,而七言八句之體僅見楊師道《詠馬》、陳子良《于塞北春日思歸》及稍后上官儀《詠畫障》等。這些詩并不講究平仄粘對規(guī)則,從格律角度看仍處于陳隋時代水準。七律之醞釀建創(chuàng)乃在初唐后期唐詩發(fā)展的第二個階段即高宗、武后時期。由于武后雅好藝文,宰臣文士同聲相應,詩壇逐漸活躍起來。但這時期成就著聞的詩家如王楊盧駱四杰和陳子昂等,都崇尚五言體;在他們留存的詩集中,竟沒有一首七律。七言律的興起,應當歸功于武后的提倡和詞臣應制聯(lián)唱。則天久視元年武后游幸嵩山平樂澗,自制《石淙》七言。時為太子的李顯、相王李旦同題奉和,侍臣武三思、狄仁杰、張易之、張昌宗、李嶠、蘇味道、姚崇、閻朝隱、崔融、薛曜、徐彥伯、楊敬述、于季子、沈期、宋之問各有《嵩山石淙侍宴應制》。這些作品內容并無足觀,但對七律格式的形成起了有力推進作用;而且由于寫作者們的顯赫身份和地位,其于詩壇創(chuàng)作導向影響深巨。

這個時期的七律作品,格律形式正在演化,題材多為宮廷侍宴陪游;聲華競逐,藻麗相尚,尚帶齊梁余習;不乏佳句,而完章者較少。李嶠、杜審言、宋之問、沈期為代表作家。杜審言寫于則天天授元年的《大》,聲律完全合協(xié),實為初唐七律首倡之作?！懊坊涮幓蛞裳?柳葉開時任好風”及《春日京中有懷》“寄語洛城風日道,明年春色倍還人”,均稱秀朗之句。許學夷說:“杜獨挺蒼骨,是唐律之始?！笨隙怂鯁㈤T戶的作用。沈期繼揚宗風,他的七律可以用“吞吐芳華,安詳合度”來形容。其應制作“富麗之中稍加勁健”,如“云間樹色千花滿,竹里泉聲百道飛”、“漢家城闕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鏡中”。名篇《古意呈喬補闕知之》借詠戍婦懷夫,寄托知己相思之意。帶有樂府歌謠情調,筆意流宕,沈德潛謂“色澤情韻俱高”,姚鼎言其“高振唐音”,被明人何景明等推為“唐律第一”。又《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吐屬從容,能在平樸的句調中寫出貶逐蠻荒的凄感,通篇振拔流利。這些詩作在選材和寫法上都已經突破侍宴應制的藩籬和鐫琢的刻板作風,“體就渾圓,語就活潑”,對于七律境域具有開拓的意義。胡應麟說“七言律以才藻,則初唐必首云卿”,是允當?shù)摹?/p>

二、盛唐,七律的成熟期

進入開元、天寶時代,七律應制馀風雖然仍存,但已不居主流;寫作上也脫卻以縟為工的涂澤氣息,重在抒懷達意;其詠山川行旅風物名勝,表現(xiàn)了渾厚高逸的氣象和奔放風格。毛奇齡《西河詩話》卷二云:“神、景律如縷金斫石,開、寶以后便如冶金削石條條矣。”說明從雕鐫到不刻琢的轉變。這時期七律總數(shù)不多,而品質極高,名章互見,呈現(xiàn)出少而精的創(chuàng)作效應。崔曙、祖詠均孤篇橫絕名垂后世;崔顥存4首,其中兩首有“唐人七律第一”之譽;王維的“渭水自縈”、“居延城外”分別被推為“應制詩第一”、“關塞詩第一”。這種“少而精”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說明了兩個問題:第一,七言律還不是盛唐作者所致力寫作的主要詩體,對于李白、高、岑等人來說不過是才華“旁溢”偏師致勝而已。第二,顯示了這一詩體潛在的藝術魅力和廣闊發(fā)展前景,這一點很快就為杜甫的創(chuàng)作令人信服地得到證明。本期從創(chuàng)作傾向看可分為格律派和寫意派。格律派講求聲律諧協(xié),對仗工穩(wěn),章法嚴整。李頎是其代表。崔曙的《九日登望仙臺呈劉明府容》、祖詠的《望薊門》和李頎的《送魏萬之京》,都是純雅圓熟之作,可稱盛唐正聲,足為矩。李所存七律7首,篇篇森整合協(xié),當世無有其二,在七律體的規(guī)范化建設上功不可沒。明代嘉隆諸子正是從格律程法著眼,奉為圭臬“正鵠”。但李詩法律嚴而韻意稍嫌不足,王夫之指出已微見“制藝”氣味。我們比較他的《宿瑩公禪房》與王維《積雨輞川莊作》,即可判然。

寫意派注重意氣神理,放筆揮灑,不拘束于對偶聲律。崔顥、李白、高適、岑參均屬此派。崔之《黃鶴樓》、《雁門太守歌》,李之《登金陵鳳凰臺》,皆以歌行體調入律,雖“律非純雅”,而渾灝流轉,讀之自有一種豪宕磊落神理飛揚的感覺。高、岑另為一格。高之“黃鳥翩翩”、“高館張燈”,岑之“相國臨戎”、“柳鶯嬌”、“滿樹枇杷”等作,并不嚴守粘對規(guī)則。然高詩平樸中饒有情致,又善用虛字斡旋,運脫輕妙,彌見姿態(tài);岑詩長于設色,辭采綺婉,筆情流逸,各具特色。高如“只言啼鳥堪求侶,無那春風欲送行”,岑如“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馬去遲”,并為情景相映的佳聯(lián)。高、岑送別詩中聯(lián)多嵌用地名為對:“巫峽啼猿數(shù)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薄霸崎_汶水孤帆遠,路繞梁山匹馬遲?！薄俺莿﹂w云隨馬,夜渡巴江雨洗兵?！薄暗絹砗瘸钪性?歸去溪夢里山?！痹鄿喅煞浅鰷惒?但后人競相仿襲,演為贈酬詩之活套,致葉燮諷刺說:“行中攜《廣輿記》一部,遂可吟詠遍九州。”

盛唐七律作手中,王維最稱大家。他的七律既有嚴整的一面,又不為法度所局限。王世貞謂“兼有李岑之長”,即言章法、情韻二者并美。在王維現(xiàn)存20首律作中,風格多樣:“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高華富麗,氣象萬千;“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秀淡和細,隱含比興;“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寫“積雨”神理,森然生動;“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狀塞外異景,雄邁壯觀。其次是技巧具備,如對仗中流水對、當句對、借字對、疊字對、掉字對等俱見典型。三是意趣自然,神韻天成,不見烹煉之跡。的確,在杜甫未全力投入七律創(chuàng)作之前,王維的地位是無與倫比的。陸時雍說:“后人因絕愛少陵,遂至忽視摩詰耳。”

三、中唐前期,七律的高峰期

這是杜甫的時代。杜甫現(xiàn)存七律151首,安史之亂前所作僅5首,不過“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小巧之句。從至德二載至大歷五年逝世止,十四年間寫作146首,以豐富的篇什,深刻博大的內容和高度表現(xiàn)技法,將七律藝術推向高峰,影響了大歷以后中國古典詩歌詩體的發(fā)展走向。杜甫七律的成就,我們用“空用絕后”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因為后來詩家竭盡全力,都只能得其一體,沒有人能夠跨越這個高峰。

杜甫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表現(xiàn)在:

境界大開。他用七律敘寫時事,議論時政,嘆息民生凋蔽,反映艱難時世。由于他的努力,使七言律體從初唐時代的宮廷奉制和盛唐時代的抒寫個人情感,走向更加廣闊的社會生活領域,發(fā)揮了這一詩體的最大功效。王禹說:“子美集開詩世界”,七律的演化進程正是如此。

詩律精美。杜律分正、變二體。從嚴格意義說,七律體式到了杜甫手里才完全穩(wěn)固并臻完美。森嚴的格律形式,杜甫運用起來驅遣自如,頗有掉臂游行之樂。藝術上達至精醇境地,可舉為正體典范的篇制,不勝枚舉。其次是變體的創(chuàng)立,即有意打破律詩的通常格式,規(guī)矩繩墨中錯以散行古調,造成奇縱突兀的態(tài)勢,朱熹稱“橫逆不可當”;而又渾融一片,讀之抑揚鏗鏘如出金石,即王士說的“蒼莽歷落中自成音節(jié)”,真正做到“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戛”?！栋椎鄢亲罡邩恰贰ⅰ赌簹w》、《曉發(fā)公安》三詩,可稱拗體律之絕唱。杜甫藝高膽大,他創(chuàng)拗格是“以拗折之筆寫拗折之情”,系從內容和感情表達的需要出發(fā),故能聲情并茂,出神入化。后來許渾的拗救句法和杜牧的拗峭作風,無不從中獲得啟示。宋代黃、陳一派更是專意仿效,演為律體中以奇制勝的別調。

變化百出的技法。新穎獨創(chuàng)的句法,如“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本云葉吟風,梢滴露,倒換錯出,化常為奇。意出不測的對法,如“三分割據(jù)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宋人詩話指為“一句在地,一句在天”。打破常規(guī)的章法,如《曲江二首》之一:“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敝灰宦浠?連下三句。第一句是初飛,第二句是亂飛,第三句是將盡。反復層折,一句深一句,寫出既怕看花,又欲看飛花之盡的傷春惜春情懷。再第四句插入強借酒解愁,黯然欲絕。你看他顛倒縱放又極自在。不拘一格的筆法,如《詠懷古跡五首》同是借古跡而詠懷,寫法卻各不同。第二首宋玉宅,將自己懷抱與宋玉故事引為同調,雙管夾寫,賓主兼到,寄慨遙深。第三首明妃村,則專詠明妃事,始終無一語涉議論,無一字及己懷,而句句暗地比托,從無限低回中透出負才不偶的抑郁情懷,讀來更覺深沉。

琳瑯滿目的精品畫廊。“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大筆淋漓,氣象籠罩,“此等氣魄從前未有”。這是杜律中高渾雄大之體,代表了他的主體風格,后人稱為“杜樣”?！鞍椎鄢侵性瞥鲩T,白帝城下雨翻盆”;“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這是峭險兀戛的拗體?！叭f里秋風吹錦水,誰家別淚灑羅衣”,氣調流便,啟大歷之體調;“路經滟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鍛造奇警,辟義山之門徑。而《卜居》、《堂成》、《江村》等作,又引出張、王、元、白近易之風和唐季宋元“千家詩體”。

四、中唐中期,七律的變化期

大歷貞元間詩人,相互交往頻密,因此在認識和創(chuàng)作上容易趨向一致。七律的創(chuàng)作風氣與玄、肅時代相較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律不同古,律體與古體的區(qū)別更顯得界限明確,律作中很少再有雜以古調的情況。王夫之批評大歷詩人“叛古以成律”,殊不知突出律體的自我格調和風貌,正是大歷詩品的獨特處和可貴處。講究詞采韻調,姿態(tài)彌新。氣調趨于流便,風格轉為婉秀,刻劃益見細膩,抒情成分加強。題材以友情贈別行役書懷為主,善狀離緒風景,往往發(fā)以巧思,委曲感人。然邊幅稍窘,規(guī)模漸為收斂,“景不越于目前,情不逾于人我,無復高足闊步,包括宇宙,綜攬人物之意?！?/p>

張謂、劉長卿都是肅、代之際名手。張之七律流利和婉,鐘惺稱其“善自出脫”,變盛唐而染大歷輕柔風格;邢也說他“聲情意境,漸入中唐”。他寫的《南園家宴》、《別韋郎中》可以證明。劉長卿是大歷詩風的啟導者和杰出代表,盧文稱“子美之后,定推巨擘”。他專攻近體,現(xiàn)存七律60多首,善煉飾字句,幽健雋朗,音節(jié)流美。胡應麟謂“成中唐與盛唐分道”;賀貽孫言“能以蒼秀接盛唐之緒,亦未免以新雋開中晚之風”。前后承啟,具見影響。寫景如“江上月明胡雁過,淮南木落楚山多”;體物如“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送別如“日下鳳翔雙闕迥,雪中人去二陵稀”;用典如“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雋語絡繹,珠連玉映。至《自夏口至鸚鵡洲》篇,悠揚綿婉,頗有手揮目送之妙。

與劉長卿同時并名的有李嘉、錢起、郎士元,作風相近。劉、李七律中都有反映戰(zhàn)亂的作品。劉如《使次安陸寄友人》“孤城盡日空花落,三戶無人自鳥啼”;《送李錄事歸襄陽》“白首相逢征戰(zhàn)后,青春已過亂離中”。李如《早秋京口旅泊》“吳越征徭非舊日,秣陵凋蔽不宜秋”;《自蘇臺至望亭驛人家盡空》“野棠自發(fā)空流水,江燕初歸不見人”。均寫兵后蕭條景況和自己流落中的感緒,淡淡著筆而凄然意遠。耿、盧綸也有類似之句。

錢、郎齊名。錢“清氣中時露工秀”,郎“澹語中饒有腴味”。錢導致風華一派;郎雖才力稍弱,然亦隱逗淡遠之境。錢起宮苑詩得意句“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深”、“輕寒不入宮中樹,佳氣常浮仗外峰”,及皇甫曾“曙色漸分雙闕下,漏聲遙在百花中”,均工致雅麗而有遠韻,猶可見王岑風范?！逗屯鯁T外雪晴早朝》“宜春花滿不飛香”,于晴雪妙極形容,韻致絕佳。皇甫冉《春思》“家住層城鄰漢苑,人隨明月到胡天”;劉方平《秋夜寄皇甫冉鄭豐》“秋后見飛千里雁,月中聞?chuàng)v萬家衣”;李端《宿淮浦憶司空文明》“秦地故人成遠夢,楚天涼雨在孤舟”,亦皆以宛轉纏綿見勝。韓獨富才情,更稱風華派能手,姿韻媚麗,賀裳謂“修辭逞態(tài),有風流自賞之意”。所作送別詩情景開朗,少有凄苦之音,《送冷朝陽還上元》可見一斑。又如《送高別駕歸汴河》“寒雨送歸千里外,東風沉醉百花前”;《送丹陽劉太真》“春衣晚入青楊苑,細馬初過皂莢橋”,風調翩翩,溫、李、韋莊淵源所自。郎士元《贈韋司直》:“客來吳地星霜久,家在平陵音信疏。昨夜東風還入戶,登山臨水意何如?”平婉親切,意趣悠長。戴叔倫《越溪新居》“黃雀數(shù)聲催柳變,清溪一路踏花歸”;司空曙《南原望漢宮》“連雁下時秋水在,行人過盡暮煙生”及韋應物“世事茫?！钡茸?也都屬清秀流利之體,對長慶詩風不無影響。

盧綸七律寬閑開暢,有朗健之風,與他的表弟李益氣格相近,在大歷中又別為一種?！锻泶味踔荨贰ⅰ堕L安春望》可作舉證。李益是大歷、元和交接期詩人,他的作品一方面保持宛轉韻調,同時又表現(xiàn)出高爽健拔的氣象。喬億說他“久在軍戎,故所為詩多風云之氣。其視錢、劉,猶岑參之于王、孟,鮑照之于顏、謝也?！必懺鯊能姵鋈鳌哆^九原飲馬泉》,代表了他的剛健詩風?！皫滋幋刁彰髟乱?何人倚劍白云天”,寫邊地將士的生活和情思,意概豪邁,能“令壯士色飛”?！尔X雀樓》“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亦聲調宏亮可誦。

五、中唐后期,七律的繁榮期

七律的體式經過杜甫的匠心創(chuàng)造,已至精醇之境;接著錢劉諸子推波助瀾,競相發(fā)揚,到了元和時代,名家輩出,異彩紛呈,出現(xiàn)了蔚為大觀的繁盛局面。大歷貞元以降,因過求修飾宛柔而流于委靡,元和長慶遂起通振拔之風。這時候崛起的詩家都從不同角度突破舊習,致力革新。七言律在近體詩中的地位越來越見得重要,已經出現(xiàn)取代五律為主角的趨勢。元稹、韓愈、白居易都高度評價杜甫,杜詩的價值逐漸為人們所認識,詩界亦漸開學杜風氣。馮班《鈍吟雜錄》卷七云:“詩至貞元長慶,古今一大變,李、杜始重。”

如上文述,李益風骨爽健,已略脫大歷形跡;楊巨源繼起,復加推進。唐趙《因話錄》卷二言“巨源在元和中,詩韻不為新語,體律務實”。王夫之解釋說:“所云‘新語’者,十才子以降枯枝敗梗耳?！奔粗溉崦闹~。王氏且謂“此公七言平遠深細,是中唐第一名手”。我們讀他的《和侯大夫秋原觀征人回》:“立馬望云秋塞靜,射雕臨水晚天晴。”《和大夫邊春呈長安新故》:“嚴城吹笛思寒梅,二月冰河一半開。紫陌詩情依舊在,黑山弓力畏春來?！钡拇_見得氣度雍容,筆力健舉。所以司空圖將他比肩劉禹錫,認為“兩人格律精切欲同”。韓愈專力古體,七律不多作,然如“一封朝奏九重天”等詠,大氣盤旋,筆意高卓,當時亦備一格。

張籍、王建以樂府名家,七律未被注意。張洎言其律詩“不涉舊體”,一變貞元已前作者祖尚“常態(tài)”①。他們的律作務求情實,以質樸易大歷葩藻習氣。張詩:“曉來江氣連城白,雨后山光滿郭清”,“街西借宅多臨水,馬上逢人亦說山”;王詩:“寺多紅藥燒人眼,地足青苔染馬蹄”,“山頭鹿下長驚犬,池面魚游不畏人”,都能“直尋天妙”,寫出新的景趣,新的興味。但張、王七律也有粗俗的一面,這一點王建走得更遠。如“輪劍直沖生馬隊,抽旗旋踏死人堆”;“顛狂繞樹猿離鎖,跳躑緣岡馬斷羈”,亦開晚唐五季僻拗庸劣的陋習。

能體現(xiàn)元和時代七律創(chuàng)作實績的是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三家。柳專意五古,七律止12首,卻幾乎篇篇精采;劉181首,白最多,達589首,皆卓然大家。宗元七律名篇都是貶謫永、柳時作,滿腔悲憤,一寓于詩?！捌鋺n思郁結,紆徐凄惋之致,往往深得于楚騷之遺”,故有“律中騷體”之稱?！兜橇莩菢恰贰ⅰ秳e舍弟宗一》皆運思精密,語意沉摯,讀之有回腸蕩氣的力量。其紀南土景物:“林邑東回山似戟,南下水如湯”;“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墟人”,格韻全新,辟前此未有之詩境。繼后李德裕《謫嶺南道中作》“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潮雞”,風格宛類。宗元與禹錫是同志兼詩友,喬億《劍溪說詩》卷上:“大歷以后七律,劉、柳格調最優(yōu)?！惫苁楞憽蹲x雪山房唐詩序列·七律凡例》:“十子而降,多成一副面目,未免數(shù)見不鮮。至劉、柳出,乃復見詩人本色,視聽為之一變。子厚骨聳,夢得氣雄,元和二豪也。”品評極高。

劉禹錫有“詩豪”之目,長于近體,王夫之認為他七律成績僅次杜甫,“韓信之余,定推曹參野戰(zhàn)”。雄勁豪宕,明快軒朗,為其風格特點。《始聞秋風》借詠秋風而言志:“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倦眼開。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鳖櫯畏浅?英氣勃發(fā)?！蹲越暄亓鞯乐小芳o長江風物之壯美:“月夜歌謠有漁父,風天氣色屬商人。沙樹好處多逢寺,山葉紅時覺勝春。”筆調輕俊活潑。揚州席上答和白居易的“巴山楚水”一篇,蹉跎吐慨,表現(xiàn)出處逆境而不衰頹的倔強精神。應酬詩做到這等地步,可嘆神妙。尤宜注意的是他的懷古詩,方世舉《蘭叢詩話》云:“懷古七言律,全首實做,自杜始,劉和州與溫、李宗之,遂當為定格?！彼^“實做”,就是切緊時地,包熔史事,不浮泛,有托諷?！段魅綉压拧分?顯示了他精銳無前的筆力和駕馭全局的本領,傳令元、白擱筆應是可信?！稘h壽城春望》、《松滋渡望峽中》亦為組裁完密的勝詠。晚唐作者趨尚懷古題材,詠史懷古七律大量出現(xiàn),劉禹錫顯然起了某種帶動作用。

白居易七律不僅數(shù)量巨富,而且在題材和語言技巧上都有新的開拓,“足以領袖元和、長慶間”。其特點一是范圍擴大,用以敘寫光景人情生活瑣事,敘事功能增加;二是作風通脫,隨物賦形,隨意揮灑,意到筆隨,毫無掛礙;三是語言明朗輕淺,詞顯而意微,“自擅天姿”。他說“詩到元和體變新”,主要就是指的這類新體格律詩。他的許多優(yōu)秀作品確能做到“韻律調新”,“風情宛然”;“看似平易,其實精純”,讀之令人心賞意愜?！跺X塘湖春行》寫湖上風光真如天開圖畫,通篇卷舒一氣,最能體現(xiàn)他七律易處見工,曲盡情態(tài)的藝術特色。他如“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刻露清新;“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形容別致。詠《晚桃花》“寒地生材遺較易,貧家養(yǎng)女嫁常遲”,連類比況,托意深微;《與夢得沽酒閑飲且約后期》“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組織奇巧,出語灑脫?！帮L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令東坡嘆服;“吳娘暮雨蕭蕭曲,自別江南更不聞”,為漁洋激賞。姚鼐《今體詩鈔序目》論七律源流云:“至于長慶,香山以流易之體,極富贍之思,非獨俗士奪魄,亦使勝流傾心?！蹦藶榈脑u。元稹與白同體,亦善狀風態(tài)物色,而長于鋪排,較富色澤。悼亡詩《遣悲懷》三章,最為傳誦。艷體如《早春尋李校書》,風情搖曳,是“香奩”的先聲。

元、白唱和七律多次韻體。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云:“前人作詩,未始和韻。唐白樂天為杭州刺史,元微之為浙東觀察,往來置郵筒倡和,始依韻。”元稹《以州宅夸于樂天》,白居易作《答微之夸越州州宅》,元復作《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即其始例。次韻唱酬,自元、白作俑,皮、陸繼出變本加厲,至蘇、黃更加泛濫,詩家遂蔚為風氣,酬詩幾于無韻不次。這種作法太拘泥形式,束縛思想,雖有時也能因奇出巧,但從總的傾向看,不利于七律藝術的開拓和發(fā)展。

六、晚唐前期,七律的再度繁盛期

這是繼元和長慶后七律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高潮。這時期主要作家都專長七律,七律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他們的詩歌成就。杜甫的影響在繼續(xù)擴大和益加明顯。懷古類作品取得出色成績。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四:“俊爽若牧之,藻綺若庭筠,精深若義山,整密若丁卯,皆晚唐錚錚者?！彼募曳值罁P鑣,風格各異,但都在變改元和詩風,尋求擺脫和出新。其中許、杜是一路,溫、李又是一路。李商隱是這個創(chuàng)作高潮的頂尖人物。

長慶后七律作者多效張王元白淺易之體,許渾著意鍛造拗句以變平正,杜牧追求立意奇峭以矯滑熟,都力圖扭轉,別辟蹊徑。許渾熟諳聲律,常于七言句第三字、第五字互換平仄以相救,在中間兩聯(lián)對應使用,后人稱為“許丁卯句法”。這是一種合乎規(guī)律的變換和調整,增加音節(jié)的抑揚感,給聲調變化不大的律句帶來回旋活動的余地。所以晚唐兩宋詩人多加摹效,宋人詩話甚至推尊說:“李杜之后,當學者許渾而已?！睖喸娙纭跋瞥跗鹑粘灵w,山雨欲來風滿樓”,“湘潭云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工煉挺拔兼饒風致,都是這種拗救句法的范例。行役詩以《南海府罷南康阻淺暮宿東溪》寫得最有聲色:“馬上折殘江北柳,舟中開盡嶺南花……山鳥一聲人未起,半床春月在天涯?！睉压艅t其勝場,名詠頗多,罕使事典而長于白描,手段不同溫、李。惟匱變化之功,殆限才力所致。

杜牧的才概晚唐當推第一人。他的七律俊邁不羈,“沉涵靈運”。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一謂“牧于唐律中常寓少拗峭以矯時弊”,最能揭概要點。方回言其“頗用老杜句律”;《新唐書》本傳“人號為小杜”,自亦不無祖承之意。牧詩“流情感慨”和“抑揚頓挫之節(jié)”,實得力杜甫。我們讀他七律最佳之作《九日齊山登高》,撫景感時,俯仰興懷,酩酊里透出悲涼意緒,曠達中寓有無限辛酸,以及用事翻新和開闔排宕的筆法,就會很自然地想到杜甫的《九日藍田崔氏莊》。黃叔燦言“通幅氣體直逼少陵”,吳汝綸言“此等詩自杜公外蓋不多見”。兩作聲氣相通,正有后先輝映之美?！额}宣州開元寺水閣》:“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人歌人哭,化用古語,狀夾溪居人世代相續(xù)的生活,而“歌哭”二字又使人聯(lián)想朝代興亡的悲歡往事。此聯(lián)上句襯墊下句之意。上句平易,人皆能到;下句奇峭,人不能到。其下筆“獨持拗峭”,即指此等處?！洱R安郡晚秋》,則寓拗峭于流麗,排偶中露見奔逸之氣。牧之七律高于許渾,在情意淺深。如同是詠雁,渾云“數(shù)聲孤枕堪寄淚,幾處高樓欲斷腸”,不過描劃之句;而牧詩“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寄慨筆墨之外,所謂“語在景中,神游象外”,自有上下床之別。

張祜、趙嘏、劉滄、李郢均屬許杜派。張、趙并得杜牧稱賞。他們都工于寫景,生動有姿態(tài)。趙詩:“故園何處風吹柳,新雁南來雪滿衣?！眲⒃?“半夜秋風江色動,滿山寒葉雨聲來?！崩钤?“蘭葉露光秋月上,蘆花風起夜潮來?！本Q佳詠。但只取工致俊朗一面,而沒有渾厚奇峭的筆力。劉滄《隋煬帝行宮》“香銷南國美人盡,怨入東風芳草多”;《長洲懷古》“千年事往人何在,半夜月明潮自來”,“跳擲凄宛”,稍具頓挫之致。然落句感慨往往成吊古套語,又未脫許渾窠臼。

溫、李派從麗典贍方面轉變元和詩貌,他們對于唐季五代及宋初影響更深。李群玉、段成式亦屬此群體。庭筠七律致遒媚,風態(tài)婉美;也有秀麗清拔之作,如《西江上送漁父》。與義山相較,造意沉至不及,而筆徑較為捷達。其懷古數(shù)律足可與義山抗席?！哆^陳琳墓》雙路夾寫,同調相惜;“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云”,對出不測,筆法有類杜甫?！短K武廟》熔煉史傳,不落膚浮,不僅僅“回日樓臺”聯(lián)工警而已?！督浳逭稍窞樽罱浶闹?無論使事論史運思構句,均極精卓,跟義山《籌筆驛》異曲同工。細味之,中聯(lián)“下國臥龍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與李“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工力悉敵;而結句“象床寶帳無言語,從此譙周是老臣”,詼筆譏諷,從題外托意,蘊含尤深,較李“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馀”,自超勝一籌。

李商隱在七律藝術史上是繼杜甫后的又一座高峰。商隱七律既具華贍典美的形式,又見高情遠意,有切實的內容。他學杜采取嚴實態(tài)度,“胎息在神骨之間,不在形貌”,故王安石稱“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惟義山一人而已”。感時、詠史、無題三類作品,橫絕當世,反映了他的突出成就?！吨赜懈小泛汀顿泟⑺緫簟?、《哭劉》,指事發(fā)慨,抨擊宦官之禍,辭氣郁盤,忠憤溢于楮墨。詠懷如“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傷時如“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都能得杜體神髓。

義山詠史七律,約有三種。一類為托古諷今?！端鍘煐|》借寫烏重胤軍進討李同捷事,反映朝政混亂,軍隊腐敗和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可與《通鑒》記載相印證?！败娏钗绰務D馬謖,捷書惟是報孫歆”,是融合詩、史的妙筆。二類為人物憑吊,如《籌筆驛》、《宋玉》。三類是揭露帝王荒淫覆國,提出歷史告戒意義,如《南朝》、《隋宮》、《馬嵬》。手法靈脫多變,或鋪敘中不露圭角,意在言外,如“敵國軍營漂木柿,前朝神廟鎖煙霞”?；蛲ㄟ^場景的對比和感受,輕輕點逗,如“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薄；蛴洈奶撎幹P,出以調侃揶揄:“滿宮學士皆顏色,江令當年只費才!”反詰案而不斷:“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作推算假設語:“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點出狂王至死不悟,針砭入骨。這些作品,與許渾、劉滄詠史詩單調的句法,膚淺的感慨相比較,確實是不能同年而語。西昆作者專效義山詠史用典的方法,但流于襞積故實,致有畫虎不類之譏。

無題詩,是商隱七律中的創(chuàng)體。以抒寫艷情或愛情為內容,詞采、情韻、形象、意境都非常優(yōu)美。如寫良會伊人到來的欣喜:“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毖鐣想m然隔座而兩心相印:“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蓖幸夂蔑L,盼結良緣:“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對情侶相偕美好生活的憧憬:“閬苑有書皆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比欢喝ハ膩?殘燈相守,那人音信杳然:“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币褂曛刑酵挥龅膼濄?“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愛情橫遭摧殘,得不到同情和理解;“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闭系K重重,終難作合:“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但自己愛心彌堅,愿抱一片癡情惆悵終身:“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真是無一句不美,無一筆不佳。由于作者多采用象征比興和暗示手法,意象縹緲朦朧,托寓幽微,具有內涵的多維性和可想像性,所以已經超出通常戀情的范疇,升華到美學和哲理的境界,包含更廣泛更深刻的意義。它之所以深受廣大讀者的欣賞喜愛,原因就在這里②。

七、晚唐后期,七律的通俗化期

曹毓德《唐七律詩鈔凡例》云:“詩至晚唐,各體俱不振,獨七律不乏名篇?！彼f符合實際情況。在古體以及五律都漸見衰微的狀況下,七言律一枝獨秀,成為當時詩家最常用的寫作詩體。創(chuàng)作上受杜甫、白居易、李商隱影響較大,呈現(xiàn)出某種平民化的傾向,比較接近生活,有不少反映現(xiàn)實的作品。出現(xiàn)松陵體、通俗派和溫李派,韓、韋莊、羅隱成就較高。詠物體頗見流行,如有“羅牡丹”、“崔鴛鴦”、“鄭鷓鴣”之稱,見為時尚所好。語言風格從總的方面看表現(xiàn)出暢達和淺近化的趨向,對于宋初詩壇的創(chuàng)作風氣和宋調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開辟通衢的意義。

咸通中皮日休居蘇州與陸龜蒙頻相唱和,詩號“松陵體”?！端闪昙分械牟糠肿髌诽貏e是五古聯(lián)唱,過于矜奇逞巧,往往墮入僻澀險固;而七言近體另具面目,較為坦易,類近元白。其敘家?，嵭肌⑸酱L物和漁樵生活,頗善刻畫,“能寓新奇于平淡”,筆墨間流漾韻趣。皮如“雨來莼菜流船滑,春后鱸魚墜釣肥”、“車螯近岸無妨取,舴艋隨風不費牽”;陸如“花盤小晴初艷,葉擁疏籬凍未燒”、“天寒夜漱云牙凈,雪壞晴梳石發(fā)香”,俱極松俊可愛,風骨健利。田雯說“松陵一派,西山爽氣,碧水澄波”,就是指的這類清奇秀逸之什。皮、陸次韻唱酬,繼元、白后形成第二次熱潮,其得失流弊已如前述;而七律首句喜用旁韻相押,亦開宋人借韻風氣。通俗派有李山甫、秦韜玉、杜荀鶴等,杜為代表,故《滄浪詩話·詩體》稱“杜荀鶴體”。該派用通俗的調頭,淺俚的語句來寫律詩,不用事典,不作修飾,于平鋪直敘中以見意致。其唱詠時事,深寓諷諭,真切刻至。他們仿效杜甫《又呈吳郎》一類詩和王建、白居易一些作品的寫法,而更加俚俗化,把典贍莊雅的七言律體引向民間“委巷叢談”,在律體發(fā)展史上可謂別開生面。前人或斥為“卑陋已甚”,拘腐不足為訓。李山甫《兵后尋邊》“新成劍戟皆農器,舊著衣裳盡血痕”;秦韜玉《織錦婦》“只恐輕梭難作匹,豈辭纖手遍生胝……豪貴大堆酬曲徹,可憐辛苦一絲絲!”李、秦復有《貧女》詩,均為托事傷慨而作,“天下稱奇”。杜荀鶴如“握手相看誰敢言,軍君刀劍在腰邊”;“農夫背上題軍號,賈客船頭插戰(zhàn)旗”,皆傳誦之句。其詠物如《雪》詩云:“擁袍公子休言冷,中有樵夫跣足行!”立意新警絕俗。此外,羅隱、韋莊、鄭谷也都有俚近之作。

唐彥謙、韋莊、吳融、韓可稱溫李派。彥謙早年師溫慕李,七律長于屬對用典,能得一體,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