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元量詞的修辭特色

汪元量詞的修辭特色

王元良是宋元時期著名的詩人和詩人。由于親歷家國興亡、易代改元之痛,其作品中跳動著時代的脈搏1。他同時代人李玨《書汪水云詩后》道:“水云之詩,亦宋亡之詩史也,其詩亦鼓吹草堂者也?！?p188)近人王國維也說:“南宋帝后北狩后事,宋史不祥,惟汪水云《湖山類稿》尚紀(jì)一二,足補史乘之闕?！?p1057)可見他的作品是有相當(dāng)?shù)奶厣?。然而汪元量長期被學(xué)界冷落,歷代選家多少選或不選汪詩,直到錢鐘書先生《宋詩選注》選錄其二十一首,為古今選本錄汪詩最多者。汪元量的家世和生平至今依然是懸案,其詩歌研究的專論并不多見。至于詞的研究就更少,目前所見僅有郁達夫《錢塘汪水云的詩詞》(文獻考論)、楊樹增1984年之《字字丹青瀝青血》(詩詞合論)、繆1988年之《論汪元量詞》(古今第一篇汪詞專論)、鄒志通、曹麗芳2000年之《論汪元量的詞》四篇。其余散見于各種詞史中的論述大多簡略而無甚新意。以上研究基本停留在詮釋賞析之后再總結(jié)藝術(shù)特點并簡單評價的層面上,談不上深入、全面。因此,本文以孔凡禮輯校的《增訂湖山類稿》為文獻依據(jù),嘗試從修辭和意象運用兩個角度對汪詞做一番梳理和分析。一“景托情,隱括”———提出了新材料、新方法,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詞體詞人將其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情感體驗灌注在詞文本之中以營造具有深長意味和個性風(fēng)貌的詞境,離不開形式技巧的使用。汪元量在修辭上自成特點,對其詞品和詞風(fēng)的形成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好用隱括借句的表現(xiàn)方法是汪元量的第一個特點。讀汪元量詩詞,時時都會有似曾相識之感,或者句式,或者語詞,或者意象,以至招來疵議程亦軍即說:“在藝術(shù)上汪詩有嚴重的缺點,最主要的是詩人太愛模擬別人,缺少獨創(chuàng)?！备爬ǖ煤軠?zhǔn)確,但評價則嫌武斷。隱括是宋人喜愛的一種藝術(shù)形式,汪元量不過是深受時風(fēng)的浸染而己尤其是詞,宋人的隱括之風(fēng)都很盛行。賀鑄即“尤長于度曲,掇拾人所棄遺,少加隱括,皆為新奇?！?p13103)周邦彥《清真詞》“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p618)汪元量的朋友馬廷鸞也愛寫隱括詞。汪元量詞的隱括習(xí)氣很重,幾乎俯拾皆是:《傳言玉女·錢塘元夕》:“豪華蕩盡,只有青山如洛?！薄S渾《金陵懷古》:“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薄抖聪筛琛?“風(fēng)卷殘花墮紅雨?！薄獎⒂礤a《百舌詩》:“花枝滿空迷處所,搖動繁英墜紅雨?！倍纫浴耳L啼序·重過金陵》為最。金陵懷古是詩詞史上的傳統(tǒng)題目,宋以后詩詞多借用前人名句,循為慣例,此詞亦然:“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樓迢遞。嗟倦客,又此憑高,檻外已少佳致?！薄x《隋王鼓吹曲·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高樓?！薄罢贝蚬鲁?寂寞斜陽影里?！薄獎⒂礤a《金陵五題·石頭城》:“潮打空城寂寞回。”《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月滿秦淮,煙籠寒水。”———杜牧《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薄捌嗥鄳K慘,冷冷清清。”———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薄翱膛恢d廢。隔江猶唱《后庭花》?！薄拍痢恫辞鼗础?“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翱蓱z紅粉成灰,蕭索白楊風(fēng)起?！薄拙右住逗完P(guān)盼盼感事詩》:“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鐵索千尋,漫沉江底。”———劉禹錫《西塞山懷古》:“千尋鐵索沉江底?！睆纳弦?化用歷史、小說典故的從略)可以發(fā)現(xiàn),汪詞所隱括的對象均為感慨興亡、凄婉沉郁的詩詞名句。以詞中最長調(diào)(1)薈萃諸家名句,其用意是很鮮明的,即隱括其意出以己詞,寄寓自己的黍離麥秀之悲,抒發(fā)“嘆人間,古今真兒戲”的寂寥感受2,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而且借得妥貼,用得充實,寫得矯健,流轉(zhuǎn)自如,堪稱隱括詞中的佳品。汪詞除集句《憶王孫》忠實原作,隱括其意并盡量用原作詞句之外,其余大都是將之加以改造,熔為己用。這種隱括借句的表現(xiàn)方法雖不免有拾人余唾之弊,但其創(chuàng)造性也是不容抹殺的。善用襯托法,以景托情,相物造巳,由物事推知人事,推及自身,形成一種自我同構(gòu)。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深刻闡明“物以情遷,辭以情發(fā)”的道理。當(dāng)詞人還是太平朝臣的時候,筆下的事物香艷奢靡:“龍舟飄渺搖紅影,羯鼓喧嘩撼綠漪?！?《瑞鷓鴣·賞花競船》)而一旦國破家亡,配合著悲苦的主體情緒,筆下的景物則變得凄涼黯淡,二者相互襯托融為一體,共同創(chuàng)造著內(nèi)涵豐富的詞境?！秱餮杂衽ゅX塘元夕》:“月臺花館,慨塵埃漠漠?！薄抖聪筛琛?“西園春暮,亂草迷行路。風(fēng)卷殘花墮紅雨。”以及《六州歌頭·江都》:“風(fēng)凄凄,雨霏霏,草木皆垂淚……惟有當(dāng)時皓月,依然掛、楊柳青枝?！本拔锏念j敗與心靈的殘破形成同構(gòu),達到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效果。汪元量詞還經(jīng)常使用隱喻法,以物寓義,造成含蓄深沉的詞境?！秱餮杂衽ゅX塘元夕》:“玉梅消瘦,恨東皇命薄”一句寄寓遙深。此句化用前人詠梅成句,蘇軾《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月地云階漫一樽,玉奴終不負東昏?！钡涑觥赌鲜贰ね趺瘋鳌?齊明帝亡國后為東昏侯,其妃潘玉兒不肯再嫁,死節(jié),“及縊,潔美如玉。”陸游《朝中措·梅》:“任是春風(fēng)不管,也曾先識東皇”。陸以東皇喻孝宗,謂指受知孝宗事。綜合而論,則“玉梅”喻氣節(jié)高尚之臣民,“東皇”喻即將破國的南宋?！跋荨币辉~寫形亦寫神,“恨”字寫情,無限留戀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狀如在目前。又《水龍吟·淮河舟中夜聞宮人琴聲》描寫南宋皇室北遷時的狼狽景況,“龍艘錦纜,空載得春歸去”。在“悵長淮、已非吾土”的語境里,“春”蘊藉著特殊含義。如同劉辰翁的《蘭陵王·丙子送春》一樣,汪元量認同和運用“春歸去”的意象,作為承載其憤慨而又無奈感情的特殊載體。喜用回憶法,用“暗憶”、“念”、“回首”、“當(dāng)年”、“記”、“思疇昔”、“漫記省”、“回顧”等字句,撫今追昔,念遠思舊。在詞中用回憶法,能拉開時空的跨度,豐富內(nèi)容,增加情感表現(xiàn)的深度,且收到虛實相襯、對比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度嗽聢A》中“不堪回首,離宮別館,楊柳依依”的往昔與如今的“薊門聽雨,燕臺聽雪”的處境,一虛一實,且暗用《詩經(jīng)·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典故,形成對比,表現(xiàn)了抒情主體強烈的哀思?！堆蹆好摹犯鼮槊黠@,上片首句即“記得當(dāng)時賞荼縻”,歡樂無憂的情緒洋溢其間:“一雙寶馬,兩行蕭管,月下扶歸?！毕缕P鋒斗轉(zhuǎn):“而今寂寞何處”,只“空房獨守,風(fēng)穿簾子,雨隔窗兒”兩相對照,一種繁華褪盡,潦倒無奈的情思撲面而來。另外,汪元旦詞還非常講究聲律的諧美,在詞中大量使用疊字和雙聲疊韻。據(jù)統(tǒng)計,疊字在汪詞中共出現(xiàn)五十四次,多于其詞作的總數(shù)。其中《柳梢青·湖上和徐雪江》上片尤為突出:“滟滟平湖,雙雙畫槳,小小船兒。裊裊珠歌,翩翩翠舞,續(xù)續(xù)彈絲。”每句都用疊字,說明作者對之有些偏愛。至于雙聲疊韻,亦是隨處可見,例繁不舉。還應(yīng)該指出的是,汪詞常在句中重復(fù)用同一個字,使人在吟詠時產(chǎn)生一種鮮明的節(jié)拍感。如《太常引·四月初八日慶六十》“千年萬年”、《金人奉露盤·越州越王臺》“越山云,越江水,越王臺?！艜r事,今時淚。前人喜,后人哀”、《柳梢青·湖上和徐雪江》“山南山北游嬉”、《鷓鴣天》“花似錦,酒成池,對花對酒兩相宜”和《懷舊》“今日思家,明日思家。……樓上胡笳,塞上胡笳”,皆為此類。這種寫法使汪元量詞的語言顯得明朗親切,楊樹增評曰:“元量詞語言大多通俗、生動、純樸、利落”。二汪元量詞的音樂意象意象是熔鑄了審美主體主觀因素諸如理念、情感、需求等的表象,它是心靈交流的符號,具有相當(dāng)?shù)闹饔^性。探討汪元量詞的意象使用特點,對了解并深入把握其詞作風(fēng)格體性是十分必要的。大量用聽覺意象,尤其是音樂意象是汪元量詞的一個顯著特色。翻開其詞作,可發(fā)現(xiàn)僅以詞題而言,就有《宮人鼓瑟奏霓裳曲》、《浙江樓聞笛》、《淮河舟中夜聞宮人琴聲》、《歌樓別客》、《錦瑟清商引》五首,而其他詞作可謂幾乎都回蕩著音樂的旋律。以聯(lián)章體《憶秦娥》為例,七首詞使用了七種樂器:其一,酒邊銀甲彈長箏;其二,強將纖指按金徽(注:琴1);其三,塞邊鼙鼓愁人心;其四,更聽馬上彈箜篌;其五,那堪更聽邊城角;其六,胡笳吹落關(guān)山月;其七,玉人何處教吹蕭。說明詞人對樂器非常之熟悉,且對音樂很敏感。因為汪元量“是琴師,是儒生?！币蚵殬I(yè)的關(guān)系,他生活在音樂的氛圍里,創(chuàng)作著曲子,演奏著曲子,并以琴會友,如徐雪江便是其中之一?？追捕Y《汪元量事跡紀(jì)年》:“徐宇(雪江)不獨善琴,亦善詩畫,于莊、老亦有研究,名高而貧困?！?P255)《增訂湖山類稿》中有詩四首與徐相關(guān),《聽徐雪江琴》“曲高調(diào)古人不識”可證徐氏是一個清高遺俗的人;詞則有兩首與之相關(guān),均寫及音樂,《長相思·越上寄雪江》“閑卻梅花一曲琴”,《柳梢青·湖上和雪江》“裊裊珠歌……續(xù)續(xù)彈絲”,可知汪元量與徐是詩琴相交的摯友。汪元量和宋宮人亦過從甚密,宮人們多是精通樂律者,且多有詩才。從《宋舊宮人贈汪水云南還詞》(P230—233)的系列詞作可以明確這一點。如梅順淑《望江南》“圍步帳,羯鼓雜琵琶”和吳淑真《霜天畫角》“蔡琰琴心切。彈到笳聲悲處,千萬恨,不能雪”即是。更進一步言之,琴和詩以其高雅絕俗的審美情趣早已成為古代文人社會角色的一種象征,同他們的生活緊密相連,而汪元量的獨特之處在于其職業(yè)特長令他對音樂有了相當(dāng)?shù)钠?所以在詞作中反復(fù)加以表現(xiàn)具體到作品中,音樂意象是一個虛實結(jié)合體,因為它們千百年被無數(shù)詩人反復(fù)吟詠,造就了非常深邃的底蘊,也即擁有了符號化的審美功能。我們在讀汪元量詞時,一方面感受到實在的哀怨的音樂旋律,另一方面又被牽引到遙遠的過去,體驗古今不同時空之中的類似感遇,并跟隨抒情主體一同去反思歷史變亂給人們帶來的生存困境。為更直觀地說明,列表如下:從上表看,汪元量詞涉及最多的是“昭君出塞”、“安史之亂”、“文姬歸漢”的故事,與他所處的南宋破困的社會現(xiàn)實緊緊關(guān)聯(lián),其中的同病相憐的寓意十分明顯。音樂意象不僅能作為情緒型意象承載深沉的情感,而且可以作為意緒型(或稱哲理型)意象蘊藉作者心靈深處的思考。崔岳認為:“凡抒寫有關(guān)琵琶樂人、樂章、樂音的詩詞,大都懷古思鄉(xiāng),寄寓國家興衰之感,飽含著作者深厚的憂患意識?！睂σ魳沸傻钠鸱春凸?jié)奏的緩急強弱進行模擬和刻畫以表現(xiàn)千變?nèi)f化復(fù)雜細微的情感運動,在音樂的描摹和欣賞中抒發(fā)其深沉的感慨,是汪元量如此刻意使用音樂意象的動機所在。朔勒《樂音生理學(xué)和音樂美學(xué)》說:“雖然音樂不能表現(xiàn)或確定無疑地喚起明確的與觀念有聯(lián)系的情感……但好的音樂在聽眾心上總能引起心情波動,甚至引起非常豐富、強烈、又有細致區(qū)別的情感與情調(diào)。”(P8)正是音樂的這種特殊作用使它在詞中產(chǎn)生了豐富的表現(xiàn)力。汪元量詞對音樂意象的處理大致有三種情況:(1)以音樂襯情。通過具體情境的營造,藉音樂烘托詞情?！度瘊p鴣·賞花競船》配合游樂氣氛,用“羯鼓喧嘩撼綠漪”和“美人斗把玉簫吹”來表現(xiàn)“內(nèi)家”的排場;《好事近·浙江樓聞笛》則用“怨笳哀笛”以映襯“回首華清池畔”的不勝今昔的痛感。二者悲喜不同,而音樂的襯情作用是一致的。(2)以音樂喻情。將音樂作為喻體,把抽象的感情形象化,從而增強詞的藝術(shù)感染力。音樂以在時間中運動的各種樂音動態(tài)結(jié)構(gòu)直接展示內(nèi)在情感的動態(tài)形式,再現(xiàn)人們的情緒狀態(tài),因而當(dāng)它作為喻體傳情時,不僅貼切生動,而且蘊含豐富,特別是與相關(guān)典故結(jié)合,更添幾分哲理色彩?！秱餮杂衽ゅX塘元夕》:“昭君淚流,手捻琵琶弦索。離愁聊寄,畫樓哀角?！庇闷嗲鍢芬魜碛鲊畬⑼龅陌?《洞仙歌》:“斜陽外,長笛一聲今古?！卑涤孟蛐恪端寂f賦》的典故,也是感音而嘆,隱喻作者見到毗陵趙府“都付與、沙門為主”的無限感慨。(3)以音樂擬情。采用擬人手法,賦予音樂以人的感情,其實是表達抒情主人公自己的感情?！稘M江紅·吳山》:“想琵琶哀怨,淚流成血?！痹谶@里,樂音的動態(tài)結(jié)構(gòu)和情感的動態(tài)結(jié)構(gòu)互相交融,構(gòu)成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蘊涵抒情主體難以言說的情緒?！断Х诛w·歌樓別客》“恨入金徽孤鳳語”、《錦瑟清商引》“拂鴛弦、先奏清商……忽低顰有恨,此意極凄涼”都是如此。汪元量詞意象運用的另一個特征是注重日常生活意象和書本中的典故意象的使用,而淡化自然意象的使用。汪詞很少對自然景物作細致的描摹,寫得較有特色的句子往往都有化用前人成句的痕跡,而且多與典故有關(guān)?！抖聪筛琛?“西園春暮,亂草迷行路。風(fēng)卷殘花墮紅雨?！被脛⒂礤a《百舌詩》?！耳p鴣天》:“瀲滟湖光綠正肥。蘇堤十里柳絲垂。輕便燕子低低舞,小巧鶯兒恰恰啼。這讓人聯(lián)想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水光瀲滟晴方好”和李清照《如夢令》“綠肥紅瘦”以及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等句子。日常生活意象在汪詞中較為多見,作于宋亡前的詞里常有宮中的陳設(shè)和物品出現(xiàn),如《天香》“白桐窗竹幾”和《瑞鷓鴣·賞花競船》“黃纛軟輿”、“紅羅涼傘”等。至于典故,在作于宋亡后的詞中可謂無處不在,從前面的表格就能大略感覺到這一點。這里只就“霓裳”意象說說。宋亡前作于咸淳年間的《失調(diào)名·宮人鼓瑟奏霓裳曲》寫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