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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論明代儒俠盜之演變
中國吳江歷史的發(fā)展過程可以追溯到唐宋時期,可分為前后兩次。唐宋以前,戰(zhàn)國、兩漢“游俠”乃至六朝“輕俠”,應(yīng)該說是俠客史的主流,進而形成一些游俠集團。換言之,前一時期的俠客史,相對比較純凈,其宗旨是崇尚義勇。自唐宋以后,純粹的游俠已不復存在,而游俠集團亦日趨式微。代之而起者,則是俠客集團的內(nèi)部分化。這種分化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儒俠”的崛起,二是“俠盜”的勃盛。這種分化趨勢,導致儒、俠、盜之間的界限日漸模糊,最終蔚為一股儒、俠、盜合流之風。時至明代,俠客史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以下三大轉(zhuǎn)向:第一,隨著“儒俠”與“儒盜”之類概念的出現(xiàn),知識人日趨俠盜化。在明代,無論是一般的讀書人,還是士大夫甚或道學家,無不有尚俠之風。更有甚者,士大夫不僅“種盜”、“養(yǎng)盜”亦即庇護盜賊,甚至親身為盜,具有一段投身綠林的傳奇經(jīng)歷。第二,俠、盜之儒者化,其具體的表現(xiàn)則是“俠盜”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乃至隨之而來的文人士大夫為俠、盜大唱贊歌,以及盜賊投身到儒家學者的講學運動之中。第三,俠客與盜賊出現(xiàn)一種互動的癥候。換言之,隨著俠客之墮落,以及盜賊之尚義,在俠客與盜賊之間,僅僅只有一線之隔。毫無疑問,無論是儒者之俠客化乃至盜賊化,抑或盜賊之儒者化,無不是明代“社會流動”加劇的明證。這是相當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究其原因,除了社會變動的大背景之外,王學崛起以后導致講學的平民化乃至士風的突變,顯然是最為直接的因素。一、“強徒”的群體特征—儒、俠、盜辨析眾所周知,始于韓愈的唐、宋道統(tǒng)觀念,無疑已將道統(tǒng)觀念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統(tǒng)緒結(jié)合起來,并將“道”界定為這些遠古圣人相互傳授的脈絡(luò)。至宋、明兩代,諸儒繼續(xù)界說堯、舜所傳之道的含義,最終確立了道統(tǒng)的權(quán)威。顯然,先秦諸子將上古帝王系統(tǒng)理想化的努力,是唐、宋道統(tǒng)權(quán)威最終得以確立的基礎(chǔ)。在先秦諸子中,除了儒家的孔、孟之外,尚有墨子,共同參與了古帝理想化的工作。傳統(tǒng)中國的理想化人格,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先秦諸子的理想人格追求是“圣王”,而自秦漢一統(tǒng)天下之后,知識人所向往的則是成為一個“人儒”。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言:“前者以天下為志,但玄遠難能企及。后者以修身立己為本,多屬切實可行的行為規(guī)范。”2-3,22儒者,柔也。漢代以后,“儒”與“士”合流,形成了“四民”(士、農(nóng)、工、商)之首的“儒士”。于是,儒者已成文弱書生的典型。至明代,隨著文、武兩分,學校亦開始分化,進而演變成“儒學”與“武學”。進入儒學者,屬于“文生”,所讀之書為儒家經(jīng)典;進入武學者,屬于“武生”,所讀之書為武學經(jīng)典與兵書。文弱儒者的演化歷程,其典型之人格裂變,大抵有二:一為兩漢之“經(jīng)生”,其普遍的行為特征是皓首窮經(jīng)、抱殘守缺;二為宋明之“道學先生”,其群體之行為特征則是迂腐與偽飾。這顯然是儒者人格的一種墮落,與原始儒者人格已相距甚遠。俠之定義,眾說紛紜,但大抵可歸為兩類:一是語言學家與文獻學家的解釋,二是歷史學家的看法。就前者而言,無論是《說文解字》,還是《史記集解》所引唐初司馬貞《索隱》,或?qū)ⅰ皞b”通于“俜”,或?qū)ⅰ皞b”通于“挾”、“持”,凡具有輕財仗義而又能強力雄霸地方之特征的人,可稱之為“俠”。今人將俠之原義定為挾持大人物并供其役使之人,亦由此引申而來。就后者來說,最為典型者有東漢末年荀悅與三國魏人如淳兩家。荀悅《漢紀·武帝一》:“立氣勢,作威福,結(jié)私交,以立強于世者,謂之游俠?!薄妒酚洝ぜ静紮璨剂袀鳌芳庖绱局f:“相與信為任,同是非為俠。所謂權(quán)行州里,力折公侯者也?!庇袑W者綜合上面兩類之說,將俠解釋為“是一種講究意氣交合而揚威天下江湖、逞強一方鄉(xiāng)里的社會行為以及實施這些行為的人”32,大體上符合歷史的真義。從社會史角度來說,“盜賊”通常是指“侵犯統(tǒng)治者威權(quán)及危害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行為”,是“國家公權(quán)力的挑戰(zhàn)者,更是破壞地方治安最主要的一股勢力”。就法律角度而言,魏文侯時李悝首制《法經(jīng)》,其中就有“盜法”、“賊法”,成為法律篇目。自秦漢至后魏,皆稱“賊律”、“盜律”。至北齊,始將兩者相合,稱“賊盜律”。后周一度改稱“劫盜律”,后又出現(xiàn)“賊叛律”名目。隋開皇年間又稱為“賊盜律”,并為唐代所承襲。明代繼承唐代的法律思想,在《大明律》中亦設(shè)“賊盜律”。按照國家法律規(guī)定,再參之社會史的史實,大抵可知“盜”與“賊”在性質(zhì)和意義上均有區(qū)別:劫掠財物者為盜,竊取財物者為賊。兩者相合,即可泛稱為“群盜”、“盜賊”、“盜匪”。若再作細微區(qū)分,“盜”更多地指“強盜”,亦即民間所謂綠林土匪。在民間,一般將他們尊稱為“太?!本?:37。又因多喜占山為王,故民間又稱為“山大王”。如明代成化年間說唱詞話《花關(guān)索出身傳》:“林前一捧(棒)羅(鑼)鼓響,撞出強徒落草人。大王披了板紅被(襖),一柄剛(鋼)刀手內(nèi)呈(擎)。向前把住咽喉路,你把黃金買路行?!庇衷?“大王披了金鎖押(甲),手執(zhí)剛(鋼)刀似板門。山前欄(攔)住咽喉路,言把黃金買路行。說道半聲言不肯,這張刀下沒人情。”可見,大王就是攔路搶劫的“強徒”,也就是落草為寇之人。在明代,最有代表性的強盜團伙,分別有北方的“響馬”與廣東的“飄馬”。而“賊”多指小偷小摸之人,諸如“剪綹白撞、偷雞釣狗”之類的各色“小賊”?!俄n非子·五蠹》所云“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從根本上揭示了儒、俠二者最為重要的區(qū)別。從先秦儒、墨、道三家來看,儒、俠之別亦相當明顯。在《論語》中,有諸多關(guān)于“勇”的論說。如《論語·為政》孔子云:“見義不為,無勇也?!薄墩撜Z·陽貨》子路云:“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奔毨[上述兩段文字,前者無非是說,“勇”的界定,必須合義之行或依義而行;而后者則明確認為,惟有合乎“義”的行為才真正稱得上是勇武,否則就流于悖亂。假若說勇武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俠客的氣質(zhì),那么就儒而言,更多地則是考慮道德標準。正是在這一點上,儒、墨兩家之辨相當清晰。如墨家言儒之“特立”為“劫之以眾,沮之以兵,見死不更其守”,說“剛毅”為“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追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其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shù)也”,這明顯就是墨家的任俠之風22。其實,從《莊子·說劍》所言“庶人之劍,無異于斗雞”不難發(fā)現(xiàn),最初的游俠劍士,并無多少道義可言。就此而論,無論是李亦園、楊國樞主編的《中國人的性格》,還是美國漢學家賴特(ArthurWright)所著《儒者的人格》,他們所揭示的中國人以儒者為主體的傳統(tǒng)人格,均與俠者的英雄、豪杰氣質(zhì)迥然不同。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隨后的不同時代,儒家開始將“義”的準則施之于俠,如唐人李德?!逗纻b論》將俠“節(jié)義”化,以及宋代儒學復興之后“義俠”的涌現(xiàn),最終形成了中古時期的儒俠8。當然,就儒俠演進史來說,明代不能不說是一個相當關(guān)鍵的階段。正如梁漱溟所說,真正的孔子精神,亦即“剛”的精神,或“剛毅木訥近仁”,在傳統(tǒng)中國并未得到充分切實的發(fā)展。他又認為,這種儒學真精神,已由明代“其人多能赤手以搏龍蛇”的王學左派即泰州學派所繼承。換言之,泰州學派中人,多具豪俠之風??梢?明人的英雄、豪杰精神,當是孔子真精神的傳衍。至于強盜與好漢之間的關(guān)系,有一個比較有趣的例子可以說明。在明末人沈自晉根據(jù)水滸故事改編的戲曲《翠屏山》中,身為強盜的黑旋風李逵,在聽到桃花山也有劫盜時,不禁吐露了口風,稱:“嚇,這里也有強盜?”還是神行太保戴宗機靈,及時糾正道:“是好漢。”于是李逵就坡下驢,改稱:“嚇,好漢!好漢!”可見,在這些梁山英雄當中,自己也并不諱言是“強盜”。事實上,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英雄豪杰與盜賊、光棍之間僅有一線之隔。在民間俗語中,既言“伶俐不過光棍”,又有“光棍不吃眼前虧”之說,這無不是說博徒、無賴之類的光棍,是一種“伶俐”人,他們能及時看透時機,不吃眼前之虧。與此同時,在民間又有“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之說,可見,真正的英雄豪杰,其行徑也是識得時務(wù),不吃眼前之虧。事實確是如此。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英雄與賊寇之間的區(qū)分,并非十分清楚,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中國自古以來興衰成敗,是非短長,大抵如此??梢?民間所流傳的“勝者王侯敗者賊”的說法并非憑空杜撰。二、“任化學也”,從“任”到“歸正于賢,”細究明代知識人群體行為,有兩大轉(zhuǎn)向頗值得關(guān)注:一是知識人之俠客化,隨之而來者則是“儒俠”的廣泛出現(xiàn),以及儒與俠之合流;二是知識人之盜賊化,而“儒盜”的出現(xiàn),更是儒、盜互動的明證。明代的知識人,無論是朝廷命官,抑或布衣文人,大多帶有一種俠客氣,已成一時風尚,以下不妨詳舉其例。武進人陳組綬,在兵部任職時,曾結(jié)交壯士千余人,全是“漁陽大俠,時勞以金帛”。組綬死后,有人擬將其門下俠客收為“列?!?。但這些俠客卻說:“我等激于義為陳君效死,豈肯仰文吏鼻息耶?”哭喪之后,紛紛散去圣集《先正流聞·陳組綬結(jié)客》,226。這是朝廷命官豢養(yǎng)俠客之例。又大理寺評事常倫,多力,擅長騎射,“時馳馬出郭,與侯家子弟俠少較射”卷17《豪爽》,561,此即官員與俠少交往之例。至于一般下層知識人,亦無不崇尚俠義之舉。如王寅,安徽徽州人。史稱少年時英氣勃勃,自負具文武之才。他曾向少林僧人學習兵杖之法,尤其是“扁囤”一技最為精通。倭寇亂起,王寅投身胡宗憲幕府,卻不得重用,抑郁而歸卷17《豪爽》,655;。又如史忠,能詩,又能作新聲樂府。其人性格豪俠不羈,不喜權(quán)貴之人,一有不合,就引去不顧。反之,若是遇到所善之人,則流連忘返,無論貴賤,都能與他們相處款洽。祁州人湯寶,雄武有才藝,喜與文人墨客游。因事來金陵,聽說史忠的名頭,夜造其門。時正值盛暑,史忠“散發(fā)披襟,捉葵扇而去(出),握手歡甚,不告家人,即登舟去”卷17《豪爽》,654。可見,詩人兼畫家的史忠,同樣不乏豪爽之氣。又康從理,好客任俠,東南倭寇亂起,隨同將軍劉子高入?yún)?“聞關(guān)兵革間,瀕死數(shù)四。子高謝遣之,終不肯去”。倭寇平定之后,子高官拜大將,幕下之士日眾,從理于是辭歸金陵。子高病后,思見從理,從理“馳赴與訣,經(jīng)紀其喪,扶柩至武陵”卷17《義士》,639-640,俠義精神,躍然紙上。又莫云卿,亦是“負才氣”,其人頗有武藝,能“穿靴舞劍,馳女墻上”卷11《人篇》上,268。陶偉坎,字大本,號甓齋,浙江秀水人。初為儒學生員,以博物洽聞名于當世。后棄去衣巾,專以詩酒自豪。其人“負節(jié)俠,立然諾,行必擇地而蹈,斬斬然不失尺寸”。明中期以后,道學家之俠客化蔚然成風。道學之人具有豪俠性格,早在道學形成之初即已存在。韓愈作為道學的先驅(qū),就其性格而言,就帶有豪俠因子。譬如韓愈《送董邵南序》,其中就有思念燕趙“屠狗士”之情;韓愈過田橫墓,感慨田橫高義,專門撰文祭之。如此種種,無不說明真正的道學之士,必然具有豪俠性格,惟有如此,才不會墮入迂闊一途卷上《韓文公具豪俠性》,196。然細究明代道學豪俠之風的形成,不能不從大儒王陽明說起。綜合諸多史料可知,陽明少時即“負奇氣”卷13《理學》,524。紹興之香爐峰,絕頂之上,“復岫回巒,斗聳相亂,千丈巖陬牙橫梧,兩石不相接者丈許,俯身下視,足震懾不得前”。面對如此懸崖險境,王陽明少年時就可“趵而過”,人們不得不“服其膽”。從陽明的學術(shù)生涯來看,亦有一個從“任俠”到“歸正于圣賢”的過程,即“游于任俠,再溺于騎射,三溺于辭章,四溺于神仙,五游于佛氏,而歸正于圣賢”。為此,明人何喬遠稱王陽明“惟其事功,以用兵顯其俶儻權(quán)變、百譎千幻于蹈險出危之間,不無異時任俠之氣,而世學譏其霸儒”。毫無疑問,少年時期的任俠之氣,對陽明一生影響至為深遠。這種任俠之氣,在陽明后學中得到了很好的傳承。以過去理學史著作所稱王門“左派”與“右派”之兩大弟子王艮與王畿為例,無不具豪俠之氣,而與傳統(tǒng)意義上道學家之迂闊迥然有別。袁宗道見李贄,問:“王心齋之學何如?”李贄答:此公是一俠客,所以相傳一派,為波石、山農(nóng)、心隱,負萬死不回之氣。波石為左轄時,事不甚相干,挺然而出,為象蹴死,骨肉糜爛。山農(nóng)緣坐船事,為人痛恨,非羅近溪救之,危矣。心隱直言忤人,竟捶死武昌。蓋由心齋骨剛氣雄,奮不顧身,故其兒孫如此。又王心齋一日與徐波石同行,至一溝,溝殊闊,強波石超。波石不得已,奮力跳過。心齋大呼曰:“即此便是!”卷22《雜說類·雜說》,308可見,所謂陽明“左派”,其學術(shù)精髓不外“俠客”之氣。王艮迫使徐波石跳闊溝,其實就是培養(yǎng)其膽氣。至于王門“右派”代表人物王畿,其拜入王門的經(jīng)歷亦相當具有傳奇色彩。史載王畿妙年任俠,日日在酒肆博場中廝混。陽明亟欲與他一會,王畿一概拒絕。于是,陽明每天讓門弟子六博投壺,歌呼飲酒。久之,密遣一位弟子到王畿所至酒家,與他共賭。王畿笑道:“腐儒亦能博乎?”答:“吾師門下日日如此。”于是,王畿大為驚訝,求見陽明,“一睹眉宇,便稱弟子”卷22《雜說類·雜說》,307??梢?王畿之甘心歸入王門,其起源仍在于共同的“六博投壺”之趣。王世貞專作《嘉隆江湖大俠》一文,說明當時的講學家也開始向俠客轉(zhuǎn)化:“嘉、隆之際,講學者盛行于海內(nèi),而至其弊也,借講學而為豪俠之具,復借豪俠而恣貪橫之私,其術(shù)本不足動人,而失志不逞之徒相與鼓吹羽翼,聚散閃倏,幾令人有黃巾、五斗之憂?!庇幂^準確的話概括,就是“儒心俠骨”。若將時間往后延伸,從嘉靖直到萬歷年間,此類“儒心俠骨”之人,則顯然以傳統(tǒng)史籍所稱四大“奸人”為代表,即方與時、顏鈞、何心隱、邵芳。細加分類,四人又可分為兩類:顏鈞、何心隱可歸于儒生講學一類卷31《懲誡》,1109-1110,又與一般講學家不同,所行多俠義之舉,亦多軼出儒行之外。顏鈞游俠,好急人之難。黃宗羲《明儒學案》載,趙貞吉赴貶所時,顏鈞隨同赴行,貞吉頗為感動。徐波石在沅江府戰(zhàn)死,顏鈞尋找他的骸骨歸葬。何心隱所獨具的危言獨行,被李贄形象地比擬為“見龍”:“終日見而不知潛,則其勢必至于亢,其及也宜也。然亢亦龍也,非他物比也。龍而不亢,則上九為虛位,位不可虛,則龍不容于不亢。公宜獨當此一爻者,則謂公為上九之大人可也?!本?《何心隱論》,90無論是“見龍”之說,抑或“上九之大人”,無不說明在李贄心目中,何心隱就是一位儒俠合一之人。明末清初陳弘緒《答張謫宿書》稱“有明異人”,嘉靖末,當數(shù)何心隱與鄧豁渠兩人。兩人相較,陳弘緒對鄧豁渠尚有微言,而稱何心隱“生平所為,皆忠孝大節(jié);即其詭異箕巫,陰去分宜之相,不煩批鱗請劍,而大奸忽爾敗覺,其作用最奇;真能以忠而成其俠者”81-82。“以忠而成其俠者”,確乎不刊之論。而方與時與邵芳則明顯屬于游士一類,他們并不熟諳講學,更多地帶有江湖方士習氣。方與時“自幼險黠,有才辯,學書不成,去而學道”,此外頗能談“圣學”及禪宗,又自稱知曉劍術(shù),甚至“四方劍俠之客,輻輳其門”卷31《懲誡》,1108-1109。邵芳憑借權(quán)譎之術(shù)而縱游江淮,為高拱重新出任內(nèi)閣首輔而廣泛運作,帶有戰(zhàn)國縱橫家與說客色彩卷31《懲誡》,1110。除上述四人外,呂光午、周復、李贄、盛順等人,亦可歸于儒而俠者。浙江人呂光午,少年時曾為生員,后成為何心隱的門生。呂光午一介書生,卻具一人而擊傷73個僧兵的技能,顯然也是一位大俠。陳弘緒在《答張謫宿書》中也曾提及呂光午受何心隱指派,“使走四方,陰求天下奇士。光午攜蒯緱,衣短后之衣,挾健兒數(shù)輩,放浪湖海;窮九塞,歷郡邑,所至凡緇衣黃冠,與夫商賈、駔儈、傭夫、廝養(yǎng),以至椎剽掘冢之流,備一節(jié)之用,擅一得之長者,皆籍記而周旋之”82,詳細道出了其游俠經(jīng)歷。令人稱奇的是,呂光午曾打算劫獄,從華亭縣監(jiān)獄中救出一盜。華亭知縣深懼光午多力,只好提前將此盜撲殺。光午“每大恨,以為失人”。周復,字明所,也是“儒而俠”。李贄實亦深負俠義之氣,自稱:“仆隱者也,負氣人也。路見不平,尚欲拔刀相助,況親當其事哉!”卷2《與曾中野》,52又稱自己是一個可以拋卻官位與名位的“真光棍”卷2《復焦弱侯》,47。尤其值得關(guān)注的是,李贄在俠客論上,以“烈士”取代“劍俠”,他認為:“忠臣俠忠,則扶顛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俠士,則臨難自奮,之死靡他。”又說:“俠士之所以貴者,才智兼資,不難于死事,而在于成事也。”基于此,他進而認為:“自古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同一俠耳。”卷4《昆侖奴》,193-194換言之,俠客憑借的是才智兼資,以及一股忠義節(jié)烈之氣,而并非高超的劍術(shù)技能。具有國子監(jiān)生身份的盛順,盡管以周旋于崇禎政壇聞名,卻亦具俠士之氣。翰林黃道周被逮之時,盛順“出千金佐行,一時推其義俠”190。綜上所述,明代的知識人確實存在著俠客化的傾向,由此而來的是儒與俠之合流。在明代儒家學者中,就儒、俠關(guān)系加以闡述的頗多,較有代表性的當數(shù)汪道昆與黃宗羲。自韓非首倡“排儒擊俠”論之后,祖述其說卻有所發(fā)展者則屬司馬遷。針對兩家之說,汪道昆均有所辨析,他說:“文則苛細,文而有緯則閎儒;武則強梁,武而有經(jīng)則節(jié)俠。二者蓋相為用,何可廢哉!”隨后以方景真為例說明儒與俠可以合一。方景真最初習博士家言,治四詩、攻六書,是一個儒者,但他又“出儒入商”,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不僅如此,“雅以然諾重諸交游,喜任俠”。在經(jīng)商期間,甚至使用博徒葉宗魯替自己負責經(jīng)營之事。正是從此人行事中,汪道昆得出結(jié)論,方景真具有儒與俠的兩面:說其是俠,卻不是原、嘗之類,既質(zhì)有其文,又有儒行;說其為儒,卻又能通有無,急人緩急,排難解紛卷40《儒俠傳》,856-860。司馬遷在《游俠列傳》中有兩個比較:一是就“鄉(xiāng)曲之俠”與“獨行之儒”比較,司馬遷傾向于俠者;二是就“布衣之俠”與“卿相之俠”比較,司馬遷深感做布衣之俠更難。明代由于時異勢殊,黃宗羲對“儒者”之行俠仗義更是抱贊賞態(tài)度,認為他們“抱咫尺之義,其所行不得不出游俠之途,既無有士卿相之富厚,其所任非復閭巷布衣之事,豈不尤賢而尤難哉”!由此可見,儒而俠之行為已經(jīng)得到了當時知識人的普遍認同。尤其值得關(guān)注的是,明代的知識人存在著儒而盜的傾向。在明代,盜賊與士大夫交往已相當普遍。比如,萬歷年間,南京有一個“飛賊”,出入王侯之家,如履平地。其人“冠帶騶從,出入呵殿甚都,與縉紳交,人不疑也”卷5《人部》,96-97。后因盜竊魏國公的玉帶,為家人所告發(fā)。假若說儒而俠尚屬賢者之舉,那么儒而盜則純屬儒行的墮落。明代知識人與盜賊之間的關(guān)系,大抵可從三個方面考察:其一,地方官員之縱盜養(yǎng)寇已蔚然成風。高拱明確指出,盜賊之泛濫,究其原因,“皆起于有司之養(yǎng)寇,而成于上官之不察”。他說:“蓋不惟賊之故態(tài),官皆知之;而官之本情,賊亦皆知之。彼此相款,安然無事?!?10可見,“官”與“賊”之間已是彼此相安無事,習以成風?!抖古镩e話》亦有“種盜”之說,并借用番子之口,一語道出了實情:“這強盜多沒有真的。近日拿來的,都是我們?nèi)粘ig種就現(xiàn)成的。所以上邊要的緊,下邊就有。”于是,盜賊也就與瓜菜一樣,可以“種得就的”。此論無不可以從明代史實中得到印證。如在山東東平、安山、武德一帶,盜賊、富有的窩家與地方衙門之間,已形成一張利益攸關(guān)的關(guān)系網(wǎng)。即以武德為例,因其處于北直隸、河南、山東交界的特殊地理位置,頗易于盜賊竄匿。當盜賊來時,必有“富家窩引之”。更有一些地方官將盜賊視為大俠郭解之流,甚至“折節(jié)下之”650。又如天啟年間,崔呈秀任淮揚巡按御史,凡地方所獲強盜,只要每人向他繳納2000兩銀子,即可釋放。其二,明代的很多士大夫,或在發(fā)跡之前有過親身為盜的經(jīng)歷,或在躋身縉紳之列后窩盜或親身為盜。就前者來說,高捷、劉燾、尹耕三人堪稱典型。高捷頗多傳奇色彩,留下來的傳說亦多。他是大學士高拱之兄,排行第三,官至南直隸操江巡撫。此人自幼遍體赤毛,18歲時更是髭須滿頰,有“高大胡子”之號。其人食量相當大,熟豬首一盤,饅首、馎饦數(shù)十枚,燒酒巨瓶,手撚而食,大杯傾酒,頃刻俱盡,一副豪爽之態(tài)卷1《高捷》,35。少年之時,高捷有“輕俠”之稱,武力絕人。中舉人之后,他還與群盜一起剽掠行旅。盜賊被捕之后,所引時稱“高三叔”,而匿去其名與居址。中進士之后,才稍改故態(tài)。操江巡撫罷歸之后,一直居住在鄉(xiāng)下。一天,有盜賊乘夜色前來搶劫。高捷下令洞開大門,自己手舞雙刀,一個力士手持鐵棒緊隨其后,刀光如月,熛疾若風。數(shù)十名盜賊奔跌原野之間,俯首稱臣,稱道:“三叔尚雄武如是耶!”高捷大笑,招呼群盜入莊,“大作搥餅酒炙,飲食之”。其中亦有舊時相識,分別贈與錢帛,叩頭別去。群盜中有三四個少年甚至愿意委身為奴,服侍終身卷31《懲誡》,1100-1101。劉燾與尹耕均為嘉靖十七年進士。劉燾官至左都御史,尹耕官至兵備副使。兩人皆有“武力”,擅長騎射,而劉燾尤其精通,卻不修行檢。尹耕中舉人之后,前往北京參加會試,但囊中無一錢,于是與一群少年賭博,贏得10兩銀子,買一馬直奔北京。至百里之外,則得善馬;抵達北京,更是“橐裝滿矣”。何以如此?其實都是旅途中那些原本交好的“劫長”即盜賊首領(lǐng)所贈。劉燾任山東濟南府推官時,一些中原的“劫長”紛紛投奔于他,一起飲酒食肉,殆無虛日卷31《懲誡》,1101。明代自南北多難以來,廟堂之上急于尋找知兵之士,一時用以御盜之人往往就是昔日之盜。如劉燾、高捷、尹耕三人,雖起于科目,但他們原先就是盜首。尹耕為兵備,以黷貨而罷;高捷為操江,以避寇而罷;劉燾則南北疆場巨任,靡所不歷,廟堂雖知其貪黷,而最終不能將其罷黜。萬斯同為此感嘆說:“嗟乎!士當承平之時,率相矜以文墨,一旦有事,遂使盜得志于天下,亦可慨已!夫天下方苦盜,而使盜得居吏民之上,盜何由息哉!顧其人誠足以御盜,用之亦何傷。乃彼自為盜則有余,為國家御盜實不足,亦安賴夫若輩而用之!”就后者而言,代表性人物有陳九疇、何吾騶、陳子壯、馬維銘。“盜賊之源,皆由富家巨室藏匿分贓,官兵莫之敢捕,遂至猖獗?!比绫敝彪`鄚州,“響馬”多盤踞其中,而任丘縣之“各大家”又“為之窩主,幾不可詰”。所謂“富家巨室”或“大家”,雖不盡屬士大夫,卻以士大夫家族為主。都御史陳九疇憑將略在寧夏建立功勛,最有聲望。然因遭到王瓊、桂萼嫉妒,不能得到重用,晚年縱誕聲酒。一次,因為宴客缺乏資金,“輒從一騎,出百里外,必有所獲而歸,人亦不敢問之”卷31《懲誡》,1100。顯然已墮落至“身為盜賊”。嶺南巨宦何熊祥、黃士俊、何吾騶、陳子壯,家中均屬巨富,但在鄉(xiāng)里缺乏口碑。何吾騶“專販?!?其家族成員或許亦有海盜經(jīng)歷;陳子莊更是“窟盜”和集《叢贅·何吾騶》,607,成為群盜的窩家。又在浙江平湖,馬維銘自萬歷八年致仕之后,橫行鄉(xiāng)里,曾藏匿大盜數(shù)人,盜賊所得財物,均得以分贓。其三,生員一類士大夫下層,不但窩盜,還成為盜賊“謀主”。生員窩盜,明人佘自強有“諸生中多有窩盜者”之說卷7《賊盜門·投鼠》,164,具體事例則如賀承家,史稱其“甘為盜藪”,貪圖王如言家之富厚,誘使李一澄等強劫其家,并將劫得的“珠寶貴細”拿到自己家中“俵散”。至于諸生成為盜賊謀主,亦有史實為證,如明末山東李青山占據(jù)梁山泊時,“諸生王某為謀主,分遣其眾,據(jù)八閘,梗運道”181。三、綠林之變及其原因明代俠、盜的儒者化,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盜賊群體的分流,其中一部分盜賊尚秉持俠義之風,為此引得知識人群體的贊譽;二是在盜賊群體中開始分化出這樣一批人,即通過劫盜生涯發(fā)家以后,將自己的黑道印記洗白:或輕財好施,為此引得鄉(xiāng)里百姓的尊重;或挾重貲而經(jīng)商,成為名副其實的富商;更有甚者,投身于知識人群體的講學運動之中,力圖成為衣冠楚楚的“儒者”。從社會史角度看,明代盜賊群體的力量已相當龐大,進而引起當時一些學者的關(guān)注。如謝肇淛在論及北京游民人數(shù)之眾時,有“綠林之亡命巨駔多于平民”之說卷8《人部》4,157,雖有夸大之嫌,但大抵可以說明當時綠林勢力之大。管志道在談及各地已經(jīng)引發(fā)社會問題的地方勢力時,亦列舉了吳中之“打行”、齊燕之“響馬賊”、江淮楚越之“豪俠巨盜”三類。宋人王禹偁曾有“六民”之說,說明當時社會力量分層尚未明顯,而且盜賊尚未形成一個職業(yè)群體。入明以后,社會分層出現(xiàn)了巨大轉(zhuǎn)變,姚旅對“響馬巨窩”特意關(guān)注,說:“游閑公子,俠骨豪民,家藏吞劍,戶列飛霞,激游矢若驟云,探囊金如故物,里羨其雜,官何敢問?!本?《風篇》中,202-203姚旅在王禹偁“六民”說之上,進而提出“二十四民”說,將“響馬巨窩”歸為“二十四民”之一。這一說法的形成,大抵表明當時的響馬強盜已經(jīng)呈現(xiàn)一種職業(yè)化的趨勢。平民投身綠林的原因或盜賊的來源,明清諸家各有闡述,大抵可以概括為兩類:其一,臨時性盜賊。他們投身綠林有不得已的原因,亦即被迫為盜,一旦有脫身機會,還是愿意回歸朝廷統(tǒng)治下的編戶齊民之列。其中不得已的原因亦可歸為兩類:一是“饑寒切于身”,清人孫時勛將此類盜賊的來源稱為“饑民”,其目的是為了“求食”;二是“侵漁迫于外”,即明人許國所說的“有冤而莫伸,有資而見奪,皆驅(qū)之為盜者也”。其二,職業(yè)性盜賊。此類盜賊,王廷相稱為“得已而為之”之盜,如“無賴惡少,不事生業(yè),習于下流”,最后脫身為盜。許國也說:“又有市井無賴,及惡少亡命者,吏不能養(yǎng)其民,以至游惰失業(yè),蕩而無歸。方其平居,若宴然無事,一夫不逞,旦暮狂呼草澤之間,則踉蹌四顧,而起者皆此輩也。”明人佘自強更是將職業(yè)性盜賊細分為三類:一是“少年不事家人生業(yè),恣意賭博,又三五成群,好爭使氣”,慢慢墮落為盜賊;二是“士夫子弟,亦有為盜者。或窺人子女,或殺人報仇,或嫖賭無賴,皆自士夫身后為之,亦有當其身為之者。且所劫者多親屬。其原皆自棍徒引誘始盜。棍徒欲引之入伙,以自為地”;三是“鄉(xiāng)里豪杰,黨與眾多,不復為三尺所束縛,若縱之不問,養(yǎng)成大亂”卷7《賊盜門·治盜四條》,156,最后投身綠林。這些職業(yè)性盜賊,清人孫時勛稱之為“愚民”、“奸民”,其為盜的目的是“求福”或“求利”。強盜行狀之區(qū)分,通常很容易識別。譬如,“平時不安生理,出入無時”,或“往來多面生可疑之人”,或“常有牛馬銀錢,費用不經(jīng)”,或“行兇使酒,氣焰逼人”,或“以妻為娼,相聚嫖賭”卷7《賊盜門·察盜三條》,155,諸如此類,均可歸為盜賊行狀,極易察覺。當然,盜賊行狀亦不能一概而論,往往各不相同:“有極富之家,自身為盜者,或養(yǎng)盜分贓者”;有“在別處為盜,至本地方輕財好施,為鄉(xiāng)里所推重者”;又有“別處大盜,挾重貲至此,假作富商者”卷7《賊盜門·察盜三條》,155。由此可見,明代盜賊很難從表面上判斷,即使是那些“極富之家”、“富商”,或在鄉(xiāng)里有頭有臉的人物,恰恰可能在背地里做一些盜賊之事。在明代盜賊群體中,固然不乏臨時為饑寒所迫者,但由“健俠之徒”所構(gòu)成的職業(yè)盜賊亦復不少。明人高拱就指出,一些“健俠之徒,飲博宿娼,揮金如土,自相雄視,擊劍殺人”,數(shù)千里外均可互相聯(lián)絡(luò),“召呼之間,多可數(shù)千,少可數(shù)百”409-410。明末吳甡亦認為,那些“閭左惡少、城市不逞之徒”,因為不肯忍饑待斃,所以“甘心為盜,東嘯西聚,千百成群,以楔棹為矜戟,以帆檣為戎馬,劫奪客商,焚掠村鎮(zhèn),殺人如麻,膏血川原”卷4《水患日深生計日蹙民逃盜起兩邑將廢疏》,85。這些所謂的“健俠之徒”或“閭左惡少”,事實上就是俠客末流,在民間百姓中除了擾亂社會、危害地方百姓的一面之外,尚有崇尚俠義的另一面,因而被民間視為“好漢”。如在鳳陽府泗州,一些市井惡少“動輒呼群引類,欺侮善良”,民間俗稱“小好漢”447。在小說中,同樣將攔路搶劫者稱為好漢,《鴛鴦針》載:“忽聽一聲哨響,幾只柳木箭已到面前了,一齊慌張站住。只見十余籌好漢,將行李趕著就走?!?1《鴛鴦針》所刻畫的強盜“風髯子”,其實就是一個俠客。他與一般強盜明顯不同:就一般的劫盜而言,“連負販的都不放松,破衣爛襪都收拾了去”;而他則有自己的行劫準則,“做好人,有好人的勛業(yè)。就做歹人,也有歹人的品節(jié)。大丈夫,既投胎在這里,也要為天公留些仁愛,為朝廷效些忠悃,為自家立些聲名”68,所以,他遇著小本經(jīng)營的行商坐賈,“眼也不看”,一概放行,專劫那些“帶紗帽”的貪官污吏。可見,盡管是強盜營生,卻亦算得上此輩中的高人俠士。正是因為盜賊群體中不乏俠義之舉,因而得到文人士大夫的普遍回應(yīng),甚至不乏贊譽之聲。在這些士大夫中,李贄堪稱典型。關(guān)于強盜,歷來就有不同看法。其中最為傳統(tǒng)的看法,無非就是將其視為動搖傳統(tǒng)社會基礎(chǔ)的一股反叛力量。稍理性一些的看法,則是對強盜更多地帶有一種同情。唐李涉《贈盜詩》云:“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泵鲃⒉疁亍对伭荷讲捶众E臺》亦云:“突兀高臺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贏。飲泉清節(jié)全寥落,何但梁山獨擅名?”細繹二人詩意,于盜之眾多與盜之擅名,或表示理解,或表示疑惑。作為盜賊對立的一面是官,且不說官匪本有一家之說,即使盜之猖獗,究其根本原因,還在于無好官,甚至官之行為本來就與盜相似?!妒酚洝芳从小按私越俦I而不操戈矛者”之說,《漢書》亦說“吏皆虎而冠”,云云??梢?官之奪民,絕不比盜遜色。正是基于此點,李贄更多地將批判矛頭指向那些披著衣冠之“虎”,認為他們?nèi)恰安俑昝晃饭俦侗I者”。為此,他專門引錄盜贈官吏詩一首,其中有云:“未曾相見心相識,敢道相逢不識君?一切蕭何今不用,有贓抬到后堂分??蠎z我等夜行苦,坐者十三行十五。若謂私行不是公,我道無私公奚取?君倚奉公戴虎冠,誰得似君來路寬?月有俸錢日有廩,我等衣食何盤桓!君若十五十三俱不許,我得持強分廩去,驅(qū)我為盜寧非汝!”卷5《讀史》,212-213對那些衣冠強盜極盡諷刺之能事。正因為對衣冠強盜有了清醒的認識,才最終導致李贄對巨盜多有稱贊,甚至將他們的聚義之舉提升到可與儒家忠義并稱的地位。如林道乾,本是晚明的一位巨盜,橫行閩、廣一帶海上長達30余年,但李贄卻稱之為“豪杰”、“英雄”。他說:嗟乎!平居無事,只解打恭作揖,終日匡坐,同于泥塑,以為雜念不起,便是真實大圣大賢人矣。其稍學奸詐者,又攙入良知講席,以陰博高官,一旦有警,則面面相覷,絕無人色,甚至互相推委,以為能明哲。蓋因國家專用此等輩,故臨時無人可用。又棄置此等輩有才有膽有識者不錄,又從而彌縫禁錮之,以為必亂天下,則雖欲不作賊,其勢自不可爾。……唯舉世顛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懷罔措之戚,直驅(qū)之使為盜也?!?必如林道乾,乃可謂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膽者也。卷4《因記往事》,156-157可見,正是因為科舉、道學家講學背景下士大夫的無才、無能,才促使李贄去尋求盜賊中的有膽有識之才。既然林道乾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膽,那么,林道乾的見識如何?李贄認為,從林道乾藐視“世間一切大頭巾人”的行為中,可知其人有二十分的見識。明代罵人動輒曰“強盜”,無論是罵人者還是被罵者,都視之為極重之罵。但在懷林看來,世間強盜也有其不得已之處,他將強盜分為兩種:“蓋世上做強盜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氣無伸,遂爾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下人,倘有一個半個憐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殺身圖報,不肯忘恩矣。”卷4《寒燈小話》,190懷林時常伴隨李贄身旁,聽李贄說佛事,他對強盜的理解,顯然受到李贄的影響。而李贄的盜賊之論,主要體現(xiàn)在將水滸一百單八人聚義山寨稱為“忠義”,這是一種別出心裁的見解,其理論結(jié)構(gòu)大致可分三個層面:其一,正是因為現(xiàn)實社會中,“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或“小力”縛“大力”的不公正,才最終導致天下“大力大賢忠義”之人盡數(shù)投歸水滸;其二,在水滸一百單八人中,無不“同功同過,同生同死”,均具一顆“忠義”之心;其三,在水滸一百單八人中,李贄尤其看重宋公明“忠義之烈”,宋公明雖身居水滸,卻能“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于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換言之,宋公明并非“不知”,而是堅信“見幾明哲”,不過是“小丈夫自完之計,決非忠于君義于友者所忍屑矣”卷3《忠義水滸傳序》,109-110。由此可見,李贄已經(jīng)將綠林聚義上升到“忠于君”、“義于友”的層面,從而與儒家的忠義之說合而為一。李贄之論得到了當時很多文人士大夫的回應(yīng),如袁宏道有詩云:“莫交無義儒,寧交有心賊。”卷12《才能》,508這是通過儒、盜之辨,進而對“有心”之賊有所肯定,而所謂“有心”,其實就是合乎儒家之義。謝肇淛曾品評史上英雄如項羽、關(guān)羽、張飛等人,認為關(guān)、張并非“獨以勇力勝”,而因為身具“忠肝義烈”,才使他們有“國士之風”。鑒于此,他斷言,真正的豪俠英雄,除了“勇力蓋世”之外,尚應(yīng)“本之以忠義,濟之以智術(shù)”。假若“忠義”不明,則不過是一個“劇賊”而已;當然,“智術(shù)”不足如關(guān)、張二人,謝氏覺得也是有遺憾的卷5《人部》1,95-96。這是典型的俠、盜、儒合流之論。明末清初魏禧通過《水滸傳》將那些讀詩書、講道德之士,與那些被稱為“狗偷子”的盜賊進行比較,認為在一個“君不擇臣,相不下士”的社會里,必然會導致“士不求友”。盡管這些士人讀的是儒家之書,滿口講的是仁義道德,事實上卻是“爾富我覬,爾功我忮。一父之子,截為二體。我貴爾輘,我能爾矜。一人之身,不相為親”。恰恰是那些盜賊,卻信守著一種義氣,相互交往之間毫無驕吝之色,“寒曰衣爾,饑曰食爾。曰相為生,曰相為死”,完全是一種“生死”相托的異姓兄弟之間的義氣。明清易代,時移勢易,社會倫理道德亦發(fā)生驚人變化,諸如“士大夫之正氣剛腸,銷亡殆盡,廉恥之防蕩然矣,而義俠之舉,廉介之操,乃見之于盜”,歸莊對此不禁發(fā)出了“盜亦義士”的感嘆。這種大規(guī)模的稱贊盜賊之論,在明末清初小說編者中亦有不同程度的反映。陸人龍在《型世言》中曾將盜賊廣泛出現(xiàn)的責任歸咎于地方官員,他認為,正是因為這些官員“平常日子不能鋤強抑暴,緩征薄斂,使民不安其身,是驅(qū)民為盜;不能防微杜漸,令行禁止,使民敢于作奸,是養(yǎng)民為盜”。凌濛初在《初刻拍案驚奇》中對衣冠盜賊與綠林豪客進行辨析:“做官的,誤國欺君,侵剝百姓,雖然官高祿厚”,其實就是“大盜”;“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著父兄勢力,張牙舞爪,詐害鄉(xiāng)民,受投獻,窩贓私,無所不為,百姓不敢聲冤,官司不敢盤問”,亦是“大盜”行徑;“有一等做舉人秀才的,呼朋引類,把持官府,起滅詞訟,每有將良善人家拆得煙飛星散的”,同樣也是“大盜”。此外,在經(jīng)紀客商、公門人役或三百六十行中,更是“盡有狼心狗行,狠似強盜之人”。與此相反,“倒不如《水滸傳》上說的人,每每自稱好漢英雄,偏要在綠林中掙氣,做出世人難到的事出來。蓋為這綠林中也有一貧無奈,借此棲身的;也有為義氣上殺了人,借此躲難的;也有朝廷有用,淪落江湖,因而結(jié)聚的。雖然只是歹人多,其間仗義疏財?shù)?到也盡有”卷8,68-69。至于那些“神偷”與“俠盜”,凌濛初也多持肯定態(tài)度,《二刻拍案驚奇》引詩云:“劇賊從來有賊智,其間妙巧亦無窮。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場不立功?”天下寸長尺技俱有用處,即使是賊,也有“賊智”,若能將這些賊人“收作公家用”,也可讓他們在疆場之上建功立業(yè)。接著,凌濛初話鋒一轉(zhuǎn),對當時的科舉制度扼殺人才進行批評:“而今世上只重著科目,非此出身,縱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謀之人,沒處設(shè)施,多趕去做了為非作歹的勾當。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將來,隨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氣力,且省得他流在盜賊里頭去了。”他在小說中就描寫了懶龍這種穿窬小人中的“大俠”,認為這種俠盜,“反比那面是背非、臨財茍得、見利忘義、一班峨冠博帶的不同”。此外,華陽散人在《鴛鴦針》中對強盜也多有頌揚,認為他們“也有仗義疏財?shù)?也有聞難相救的,也有鋤強扶弱拔刀借命的,也有敗子回頭替國家效用的”,這些投身綠林的好漢,“負不可一世之志,既不肯卑污無恥,與蟲蟻生死,又不肯做瞞心昧己的勾當,掠那黑暗錢財。寧可拼著一身品節(jié)不立,光光明明作個暢漢。做得來,橫挺著身子;壞事時,硬伸個頭頸。卻比那暗中算計人東西的,覺得氣象還崢嶸些”58-59。這些小說的故事內(nèi)容主要來自民間,受眾亦多為民間大眾。就此而論,俠、盜、儒合流之論,作為一種新的是非道德學說,盡管倡自知識人群體,卻開始滲透到民間的道德觀念中。在知識人看來,盜賊已是忠義之人,遠勝于那些衣冠強盜。而揆之明代社會史,由于陽明心學崛起,倡導人人皆可為堯舜,于是,在晚明的講學會中,大多能見到諸多盜賊的蹤影,或成為講學會的忠實聽眾,或成為講學家。隆慶三年,馬思恕在白沙關(guān)結(jié)社講學,聽者如堵。忽有48位“鵕冠佩刀”之人求見,道:“某等不幸為盜,習聞先生之教,愿自新歸化,奈法不容何?”隨之環(huán)拜而泣。馬思恕從容語道:“律,自首者得免,爾果洗心無后悔,歸熟思之,詰朝來。”經(jīng)過三番求見,馬思恕將此事上達知縣,經(jīng)過巡撫、巡按的批準,免除這48人的死罪卷13《理學》,537。這是盜賊參與講學并最后皈依儒家道德的典型例子。又如胡涍任永豐知縣期間,有一位盜賊“衣冠頗怪”,卻能“談性命學而辯有口,邑中從游者幾千人,縉紳亦多往焉”。鄰府下檄文捕盜,按貌索盜,竟在講學之處將此盜捕獲卷9《識鑒》,394??梢?盜賊不僅成為晚明講學活動的參與者,而且成為其中的領(lǐng)導者。就此而論,明人謝肇淛云:“居家而道學者,大盜之藪也。”卷14《事部》2,277堪稱一語中的。四、“豪”之“以嫌犯”說,是其人格范大的轉(zhuǎn)變流氓、強盜是俠客墮落以后的產(chǎn)物。換言之,真正意義上的俠客、劍俠一流人物,理應(yīng)秉天地之正氣,為人雪不平之事,霜鋒怒吼,雨血橫飛,最稱得上世間第一快人、第一快事。所惜者,后世所謂俠客,已很少得此真?zhèn)鳌J廊伺既粚W得幾路拳,舞得幾路刀,便儼然自命為俠客,不是貽禍身家,便是行同盜賊,最后還是把一個“俠”字弄壞了。何以言此?這可從《水滸傳》得到說明。劉廷璣指出,《水滸傳》的作者即使“才大如?!?然所尊尚者不過是“賊盜”,未免與司馬遷《游俠列傳》立意相同。他進而指出,若是“不善讀《水滸》”,難免會產(chǎn)生“狠戾悖逆之心”卷2《歷朝小說》,83-84。龔煒亦說《水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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