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傷往詩二首》》賞析與詩詞背景故事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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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傷往詩二首》

（一）

見月長垂淚，花開定斂眉。

從今一別后，知作幾年悲。

（二）

鏡塵言苦厚，蟲絲定幾重？

還是臨窗月，今秋逈照松。

——庾信《傷往詩二首》

一個人離開了另一個人到底會悲傷多久？

曾經(jīng)我以為是永遠(yuǎn)，最早愛上的第一個男人，當(dāng)時真以為是生生世世的宿命，充滿了對前世姻緣的感激，和命運(yùn)的壯烈感，哪怕一段小小的別離都能把五臟六腑攪得沉痛無比，時間仿佛被膠水黏住了一般，邁著僵澀而遲鈍的腳步，每一秒鐘都在磨礪著人的心臟。當(dāng)時你念著李白的詩句“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覺得這可真是一種非人的折磨。相思使人瘦，你覺得這世上不會再有一味藥比相思更苦的了。

然后你們分手了，世界一下子被摧毀。昨日所言種種，今日皆成毒藥，每想到一次就痛徹心扉一次。舊日一起壓過的馬路，一起坐過的那路公共汽車，一起吃過的那家面館，一起聽過的那個歌手的演唱會，如今全部變成禁忌。你知道，你失去他了，那個時候你年輕，也不知道這種失去是一時的還是永久的，或許應(yīng)該叫永久的吧？因為從今往后，他的好與壞，喜與悲，都與你再無任何關(guān)系。你偶爾還是會聽共同相熟的朋友提起，他這陣子感冒了，你心里刺痛，很想打電話讓他多穿衣服，然而在剛剛撥通的時候慌亂地掛斷，因為你突然想起他從此再和你無關(guān)。當(dāng)你聽說他考試考得很好，暗自歡喜，但是漸漸又是一陣刺痛，他再好又能如何？那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事情了。你繞著舊日的操場走很多圈，明白不管再怎么走，你們都不會再遇見了。是的，人海茫茫，你們終于走失了，那些廝守過的青春年華，答應(yīng)過一起實(shí)現(xiàn)的夢想，都變成了泡沫。于是你終于把自己灌醉了，你感到五臟六腑的疼痛都擠到了一起，令人無法忍受，醉眼朦朧中你看著安靜的手機(jī)、空落落的枕邊，心想，這世上再也沒有更疼痛的事情了。

后來你長大了，新的時光把舊的時光慢慢埋葬，當(dāng)你回味的時候，也只剩下淡淡的惆悵，你感慨時光的強(qiáng)大力量，終于把疤痕修復(fù)成一個堅硬的痂，從此百毒不侵。當(dāng)你回想起他的臉，會有一些難過和一些惋惜，或者是不甘心，但終于你可以不再哭泣了。所以你聽著陳奕迅唱著林夕寫的詞“十年之后，我不認(rèn)識你，你不屬于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難免淪為朋友”，心里一陣凄凄然。你還是可以偶爾得到他的消息，好的，壞的，聽說他結(jié)交了新的女朋友，那個夜里，你竟然失眠了，你有一點(diǎn)恨他，畢竟分手歸分手，分手之后迎接一個新的女人入住自己的臂彎，那意義還是不一樣的，那就一點(diǎn)轉(zhuǎn)圜的余地都沒有了。你盡管說服自己一千遍，但是還是流淚了，你飲了一點(diǎn)酒，但是沒有爛醉，只是微醺，想著你們過去的種種時光，那些刻意被忘掉的過往，如今竟然可以這么清晰，原來從不曾遺忘。

你心想，沒有什么比一場新的開始更決絕的了，分手是一次分手，但是在雙方?jīng)]有新的開始之前，似乎始終有個默契懸在那里，等著新的契機(jī)，至少只要有條件，他們還能回去。但是這一下太決絕了，現(xiàn)實(shí)真是無情，你心想。

再后來，他去世了。死于意外，或者疾病。你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愣在那里，然后蹲下去，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這個現(xiàn)實(shí)，你終于明白，以往的那些所謂的決絕、所謂的殘酷，在死亡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只要活著，你們還有無窮無盡的可能，至少你們呼吸著同一個城市的空氣，甚至，也許只要你放下自尊一切又都能挽回了。畢竟活著呀，你想他的時候可以給他打電話，也可以尾隨著看他回家。然而死亡終于把一切的可能斷送了個干凈，如今再經(jīng)過你們一起吃過飯的小吃攤，一起逛過的商場，感覺又不一樣了。如果當(dāng)年分手的時候叫做酸楚，此刻應(yīng)該叫做痛徹心扉吧？

庾信這首小詩倒是寫得清淺意切，但是結(jié)尾發(fā)問卻問倒了很多人。乍然離別的時候，你滿以為這樣的苦楚會跟隨你一輩子。看見月亮也會流淚，看見花開就傷心，倒不是詩人故作傷感，而是當(dāng)你傷心的時候，看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要帶著這么些不爽，那些依舊歡樂的人群對你的孤單起到了襯托作用，你覺得自己悲慘極了。最悲慘的還不是此刻，而是你并不知道什么時候是盡頭？在這一刻，你非常害怕你會天長地久地?zé)o法面對月亮和花，或者其他的美景，畢竟人生還是要繼續(xù)過下去。你總不能一直拖著沉重而苦楚的心，頂著兩個碩大無朋的黑眼圈過日子，這樣的一生未免太可悲。所以庾信問，今天離開以后，不知道我該傷心多久。有人說，愛上一個人花多長時間，忘記一個人就要花多長時間，這樣說來似乎也不錯，好歹是有盡頭的。

永遠(yuǎn)都記得《東邪西毒》里，歐陽鋒在戀人死后兩年知道了她的死訊，傷心之余喝了剩下的半壇“醉生夢死酒”。而其實(shí)“醉生夢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玩笑，因為你越要檢驗?zāi)闶欠褚呀?jīng)忘記就越要試圖去記憶。又或者說，這與其是一個玩笑，倒不如是一個女人小小的險惡用心，她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讓你一遍一遍地思念她。不過，王家衛(wèi)也說得很明白了，這是一段他們年輕時候的事兒了，后來當(dāng)他們各自成為東邪西毒，雄踞一方的時候，那些在年少的時候荒唐纏綿過的情事，到底會有多少分量呢？

鏡塵言苦厚，蟲絲定幾重？還是臨窗月，今秋逈照松。

只不過紅塵中的我們都太過于弱小，背著沉重的回憶又如何能輕松地完成人生的漫漫長旅，因此大部分時候不是我們選擇遺忘，而是不得不遺忘。

（一）

見月長垂淚，花開定斂眉。

從今一別后，知作幾年悲。

（二）

鏡塵言苦厚，蟲絲定幾重？

還是臨窗月，今秋逈照松。

——庾信《傷往詩二首》

當(dāng)年她的鏡子因為常年無人擦拭而積了厚厚的灰塵，蜘蛛網(wǎng)密密麻麻，估計都已經(jīng)纏了好幾層了，事物比人更加誠實(shí)，一旦無人打理，立刻就顯現(xiàn)出荒涼的勁頭。那么無情的到底是鏡子嗎？到底是蛛絲嗎？顯而易見，是那個當(dāng)年日日說思念的人。我無法考證這兩首詩到底誰前誰后，之間是否相隔多年，但是我愿意把它當(dāng)作前后相隔數(shù)年這么理解，至少心境十分吻合。前一首詩在問，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后一首詩給出了回答：總有一天，而且不用多久，你就會不再那么痛苦，你甚至?xí)彀雮€月都想不起她來，你看，她的房間在她剛離世的那會兒必然還是锃亮的，因為他時時來懷念，但是如今你看著這積著厚厚灰塵的鏡子能夠回想起當(dāng)年那痛不欲生幾乎以為要痛一輩子的自己嗎？

倒是窗前的月亮，還是每天不缺席地來到她的窗前、她的墳前，灑下脈脈清輝。蘇東坡說，月有陰晴圓缺，它是最冷漠無情、最變化無常的，但是誰能想得到，竟是它才是最永恒的。就像那些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們，你曾經(jīng)以為他們是多么冷漠，但是當(dāng)你老去，當(dāng)你死去，他們還在穿梭，以亙古不變的姿態(tài)，這就是時間對人們的嘲笑。感情是可以慢慢被磨耗的，只有無情才能萬古長青，永恒不變。這是一個悖論。

所以很多女孩在年輕的時候幻想著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以為牽著愛人的手就能愛一輩子，孰不知有形的東西都難免遇上漸漸消失的宿命。因此父輩說，感情都是可以培養(yǎng)的，找一個一開始就愛的，你婚后面臨的是從有到無的過程，多么殘酷，而找一個一開始不愛的，總可以把它變成從無到有。然而到底意難平。

愛人的離去就像是一場暴雨，在電閃雷鳴的時候，你除了恐懼什么也沒辦法細(xì)想，然而怎么會有一直不停的暴雨呢？即使是再大的災(zāi)難，也是如此。當(dāng)年以為這輩子都過不去的坎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消失了。在你失去的時候，盡量這么想，算是對自己的一種寬慰。然而時間又是公平的，因為總會有人也這樣把你從記憶中抹去的。恩愛難久持，只有死亡是永恒的。很多時候，竟然也會羨慕起那些殉情的人，那些人在某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以為此生從此黑暗了，便選擇了停留在最悲痛的時刻，于是他的悲痛便變成了永恒的存在。盡管聰明的人都懂得只要捂住耳朵熬過一晚，第二天也會有彩虹，但是誰能肯定這彩虹是獎勵給你的呢？何況，失去了心愛的人，你又怎么忍心去欣賞另一道彩虹。

那個捷克人在《身份》里面用尚塔爾這一角色表達(dá)了他對于死亡和遺忘的執(zhí)拗。她的孩子死了，但是她拒絕接受新的生活。為什么大家都要來勸慰她，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為什么大家都要讓她忘記她的孩子呢？如果悲痛是紀(jì)念的唯一方式，那么我們可不可以選擇永遠(yuǎn)悲痛，否則，我們將如何面對曾經(jīng)相愛的朝朝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