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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全球化與中國的打工娘
潘毅博士的《中國制造:全球化工廠下的工人》一書通過了對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一家電子廠年輕工人生活的民族志,揭示了全球化對中國工人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作者全面分析了農(nóng)民工外出打工的動因、在工廠和城市遭遇的歧視、對剝削的有限的公開抵制和女工的身體痛楚(pain);深入考察了打工妹的身份認同(identity)在現(xiàn)行體制、全球資本主義和父權制三重壓迫下的形成過程和打工妹的身體呈現(xiàn)。鑒于該書對底層(subaltern)勞工研究具有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我將從底層研究的角度來進行回顧和評論,討論其理論定位和不足。一、“自由”的缺失作者將工廠視為一個針對打工妹的社會暴力(socialviolence)的場所。在這個場所中,打工妹受到三重壓迫,首先是全球資本主義,其次是現(xiàn)行體制,最后是家庭的父權制。作為一項力圖在理論上有所建樹的研究,作者將她的討論置于一個非常寬廣的理論體系中。作者采用馬克思和??碌睦碚摽疾炝爽F(xiàn)行體制和工廠對勞工的控制及其剝削手段;采用??潞涂巳R曼的理論以及德勒茲和瓜塔里關于“抗爭的次文學”(minorliteratureofresistance)的思想,分析了打工妹可能的抗爭方式,并將它概念化為“抗爭的次文體”(minorgenreofresistance)。在導論中,作者首先講述了曉明(Xiaoming)的故事。1993年11月19日,深圳市葵涌鎮(zhèn)致麗玩具廠發(fā)生了一場大火。在這場大火中有87人死亡(其中女工85人),另外20人重傷,25人輕傷。1曉明就是在這場大火中經(jīng)歷了與所有同鄉(xiāng)姐妹們的生離死別而幸存下來的打工妹。相關的調查數(shù)據(jù)表明,在珠江三角洲地區(qū),農(nóng)民工的基本勞動權益經(jīng)常受到肆意侵犯,工傷事故的發(fā)生更是司空見慣。2根據(jù)我的調查經(jīng)驗,這些從農(nóng)村外出打工的女工是知曉這種工傷風險的,很多人在工作過程中通過頭痛、背痛和眼睛疲勞等身體痛楚的方式真切體會到了勞動環(huán)境的惡劣和工傷風險的存在;她們也對在城市中可能遭遇到對其農(nóng)村出身的歧視有所認識。但問題在于,如此的高風險和可能遭遇的歧視并不能阻擋外出打工的夢想和渴望,正如作者所說,曉明所經(jīng)歷的這場大火能使廠房崩塌卻無法將年輕打工妹們的夢想燃成灰燼。這是為什么呢?作者在第二章分析了外出打工的動因。作者指出,從農(nóng)村地區(qū)涌向城市的“民工潮”遠遠不是將其歸因于貧困或者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過多等觀點所能解釋的。貧困作為具體的社會欠缺形態(tài),是由國家權力與資本權力共同創(chuàng)造和組織出來的。農(nóng)村與城市之間的巨大反差,是戶籍制度持續(xù)實施的結果,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既有的城鄉(xiāng)差距被國家和市場共同建構出一種消費性話語,從而不斷激起一種力圖消除這種差異的社會性欲望。換言之,農(nóng)村的貧困和巨大的城鄉(xiāng)差異,不僅僅是一種社會存在,同時也是一種社會建構(socialconstruction)。對像曉明一樣的打工妹來說,她們并不幼稚或是被騙進工廠工作,也不是被家庭強迫外出打工的。打工妹們在知道工廠生活的現(xiàn)狀以及可能遭遇剝削、歧視和危險的同時,仍然選擇進入工廠工作,其原因在于她們具有擺脫貧困落后的農(nóng)村進入現(xiàn)代化的城市從而成為現(xiàn)代人的強烈欲望,她們在成為工業(yè)生產(chǎn)者的同時,也成為了現(xiàn)代商品的消費者。此外,外出也意味著擺脫家庭的掌控,過上一種“自己掙錢自己花”的自主生活。簡言之,外出打工既是一個進入現(xiàn)代化的過程,也是一個獲得個人自主的過程。盡管作者強調外出打工是一種自由選擇,但該書的主要旨趣在于分析打工妹遭遇的剝削和她們可能的抗爭方式。在第一章中,作者著重探討了權力如何與資本結合從而阻止勞工的抗爭。一方面,國家放松了對戶籍制度的限制,使得資本可以獲得大量的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另一方面,戶籍制度仍然禁止農(nóng)民工在城市永久居住,他們無法成為城市常住人口,無法擁有城市人應有的公民權利。農(nóng)民工的暫住人口特征決定了他們的高流動性,因此很難組織成有效的集體抗爭。這樣資本就獲得了馴服的、臨時性的勞工。簡言之,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發(fā)展需要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但同時現(xiàn)行的制度安排限制了工人階級化過程的出現(xiàn),導致他們無法在城市中扎根并形成工人階級的生活小區(qū),從而共享工人階級的經(jīng)驗(任焰、潘毅,2006:31)。現(xiàn)行體制對農(nóng)民工抗爭的限制不但體現(xiàn)在制度層面,同時也體現(xiàn)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作者進一步分析“階級的失語癥”(discursivedyslexiaofclass)。盡管中國工人階級的權益狀況十分惡劣,但與此同時,“階級”這個詞匯卻已經(jīng)被掏空得只剩下一個軀殼。階級的話語不僅被國家現(xiàn)代性的霸權話語所取代,同時也遭到了普通民眾,有時(甚至)是工人階級自身的普遍憎惡。(Pun,2005:24)作者指出,由于國家致力于成為全球經(jīng)濟鏈條中主要的商品供應者,它不僅對建立工人階級意識失去了興趣,而且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政治策略。去除階級分析,是為了回避階級差異和社會特權而采取的一種政治策略,從而給強調個人主義、專業(yè)分工、機會均等和開放市場的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鋪平道路??傊?現(xiàn)有的制度安排和霸權性意識形態(tài)的存在使農(nóng)民工無法組織起公開的、集體的抗爭行動,也無力承擔由此帶來的政治風險和生活風險。作者表明,伴隨著國家與全球資本主義的結合,誕生了一種特定類型的工人——打工妹。打工妹可以分成“打工”和“妹”兩個部分進行解讀。改革開放之前使用的“工人”一詞與現(xiàn)在使用的“打工”一詞存在著明顯區(qū)別。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工人”在社會中享有農(nóng)民階級望塵莫及的高度特權地位,國家宣稱他們是國家的主人。作為“社會主義老板”,國家向工人提供工資和各種社會福利待遇。在當代中國,“打工”意味著勞動者不再受到國家的全面庇護,意味著臨時性的勞動,會被任意解雇的勞動,并且是隨時可能被更低價格的勞動所替代的勞動。換言之,“打工”一詞意味著社會主義勞動關系向資本主義勞動關系的轉變(潘毅,2005:103)。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地方政府往往對工廠存在的超時加班、拖欠工資、工傷頻發(fā)等現(xiàn)象視而不見。同樣,改革開放之前,在“男女平等”的口號下,中國是忽視或否認性別差異的,比如所有人都可以互稱“同志”和“工人”。改革開放以后,市場力量的興起開始強調性別差異,例如將打工者區(qū)別為“打工仔”和“打工妹”?!懊谩北挥脕碇干嫖椿榈摹⒛贻p的和地位較低的女性。在第五章中,作者指出,工廠對打工妹的偏好是因為它需要馴服的、忍耐的、被認為更加適應于工廠機器的女性身體作為勞工。作者認為,工人的女性化(femaleness)是改革開放以后國家的嶄新創(chuàng)造,是精心設計的國家內部的勞動性別分工。工廠管理者往往具有男性特征,而車間女工如果不表現(xiàn)出女性特征就會受到懲罰。男性特征更多與文雅、教養(yǎng)和權力相關。因此,勞動的性別分化在男權社會中不斷被重新合法化(re-legitimized)和自然化(naturalized)。作者指出,打工妹作為一種社會類別(socialcategory),首先是通過他者化的話語(discourseofothering),其次是通過規(guī)訓技術(techniquesofdiscipline)建立的。對打工妹的社會建構和身份貶低部分源于差異的區(qū)分。作為打工妹,她們不同于年輕男性;作為打工者,她們是勞工,而非“工人”這一類別的成員。作為農(nóng)村出來的流動人口,她們被視為落后的、貧困的和非現(xiàn)代的。不僅僅是城市人這么看待她們,她們自己也貶低其農(nóng)村出身。到此為止,作者詳細地展現(xiàn)了一個多重的剝削和控制體系:致力于吸引外資卻忽視勞工權益的政府;限制農(nóng)民工組織起來進行抗爭的戶籍系統(tǒng);鼓勵女性表現(xiàn)出馴服特征的意識形態(tài);導致農(nóng)民工遭遇不公正待遇的對其農(nóng)村出身的歧視。在這種情況下,打工妹幾乎喪失了所有可能的抗爭資源,我們如何來看待她們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可能采取的抗爭方式呢?作者指出,打工妹遠非一件簡單的文化產(chǎn)物,更不是國家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控制的結果,也不是一種性別構造。打工妹的自身主體化過程與社會對主體進行塑造的力量處在不斷的斗爭之中。她們不僅僅是馴服的身體,同時,她們也是“機靈而反叛的身體”,她們懂得應該如何在權力和紀律體系的縫隙之中進行抗爭,這種抗爭甚至可以成功地將規(guī)訓權力顛覆或瓦解。在本書最為精彩也是最具爭議的第六章中,作者將打工妹的故事與體驗、疼痛與煎熬、尖叫與夢魘交織在一起,描繪了一幅“反叛的政治學與詩學”的生動畫卷。我將在下文對此進行深入分析和討論。二、意識層面的全對現(xiàn)實的救贖在第六章中,作者以富于社會學想象力的筆觸,從一個工廠女工的尖叫和夢魘入手,深入分析了作為主體的打工妹在中國進入全球經(jīng)濟體系的情況下,如何被資本主義、現(xiàn)行體制以及男性文化的勢力撕裂;底層女性如何面對強大的社會,以及身體痛楚如何在工廠中產(chǎn)生,如何對工廠體制進行抗爭。為了透視這一細致和復雜的抗爭過程,作者在抗爭的次文學(minorliterature)概念的基礎上,提出了抗爭的次文體(minorgenre)的概念,同時借用了多元文學(heterologicalliterature)的概念,為了便于比較,我根據(jù)作者的相關討論總結成表1。作者指出,看似個體化的工廠女工的尖叫和夢魘是每個女工都不得不面對的悲慘處境的反映,同時也是對她們痛苦遭遇的一種譴責和抗爭。在階級“失語”、性別論述等話語體系的作用之下,雖然女工喪失了抗爭的符號資源(抗爭的語言),但她們的尖叫作為對符號世界的抗爭,表明了其主體性的存在。作者采取一種由近及遠、由小見大的分析思路,首先分析了阿英(Yan)尖叫和夢魘的工廠生活起源,然后將其擴展到整個社會轉型過程中。作者指出,加班工作所引起的身體痛楚首先在意識領域表現(xiàn)出來(搬進新宿舍時的尖叫),然后進入無意識的夢境,最后的尖叫則發(fā)生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在醒來的一刻尖叫)(參見圖1)。作者認為,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阿英的尖叫在若干程度上類似于弗洛伊德(Freud)描述的創(chuàng)傷性神經(jīng)官能癥(traumaticneurosis),但是,除了異常和尋常的身體痛楚外,在她的生命中并沒有如精神分析所認為的可以當作個人創(chuàng)傷的意外或突發(fā)事件。因此,作者斷定,阿英的夢魘和尖叫存在于她的社會生活經(jīng)驗中,她的創(chuàng)傷是心理的,也是社會的。研究的目的在于揭示阿英夢魘和尖叫的社會及文化起源。為了簡化討論,我根據(jù)本書作者的相關討論,將阿英外出打工的經(jīng)歷與社會轉型過程并置在一起(參見圖2)。在阿英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社會與個體之間一種更為動態(tài)的關系,她的個人經(jīng)歷深深打上了社會轉型的烙印,雖然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和渴望,獲得自主性,但在強大的社會和文化面前卻無可奈何、進退維谷。她受到全球資本主義、現(xiàn)行體制和男性文化及父權制的三重擠壓:追求職業(yè)生活卻換來一副殘損的身體;性欲和道德壓力的矛盾使她精神緊張;婚嫁的文化要求和國家對流動性的限制則把她困在中間。因此,社會可能是“外在”的,但無時無刻不在對自我實行壓力。急劇的社會變化不是阿英所能控制的,在阿英認識和拒絕它的時刻,破壞了她的自我感覺(senseofself)。所以,這里不存在個體與社會之間的二元對立,個體永遠在不同程度上處在認識社會的過程之中。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明白“人不可能是個體化的”這一說法的含義,更重要的在于去解析這個“非個人化”(impersonlization)的過程。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將個人困擾(privatetroubles)和公共議題(publicissue)緊密結合起來,從阿英的尖叫和夢魘來透視整個社會轉型過程,超越了個體和社會的二元對立視角,將個體的生命歷程與重大社會變遷勾連起來,完成了一項充滿社會學想象力的研究。阿英的故事揭示了社會和文化施加于個體的強大壓力,那么,個體在壓力和現(xiàn)實之下如何反應、自處,并作出抗爭呢?作者指出,夢魘和創(chuàng)傷經(jīng)驗的重復,可以解讀為堅持斗爭以及對斗爭自由的不懈追求。阿英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她在夢中遇到了障礙,她并不放棄,發(fā)出了處于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尖叫,顯示了她斗爭的存在。“阿英在人類自由和實踐的漫長旅行中,開創(chuàng)了一種抗爭的次文體”(Pun,2005:188)。盡管阿英的尖叫、夢魘和抗爭是她在遭遇過度加班工作所帶來的疲憊及社會和文化的強大壓力后所引起的一種身體痛楚和個體化的反應,但同時也具有群體的意義和累積的效應。因為,以過度加班為標志的勞動權益損害和社會及文化壓力是每個工廠女工都無法逃避的現(xiàn)實。作者指出,一個女工的痛楚經(jīng)驗很容易就能夠影響到其他工人,特別是同一個車間或工作室的工人。雖然女工把痛楚當成是個人問題,但這些問題一旦被提出來,幾乎所有工人都能講出自己的故事,從而分享她們的痛楚經(jīng)驗。瑞德對1867年至1914年間法國Aubin煤田礦工的研究也指出,勞動場所經(jīng)驗的分享和故事的流傳對工人群體意識的構建是十分重要的。礦難的接連發(fā)生迫使礦工在采礦中更多依賴于同伴的技術和判斷,從而增強了礦工的群體意識,而礦難事故的流傳也增加了工人團結(Reid,1981)。因此,女工所遭遇的痛楚雖然是個體化的,它可能表現(xiàn)為頭痛、喉痛、感冒、咳嗽、胃病、背痛、惡心、眼痛、眩暈、虛弱以及痛經(jīng)等各種形式,但同時也是可以被群體分享的共同經(jīng)驗,從而成為構建群體意識的基礎。被分享的身體痛楚表明了一種群體性的身體時間的存在(bodilyschedules),它與工廠時間(factorytime)是相沖突的。身體痛楚不但會拖慢工作節(jié)奏,有時甚至會直接中斷或癱瘓整個生產(chǎn)過程,降低操作機器的準確度和效率,提高工廠運作的成本。因此,痛楚的身體并不是失敗的身體,反而是抵抗微觀權力的一面盾牌,它的群體累積效應可能使工廠時間失效。正如斯科特在《弱者的武器》(WeaponsoftheWeak)一書的前言中所指出的,如同成百上千萬的珊瑚蟲形成的珊瑚礁一樣,大量的農(nóng)民日??範幮袆优c不合作造就了他們特有的政治和經(jīng)濟的暗礁。當國家的航船擱淺于這些暗礁時,人們通常只注意船只失事本身,而沒有看到正是這些微不足道的行動的大量聚集才使失事成為可能。因此,理解這些無聲的匿名的農(nóng)民行動的顛覆性十分重要(Scott,1985)。在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女工的身體痛楚與農(nóng)民的日??範幘哂幸欢ǖ南嗨菩?它們同樣源于個體化的反應,同樣對掌權者提出了挑戰(zhàn)。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將作者闡述的身體痛楚視為一種底層的日??範幍姆绞?從而將作者的討論置于底層研究的討論之中。三、與底層抗爭的關系在當代中國,身體在微觀層次上受制于外在力量的約束是一個明顯可見的趨勢,這在底層群體身上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本書深刻地揭示了作為底層群體成員的打工妹的身體被支配的過程及其抗爭的可能性,但遺憾的是未就有關底層抗爭理論展開討論,例如身體抗爭與公開抗爭、日??範幍年P系。我將在回顧相關理論的基礎上,嘗試對作者的研究進行理論定位(location)。(一)底層文化的視角“貧窮文化”理論將城市的底層窮人具有的屈從于命運、四處流浪、缺乏適應能力、傳統(tǒng)主義、犯罪性、缺乏理想、沒有希望等特點本質化(Lewis,1966;Bayat,2000)。這種理論強調底層的消極(passive)和邊緣的(marginal)特點,認為底層處于社會的邊緣,是一個缺乏主動性的、甘于貧窮的、缺乏進取心的、不會進行抗爭的文化群體。這種底層文化的視角至少存在兩點明顯不足:首先,底層窮人在不同文化中應對貧困的方式是不同的,單純從底層文化的角度很難解釋這一點;其次,這一視角帶有明顯對底層的歧視,將底層窮人視為有待解決的“問題人群”,他們淪為了社會控制的主要對象。就中國農(nóng)民工而言,有研究指出,近年來,隨著農(nóng)民工惡性犯罪事件的增多,譴責城市中的流動人口造成社會治安混亂的觀點開始流行,但實際上,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是農(nóng)民工犯罪率上升的一個重要原因(劉曉峰,2002)。(二)生存文化的創(chuàng)造與“消極的底層”的視角不同,這種尋求生存的視角認為,雖然底層窮人沒有權力,但是他們不會屈從于命運的安排,而是積極地以自己的方式來求得生存。比如,遇到失業(yè),他們可能會采取偷竊、乞討等方式維持生存,遇到物價上漲,他們可能會改變自身的消費模式。需要指出的是,底層窮人這種尋求生存的方式對自身和其他群體是有代價的,例如,偷竊可能會使底層窮人面臨監(jiān)禁,同時也給他人帶來損害(Scott,1986)。有學者用“生存的文化”概念來揭示當代中國打工妹的悲慘處境,她們不甘于農(nóng)村貧困的生活,進入城市的工廠尋求生存的機會。盡管面臨超時加班、工資拖欠、工作不穩(wěn)定和艱苦甚至有害的工作環(huán)境,她們仍然進廠工作。貧困迫使她們創(chuàng)造出一種生存文化。在所謂自由競爭的市場條件下,“生存”使她們失去自由選擇的權利,因為這些外來打工妹已經(jīng)深深陷入“生存的文化”中了(陳佩華,2002;佟新,2003)。這種視角強化了底層作為社會轉型的犧牲者(victims)的形象,否定了他們的能動性。事實上,底層不但努力尋求生存,而且在奮力抗爭,爭取獲得改善現(xiàn)狀的機會,甚至創(chuàng)造機會以獲得改善(Escobar,1995;Bayat,2000)。從中國農(nóng)民工的進城打工的歷史進程來看,在90年代中期以前,因為當時政府是不允許農(nóng)民工大量涌入城市打工的,3“外出打工”實際上可以視為農(nóng)民對現(xiàn)存戶籍制度的一種抗爭,一種新的生存和改善的機會的創(chuàng)造。正如本書作者所指出的,打工妹外出打工也并非基于擺脫貧困這個單一的原因,融入現(xiàn)代城市、爭取自主生活同樣是她們的渴望和夢想。(三)第三,基于社會政治條件的抗爭“消極的底層”和“尋求生存的底層”都忽視了底層行動具有的政治意義,從拉美國家興起的都市運動來看,底層窮人作為政治行動者出現(xiàn),盡管他們是被邊緣化的——處于經(jīng)濟上被剝削、政治上被壓迫、社會上被污名化、文化上被排斥的狀態(tài)——但是他們并非邊緣,而是努力整合進整個社會之中,他們不僅參與政黨政治、選舉和主流的經(jīng)濟活動,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組織了自身的都市運動。例如,他們開辦粥廠(soupkitchens),為窮人免費或以極低的價格提供食物,組織寮屋居民支持團體(squattersupportgroups)和街頭工會運動等。但問題在于,這種底層的公開的有組織的抗爭更多是源于拉美國家特定的社會政治條件,在其他區(qū)域非常少見,尤其是在實行威權統(tǒng)治的國家(authoritarianstate)中,例如亞洲、非洲和中東地區(qū)的一些國家(Bayat,2000)。因為,正如斯科特所指出的,在不對稱的權力關系中,從屬群體(subordinategroup)由于其弱勢地位,根本不可能與掌權者進行公開的對抗,因為其成本是非常高昂的(Scott,1990)。本書實際上也指出,現(xiàn)行體制嚴密的政治控制和工廠嚴格的日常管理使農(nóng)民工無法組織起公開的、集體的抗爭行動。即使他們組織起集體行動,也得不到官方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的支持,從而只會停留在經(jīng)濟和利益層面上(趙鼎新,2006:299),如集體討薪、要求傷殘賠償?shù)取?四)身體抗爭:“共同成立”的行動意義“消極的底層”具有本質主義的特征,“尋求生存的底層”則帶有化約主義(reductionism)的色彩,而“組織都市運動的底層”在拉美地區(qū)以外的解釋力也非常有限,因此,我們需要一種新的看待底層抗爭的視角——日??範?everydayresistance)。這一概念是斯科特基于他在馬來西亞農(nóng)村的民族志考察首先提出來的,他指出,公開的、有組織的政治行動對于多數(shù)底層階級來說是過于奢侈和過于危險了,因此,更為重要的是去理解農(nóng)民抗爭的日常形式(everydayformsofpeasantresistance)——農(nóng)民與試圖從他們身上榨取勞動、食物、稅收、租金和利益的那些人之間平淡無奇卻持續(xù)不斷的斗爭。這些日常形式的抗爭通常包括:偷懶、裝糊涂、開小差、假裝順從、偷盜、裝傻賣呆、誹謗、暗中破壞等。這種日??範帋缀醪恍枰孪葏f(xié)調或計劃,它們利用心照不宣的理解和非正式的網(wǎng)絡,通常表現(xiàn)為一種個體的自助形式,它們避免直接地、象征性地與權威對抗(Scott,1985)。貝雅特對斯科特的理論提出了批評,他指出,盡管日??範幍母拍罱沂玖藲埧徭?zhèn)壓的政治環(huán)境下底層抗爭形式的變化和權力關系的復雜性,但是,由于沒有對抗爭的清晰定義,對底層日常行動的意義可能會出現(xiàn)過度解釋或過高估計的問題,任何行為都可能被視為抗爭(Bayat,2000)?!吨袊圃?全球化工廠下的女工》一書對女工身體抗爭的分析同樣面臨這一問題。如前所述,打工妹在知曉工作風險和城市生活可能遭遇的歧視等不利因素存在的情況下,仍然自由選擇(而非被迫)進入工廠工作,并以身體痛楚對抗工廠體制。對作者而言,這是女工抗爭的表現(xiàn),但問題在于,如果身體痛楚也是一種抗爭,那么還有什么不是抗爭呢?而且,這種身體痛楚對于工廠體制的損害可能遠遠小于對于女工自身的傷害,正如作者所指出的,身體痛楚很多是很難治愈的長期性的病痛。因此,如果我們將打工妹在明知風險存在的情況下仍然進廠工作并產(chǎn)生身體痛楚視為一種抗爭,那么這種抗爭與潛意識的自殘(subconsciousself-injuring)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在斯科特日??範幍母拍畹幕A上,貝雅特提出了“平靜的侵蝕”(quietencroachment)的概念。它是指個人或家庭為獲得基本生活所需和改善現(xiàn)有生活以一種平靜的、不張揚的違規(guī)或違法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針對有產(chǎn)者和當權者的、持續(xù)的但卻具有滲透性的抗爭(Bayat,2000)。比如,城市貧民在城區(qū)未經(jīng)許可私自建房。與“尋求生存”的視角不同,這種抗爭的成果很少給自身帶來成本,而是給國家、富人和當權者帶來成本。與“日常抗爭”的視角不同,這種抗爭不僅具有防御性(拒絕統(tǒng)治者的某些要求),而且具有進攻性(對現(xiàn)有體制的挑戰(zhàn))。例如,80年底末期中國農(nóng)民突破戶籍制度限制進入城市打工,小攤小販不顧城市管理規(guī)定隨處擺攤以獲取市場機會。同時,這種抗爭也并非有意的政治行動,而是被生存及獲得更好生活的必要性所驅使。盡管“平靜的侵蝕”的成果是通過個人化的、平靜的方式逐步獲得的,但是,對成果的保衛(wèi)則經(jīng)常是集體性的。例如,私自建房的城市貧民一旦面臨政府的強制性拆遷時就會以一種集體的方式進行抗爭。至此,我們討論了四種關于底層抗爭的視角,我傾向于將作者提出的女工的身體抗爭定位為“日??範帯迸c“平靜的侵蝕”之間的過渡形態(tài)。與斯科特一致,作者承認底層女工缺乏進行公開的集體抗爭的各種資源,同時也無力承擔由此帶來的政治風險;與貝雅特一致,作者指出,女工的身體痛楚并未有意為之,而是一種潛意識的抗爭。同時,這種身體痛楚的累積效應對工廠時間形成了干擾,表明了抗爭的效果。為了簡化討論,我從邊緣—中心、消極—積極兩個維度對上述關于底層抗爭的視角進行了定位(參見圖3)。從邊緣—中心的維度來看,日??範?、“平靜的侵蝕”和身體抗爭雖然都是個人化的處于社會邊緣的群體采取的抗爭行動,但類似的個人化的行動會累積成一種社會力量,從而對整個社會產(chǎn)生作用。從消極—積極的維度來看,盡管個人的行動可能是消極的、無意的,但一旦面臨外在的威脅,底層就會積極維護自身通過個人化斗爭取得的成果。因此,從理論邏輯的角度,它們位于上述兩個維度的交叉點。四、“農(nóng)民工”的當代認同:從話語邊緣轉向中心該書作者強調國家對階級話語的刻意回避是值得商榷的。事實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官方話語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些明顯變化。2003年9月召開的中國工會十四大提出,“農(nóng)民工已經(jīng)成為中國工人階級的新成員和重要組成部分”。同年出版的《干部群眾關心的25個理論問題》一書中也明確提出:“越來越多的進城務工農(nóng)民也轉化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編,2003:68)。2004年1月公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促進農(nóng)民增加收入若干政策意見》和2006年3月公布的《國務院關于解決農(nóng)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都明確承認農(nóng)民工已經(jīng)成為產(chǎn)業(yè)工人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在2004年7月6日的全國政協(xié)十屆常委會第六次會議的分組討論會上,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華全國總工會研究室主任李永海更是提出“農(nóng)民工正在成為中國工人階級的主要力量”的說法(舒迪,2004)。由此可見,官方話語實際上已經(jīng)承認了農(nóng)民工的工人階級地位。因此,對研究農(nóng)民工抗爭而言,研究的重點并不在于分析官方話語對農(nóng)民工工人階級地位和權利的否認,而在于分析官方話語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操控,在于分析官方文本對農(nóng)民工的地位和權利的承認和實踐中對農(nóng)民工權益的漠視與侵犯之間的關系。有研究指出,對農(nóng)民工的稱呼大致經(jīng)歷了從“盲流”到“外來工/外來妹”,從“打工族”到“弱勢群體”,直到“農(nóng)民工成為中國工人階級主要力量”的變化。但問題在于,存在了十幾年的“農(nóng)民工”由話語邊緣轉變?yōu)橹行?這究竟意味著農(nóng)民工的希望,還是又一次意識形態(tài)的挪用或遮蔽(張慧瑜,2005)有學者進一步指出,當代中國社會難以改變的社會主義華麗文辭和剛剛興起的資本主義嚴峻現(xiàn)實的矛盾正在不斷地擴大(Lee,2002),而中國現(xiàn)狀的方方面面也大體上可以從執(zhí)政黨的社會主義承諾和資本主義現(xiàn)實的緊張關系中得到說明(曹天予,2004)。這種緊張關系在農(nóng)民工的問題上就表現(xiàn)為文本和實踐的分離,一方面國家承認了農(nóng)民工的工人階級地位和權利,并出臺一系列政策措施保障農(nóng)民工的權益,這反映了執(zhí)政黨表述的社會主義目標;另一方面是地方政府在實踐中往往漠視乃至剝奪農(nóng)民工的合法權益,這反映了權力與資本結合的現(xiàn)實。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官方話語會對農(nóng)民工的身份認同產(chǎn)生影響嗎?農(nóng)民工會借用官方話語來維護自身權益嗎?如果假設成立,那么當代中國農(nóng)民工的主體認同的形成就可能是將現(xiàn)有制度和官方話語內化于自己的思想意識中,體現(xiàn)在持續(xù)的日??範幮袨橹?。盡管作者詳盡而雄辯地分析了全球資本主義、現(xiàn)行體制和家庭的父權制相互緊密結合并相互強化對女工進行三重壓迫的過程,但需要指出的是,全球資本主義、現(xiàn)行體制和家庭的父權制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緊密結合并相互強化,也存在相互沖突乃至削弱的可能性。從全球資本主義與現(xiàn)行體制的關系來看,外資進入所帶來的不僅僅是對廉價的、馴服的勞動力的大量需求,而且也伴隨著國際社會對中國勞工狀況的關注。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主要出口加工區(qū)珠江三角洲存在的嚴重損害勞工權益的狀況引起了國外的研究者和國際化的傳媒的關注,一些國內的研究者和新聞媒體也隨之加入其中。國際社會開始指責跨國公司應對此承擔責任。這種指責的聲音直接上升為消費者對某些馳名品牌商品的抵制活動,在這種壓力下,作為回應,越來越多的跨國公司開始在中國推行公司社會責任檢查、認證和生產(chǎn)守則運動(譚深、劉開明主編,2002:6、18),要求它們的中國供應商和生產(chǎn)商能根據(jù)生產(chǎn)守則的規(guī)定,來制定企業(yè)的安全、健康、環(huán)保和勞工政策。供應商和生產(chǎn)商在環(huán)境、勞工權益方面的表現(xiàn),與其產(chǎn)品質量和價格一起,成為了跨國公司選擇合作伙伴的必要條件。生產(chǎn)守則運動成為了維護中國出口加工區(qū)勞工權益的一條可行的途徑(喬健,2004)。隨著公司社會責任和生產(chǎn)守則運動在中國的持續(xù)開展,地方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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