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雜之與漢代中期政治結構的變遷

霸道雜之與漢代中期政治結構的變遷

“諸位先生不受周文之爭的影響，統(tǒng)治者不受齊桓之爭?！币?、漢宣帝朝國家政治結構的構成基礎和中間力量漢初基本上是一種軍功集團與劉氏皇室“共天下”的政治結構,這一結構的基本特征為·:軍功階層始終是漢初政治力量的中堅,他們控制著從中央到地方的政治權力,在他們的控制下,地方基層社會秩序與中央政權力量之間缺乏可能的、穩(wěn)定的通道。換句話說,地方社會秩序被排除在漢皇朝中央和地方政權體系之外,反映在選官制度上,主要是軍功、任子、貲選諸途登進,以這種制度體制和方式吸收的人才只能局限于統(tǒng)治階層內部,而處于政治權力結構之外的階層很難得到一種穩(wěn)定的升入政治領域的通道,也就是說,這種政治結構根本缺乏從全國普遍地吸收新鮮血液的制度化途徑。這樣一來,一直到武帝以前,皇朝政治并沒有獲得國家基礎社會秩序的全面支持,中央政權并未能在地方社會扎下根。不過,雖然漢初政治結構中的軍功階層與地方社會兩大勢力之間相對地缺乏社會流動性,但由于漢皇朝奉行的寬松政策,政權力量對社會秩序的破壞或干擾也相對較少。其結果,是在軍功階層終不可避免地衰落的同時,社會秩序中的重要力量,地方豪強階層大力發(fā)展起來,成了武帝朝以后重要的社會問題。因此,武帝朝國家政治權力與地方社會秩序的關系總的來看是相當緊張的。單就政治結構而言,這時的皇朝政治已經(jīng)打破了漢初那種由一個集團(軍功集團)把持政治的局面,如《漢書·公孫弘傳》贊所言:“是時,漢興六十余載,海內艾安,府庫充實,而四夷未賓,制度多厥,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輪迎枚生,見主父而嘆息。群士慕向,異人并出。卜式拔于芻牧,弘羊擢于賈豎,衛(wèi)青奮于奴仆,日磾出于降虜,斯亦向版筑飯牛之朋已?！北M管說“漢之得人,于茲為盛”,但武帝所得而用之人,卻并非什么純粹的儒士。如班固《漢書·匡張孔馬傳》贊所云:“孝武興學,公孫弘以儒相”,之后,“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醞籍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事實上,這其中并無武帝朝為相者,況且,從其所為來看也只是一群以儒術而求利祿的政客,實在難堪“儒士”之稱。至于公孫弘,則更是“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從根本上講,盡管口懸經(jīng)術,實不過是一個文法之吏而已。以為武帝按照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改漢朝風氣,為儒術大開入仕之門,這其實是極大的誤解,不用說董仲舒根本未能得到武帝的重用,在武帝朝三公九卿之中,我們也很難找到真正的儒士身影。相反武帝所用之人基本是一些新的軍吏階層和法吏階層。誠如汲黯所言,武帝用人“內多欲而外施仁義”,漢宣帝時期,一方面,國家政治結構與社會秩序之間的上下通道較為通暢。這時社會秩序的主導力量已由漢初到武帝朝的地方豪強而逐步士族化,這些士族階層大量流動到漢皇朝的統(tǒng)治階層,已逐漸成為漢代政治結構的基礎和中間力量。另一方面,中央皇權保持著很強的控制力,漢皇朝奉行儒法并用,史稱“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國家法制很嚴,但又不純任酷吏,皇權政治積極推行“霸王道雜之”的所謂漢家的制度,所以宣帝時代政治清明,吏治循良,史稱“漢世良吏,于是為盛”。二、董仲舒“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在實踐中卻間折射出“儒術”“處士橫議”本就構成了一種古老的社會政治傳統(tǒng),而經(jīng)術在漢代的崇高地位,無疑加強了對儒士的政治批判權力的認可,閻步克說:“儒生參政為官僚制帶來一些新的因素,最終仍然表現(xiàn)為專制政體的一種內在的調節(jié)機制與有機組成部分,而不是一種可能經(jīng)自身發(fā)展最終將突破這一體制的因素?！蔽覀冎?王道思想是董仲舒政治思想的重要內容之一,董仲舒認為,仁德是王道之本,離開它就違背了天意。但事實上,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對董仲舒“仁德”之王道并不看重。在政治實踐中,以教化為本的德治往往需要時間和過程,而法制則很容易見效。這樣,被納入了董仲舒“王道”思想體系中的法術的霸道思想,在社會實踐中很快就凸現(xiàn)出來。德為虛,刑為實,儒術成了武帝及以后宣帝緣飾吏事的調料。這種現(xiàn)實情況與已經(jīng)廁身廟堂的儒者的“王道”理想有了很大的差距——董仲舒將儒家思想系統(tǒng)化,與先秦儒學的不切實際相比,具有了一定程度的可操作性,使武帝得以采納,但武帝時期的現(xiàn)實政治,也確實偏離了儒家政治思想以仁德為核心的體系。成其圣說:“薛道衡《隋高祖頌序》云:‘秦居閏位,任刑名為政本;漢執(zhí)靈圖,雜霸道而為業(yè)’?？磥怼氉鹑逍g’并不意味著‘禮治’代替了‘法治’,周政代替了秦政,‘王道’代替了‘霸道’”。金春峰認為:“鹽鐵會議不僅在政治上是終止武帝的戰(zhàn)爭政策,轉入新的休養(yǎng)生息的和平狀態(tài)的開始和標志,也是思想史上終止?jié)h初儒法、合流,重新恢復先秦孔孟思想的歷史契機?！比?、“霸道雜之”與“部分儒術”宣帝朝繼續(xù)武帝的治國政策,實施“霸王道雜之”的政治方針?！稘h書·元帝紀》載:宣帝的太子劉奭“柔仁好儒,見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大臣楊惲、蓋寬饒等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嘆曰:‘亂我家者,太子也!”《漢書》記載的這段精彩對白,對我們了解漢代后期治國方針的演變提供了很好的材料。武帝死后,受武帝遺命輔政的霍光、上官桀、桑弘羊、金日磾?shù)纫话啻蟪?為爭奪皇朝的實際控制權而展開拼爭,最終由霍光取得宣帝朝的“秉政”之權。史稱霍光“知時務之要”,措施得當,繼續(xù)實行武帝晚年減輕剝削、節(jié)約民力、與民休息的經(jīng)濟政策,國力很快得到了恢復。在政治方針方面,霍光“遵武帝法度,以刑罰痛繩群下,由是俗吏上嚴以為能”魏相:“少學易,為郡卒史,舉賢良,以對策高第,為茂陵令?！北?“治律令,為魯獄史?！秉S霸:“以豪杰役使徙云陵,霸少學律令,喜為吏,武帝末以待詔入錢賞官,補侍郎謁者?！庇诙▏?“其父于公為縣獄史,郡決曹,決獄平,羅文法者于公所決皆不恨?！▏賹W法于父,后定國亦為獄史、郡決曹,補廷尉史?！钡缧圩约核f:“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蔽涞鄢圆淮?即就宣帝朝而論,所謂文法與儒學并用的“霸王道雜之”,也并不是絕對的儒法并重。武帝朝到宣帝朝始終以“霸王道雜之”為基本的統(tǒng)治策略,而其中是以文法為重而兼用儒術。所以盡管宣帝自稱以“霸王道雜之”,實則是“不甚從儒術,任用法律”。也許可以說所謂“霸王道雜之”就是以法制為內核而“緣飾以儒術”。因此,應該注意的是,霸道也好,王道也好,作為統(tǒng)治之術它們的運作前提卻是相同的,那便是君主專制。換句話說,霸道是君主專制的霸道,王道是君主專制的王道,作為統(tǒng)治之術,都是為君主專制服務的,只是達到君主專制的路徑不同而已。所以,有論者以為:“官僚帝國的本質,在于君主和官僚共同構成了社會的統(tǒng)治階級?！惫倭诺臉嫵?自秦到西漢:“秦政用文吏以‘優(yōu)事理亂’,漢政取儒生參政,則是為其‘軌德立化’之功?！彼?、漢武后至昭宣時期:“軌德立化”與“優(yōu)理”在宣帝朝“霸王道雜之”的政治格局之下,漢代政治出現(xiàn)了全新的面貌。其一,政治清明,出現(xiàn)了一批著名的良吏?！稘h書·循吏傳》序云:宣帝即位,用吏多選賢良,百姓樂土,歲數(shù)豐穰,“漢世良吏,于是為盛?！薄稘h書·循吏傳》載循吏六人,其中除文翁為文帝時人外,其余五人:王成、黃霸、朱邑、龔遂、召信臣都是宣帝時期“所居民富,所去民思”的良吏。這些循吏興修水利,勸課農桑,倡建學校,大都能體恤鰥寡,推行教化,一般而言,他們的政區(qū),大都稱得上政平訟理。所以循吏的共同特點是以文治為特色,并以此有別于手段嚴厲,刑罰酷烈,斷獄果敢的酷吏?！稘h書·酷吏傳》所在酷吏十三人,宣帝朝始得重用的也不過嚴延年一人。其二,政治通道的通暢。這主要表現(xiàn)在地方社會力量的政治上升通道較為順暢。自武帝設太學,開弟子員五十名,昭帝時增至百人,到宣帝時又增加了一倍,增至二百人。此外,通過察舉、征辟制度的推行,到宣帝時儒生參政的通道也開始通暢起來。其三,統(tǒng)治思想得以理順。在先秦時期,儒家和法家形成了彼此對立的政治思想。儒家崇“王道”,這包括“為政以德”的德政思想,教民以德的“教化”任務,以及由精通典籍,恪守德義的“士”、“君子”來治國的“人治”思想。而法家崇“霸道”,把秩序、強權和一個高度精密可靠的巨大的官僚專政政權的有效運作視為至上的目標。其所理想的行政人員,是那些服從權威,奉法行令的文吏。正如《論衡·程材》所云:“取儒生者,必軌德立化者也;取文吏者,必優(yōu)事理亂者也?！庇帧盾髯印ぞ馈?“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徧也;無君子則法雖具,失先后之施,不能應事之變,足以亂矣。不知法之義而正法之數(shù)者。雖博,臨事必亂?！痹谲髯涌磥?君子與法是不可偏廢的。法,即君子所行之法,君子,乃奉法之君子。正如許倬云所說:“法家的理論本來只及于治理的方法,未嘗及于為政的目的;儒家的理論有為政的目的,而未嘗及于方法。兩者結合,遂成為帝國政治體制的理論基礎?！闭f到底,就國家行政而言,“軌德立化”與“優(yōu)事理亂”,二者是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