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本與話本理論

話本與話本理論

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化畫和化畫是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梢赃@樣說:話本是中國白話小說的起源;沒有話本和話本小說,就沒有元明清的白話小說,就沒有大半部中國小說史。自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第一次提出有關(guān)話本概念和話本理論,至今已有六十多年的歷史。大半個世紀(jì)以來,特別是新中國成立之后,學(xué)術(shù)界普遍接受了魯迅的理論,幾乎所有的小說史、文學(xué)史甚至歷史著作都在有關(guān)章節(jié)里詳略不等的講述到宋元話本和話本小說。宋元話本跟唐宋傳奇、明清章回小說一樣,已成為中國小說史最基本、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然而近年來有些小說研究者卻對話本的概念和理論發(fā)生了動搖。這是由于已故日本學(xué)者增田涉的一篇文章引起的。這篇文章題為《論“話本”的定義》,原文寫于1965年,發(fā)表在《人文研究》十六卷第五期。漢語譯文刊載于1981年臺北出版的《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專集》第三集,1988年第二期《古典文學(xué)知識》(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曾予摘要轉(zhuǎn)載。據(jù)說日本和歐美的不少學(xué)者都接受了增田涉的觀點(diǎn),我國臺灣和大陸不少學(xué)者也贊同他的看法或受到他的影響。增田涉的文章旨在說明“話本”一詞傳統(tǒng)定義的失誤。所謂傳統(tǒng)定義,就是指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二篇《宋之話本》中所說的一段話:“說話之事,雖在說話人各運(yùn)匠心,隨時生發(fā),而仍有底本以作憑依,是為‘話本’?！痹鎏锷姘阉爬椤罢f話人的底本”。他在自己的文章里列舉了二十來個實(shí)例,反復(fù)論證“話本”一詞除偶爾可作“故事的材料”解釋外,其他只能作“故事”解。“‘話本’一詞根本沒有‘說話人的底本’的意思”。表面看來,這只是對一個文學(xué)名詞的理解問題;但如果真如增田涉所論證的那樣,“話本”一詞根本就沒有“說話人的底本”的意思,那么由話本概念到話本理論的一系列問題都得重新考慮,或者說,有關(guān)話本、話本小說的一整套理論就要從根本上受到動搖。增田涉的論點(diǎn)能不能成立呢?這里需要做些認(rèn)真的辨析。誠然,在流傳下來的話本小說、特別是明人擬話本小說中,“話本”一詞在有些場合是可以理解為“故事”的,關(guān)于這,增田涉已列舉了不少例證,這里不再重述。問題的關(guān)鍵是:“話本”一詞是不是只能作“故事”解?或者說,“話本”一詞究竟有沒有“說話人的底本”的意思?對于這個問題,增田涉遇到了一個難題,這就是《古今小說·敘》中的一段文字:按南宋供奉局,有說話人,如今說書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養(yǎng),仁壽清暇,喜閱話本,命內(nèi)珰日進(jìn)一帙,當(dāng)意則以金錢厚酬。這里講到南宋說話人,講到話本,而且話本是供閱讀用的,是一冊一冊的。如此明白無誤的話,連增田涉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里的話本是“意味著‘書本’”了。但他筆鋒一轉(zhuǎn),又說:不過“話本”做為具體的書本解釋,不見于上舉多種文獻(xiàn)的例子?！肮沤裥≌f”“敘”中的例文只能視為特例。如果沒有另外更客觀的例文佐證的話,我們不能斷定“話本”有“書本”的意思。另外,他還說這里的“話本”也可解釋為抽象的“故事”——這顯然是牽強(qiáng)附會,不足為訓(xùn);那么,《古今小說·敘》中的話是否只是“特例”呢?也不是。讓我們再看兩個例子:例一:元代鐘嗣成《錄鬼簿》“前輩已死名公才人”節(jié)陸顯之條下注云:“有《好兒趙正》話”,曹楝亭刊本《錄鬼簿》作:“有《好兒趙正》□本”。二書互校,顯然是說雜劇作家陸顯之還做過一個《好兒趙正》話本,學(xué)術(shù)界一般認(rèn)為這個話本就是《古今小說》第三十六卷《宋四公大鬧禁魂張》。例二:《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開頭:“有分教:才人把筆,編成一本風(fēng)流話本?！比绻麤]有前面的“才人把筆”四個字,我們似乎也可以認(rèn)為這里的“話本”一詞是指抽象的“故事”,但既然有才人把筆,那寫成或編成的只能是“故事本子”了。上面二例中的《好兒趙正》(或說《宋四公大鬧禁魂張》)和《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顯然就是《古今小說·敘》中所說的宋高宗所喜歡閱讀的一類話本,《古今小說·敘》中所言顯然并不是“特例”。其實(shí),在增田涉引來證明自己觀點(diǎn)的一些例文中,有的就是被作者誤解了的。如:這話本是京師老郎流傳。(《古今小說》卷十五《史弘肇龍虎君臣會》)這本話文叫做“積善陰騭”,乃是京師老郎流傳至今。(《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一《袁尚寶相術(shù)動名卿、鄭舍人陰功叨世爵》)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話本,叫做“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同上書卷三十三《張員外義撫螟蛉子、包龍圖智賺合同文》)所以宣這個話本,奉戒世人切不可為著區(qū)區(qū)財產(chǎn),傷了天性之恩。(同上)所以今日依著本傳把此話文重新流傳于世,使人簡便好看。有詩為證:片言得婦是奇緣,此等新聞本可傳,扭捏無端殊舛錯,故將話本與重宣。(同上書卷十二《陶家翁大雨留賓、蔣震卿片言得婦》)在上舉五例中,一、三、四例作“話本”,第二例作“話文”,第五例先作“話文”、后作“話本”。這是因為在話本小說中,“話本”、“話文”可以交互使用。這一點(diǎn),增田涉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我們再看這五個例證。第一、第二兩例,單從字面意義來看,既可理解為“這故事是京師老郎流傳下來的”,也可理解為“這‘話本’或‘話文’(指說話人的底本或傳本)是京師老郎流傳下來的”。但相類的例句,我們在元雜劇《百花亭》中也可見到:“須記的京城古本,老郎傳流。”這是雜劇正末道白中的兩句話,前邊講到“才離瓦市,恰出茶房”,這里的“京城古本”顯然是指瓦市中的說唱故事本子無疑。同樣,這第一、二例中的“話本”、“話文”如果解釋作故事本子、故事文顯然要比解釋為抽象的故事更加確切。第五例說“依著本傳”敷演成“話文”,“把此話文重新流傳于世,使人簡便好看”,這里的“話文”顯然是指小說讀本了。但因下面有一句“故將話本與重宣”,又使增田涉猶豫起來。其實(shí),這里的“故將話本與重宣”,以及第三例中的“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話本”,第四例中的“所以宣這個話本”,都是指講說話本。這正如明清時的宣卷一樣。宣卷就是講唱寶卷。寶卷既可講唱,又可閱讀,話本同樣也是既可講說,又可閱覽。講說出來就是故事,拿在手里就是讀本,為什么只能指前者而不能指后者呢?在增田涉的例文中,還有一類引文同樣被誤解了。例如:變出一本蹺蹊作怪底小說來。(《清平山堂話本·簡帖和尚》)此本話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誼,王氏之節(jié),皆是難得的事。(《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七《顧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會芙蓉屏》)這一本話文,乃是國朝成化年間,浙江杭州府余杭縣,有一個人……。(同上書卷十二《陶大翁大雨留賓、蔣震卿片言得婦》)此本說話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記》中。(同上)這本話乃是元朝大德年間的事。(同上書卷九《宣徽院仕女秋千會、清安寺夫婦笑啼緣》)唱一本兒倚翠偷期話。(董解元《西廂記》卷一)此本話,說唐時這個書生,姓張名珙字君瑞,西洛人也。(同上)(張生)若不與后,而今沒這本話兒。(同上)“話本”、“話文”、“小說”、“說話”、“話”在話本、擬話本小說中有時是混用的,不足為怪。問題是它們在這些例句中究竟應(yīng)作何種解釋。我們知道,宋元話本在當(dāng)時都是單篇刻印的,故《也是園書目》、《寶文堂書目》等都記載了一些宋元單篇話本名目。明代洪楩、馮夢龍廣泛搜集這些單篇話本,匯刻而成《六十家小說》(今本《清平山堂話本》為其殘存部分)、《喻世明言》(即《古今小說》)、《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等話本小說總集(其中有些是明人擬作)。而熊龍峰所刻仍是單篇,因此很少保存下來。所以《清平山堂話本·簡帖和尚》說“變出一本蹺蹊作怪底小說來”,一本就是一個單篇,這是顯而易見的。馮夢龍、凌濛初等明代擬話本作者也仿照宋元說話人的口氣,在自己的擬作中采用“此本話文”之類的表述方法。南宋董解元的《西廂記》是諸宮調(diào),與說話同屬于講唱文學(xué),所以也采用了“此本話”之類的表述方法。這些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更重要的是這個“本”字的訓(xùn)義,它可以指書畫碑帖、公文奏折,也可以指書畫的計量單位即冊,但決不能像增田涉解釋“唱一本倚翠偷期話”為“唱一則戀愛故事”那樣,把“本”訓(xùn)為“則”,因為“本”根本就沒有“則”的意思。所以在上舉數(shù)例中,“一本小說”、“此本話文”、“這本話”等等解作小說本子或故事本子顯然要勝于解作抽象意義的故事。在這里,我們不妨把“話本”與“變文”作些比較。關(guān)于“變文”,現(xiàn)在最有代表性的解釋是:所謂“變”,應(yīng)該解釋為“故事”之意,所謂故事圖像就是“變相”,而故事文就是“變文”。(周紹良:《敦煌文學(xué)作品選》代序)同樣,在通常情況下,“說話”的“話”,“話本”、“話文”的“話”,也是“故事”的意思,而“說話”就是講說故事,“話本”、“話文”就是故事文或故事本子的意思。正如我們一見到“變文”不能就說是指抽象故事一樣,我們也不能一見到“話本”或“話文”就說是指抽象的故事。事實(shí)是:“話本”作為故事文或故事本子才是它的基本含義,它在有些場合被用來指稱抽象故事則是這種基本含義的引伸和擴(kuò)展,或說是與“說話”和“話”的混用。增田涉文章還講到“話本”的另一含義,即“故事的材料”。他舉的是明初瞿佑《剪燈新話·牡丹燈記》的例子:“燈前月下逢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民間作千萬人風(fēng)流話本?！薄缎略挕肪浣獗居凇霸挶尽毕伦⒃?“話本猶話柄也,言說話之本也”,增田涉進(jìn)一步解釋為“故事的材料”是有道理的。同樣的例子我們在《熊龍峰四種小說·孔淑芳雙魚扇墜記》中也可找到:“聊效崔氏而逢張珙,諧百年魚水之歡娛;豈被王魁而負(fù)桂英,作萬載風(fēng)流之話本。”可以說,這才是“話本”的本義,它最早見于南宋耐得翁的《都城紀(jì)勝》:凡傀儡,敷演煙粉、靈怪故事,鐵騎、公案之類,其話本或如雜劇,或如崖詞,大抵多虛少實(shí)。凡影戲,乃京師人初以素紙雕鏃,后用彩色裝皮為之,其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真假相半。以上例文魯迅和增田涉在自己的著作或文章里都引作過,但魯迅將其理解為說話人說話時以作憑依的底本,增田涉則理解為抽象的故事。其實(shí),只要我們仔細(xì)推敲,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里的“話本”指的乃是“說話之本”,或說“說話的根據(jù)”,或如增田涉所說,是指“故事的材料”。兩段話都是在講一個問題,即故事的真假虛實(shí)程度。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話本”最早、最原始的本義。綜上所述,說“話本”是“說話人的底本”是不錯的,但這里還須講清一個問題,即“話本”作為一般文學(xué)名詞和文學(xué)體裁的關(guān)系。我們說“話本”即“話柄”或“說話之本”,或如增田涉所說,即“故事的材料”,那是指作為文學(xué)名詞的“話本”的本義,而不是一種文學(xué)體裁。如凌濛初在《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二交代《陶大翁大雨留賓、蔣震卿片言得婦》的故事材料出自祝枝山《西樵野記》,在這里,作為文學(xué)名詞的“話本”是指《西樵野記》而不是指話本小說本身。所以,這里的話本最多可指《醉翁談錄》“小說開辟”中所提到的諸如《夷堅志》、《琇瑩集》、《東山笑林》、《綠窗新話》一類的說話人的參考書。我們說“話本”是指“說話人的底本”,開始也可以說是一種文學(xué)名詞,但隨著“話本”的輾轉(zhuǎn)流傳,不斷豐富,直至經(jīng)過文化修養(yǎng)較高的藝人或文人增飾潤色,刻印出來供人閱讀(當(dāng)然也不排除繼續(xù)供說話人參考使用),那就逐步演變成一種文學(xué)體裁了。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話本”或“話本小說”,一般都是指文學(xué)體裁。至于哪些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話本”,哪些又是經(jīng)過潤色的“話本小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分得清楚。一般說來,“小說”門類如《清平山堂話本》中那些比較原始的篇目,在明代通俗類書中發(fā)現(xiàn)的《王魁》、《錢塘夢》、《鄭元和嫖遇李亞仙記》、《裴秀娘夜游西湖記》等;“講史”門類如《五代史平話》、《三國志平話》等;其他如《宣和遺事》、《取經(jīng)詩話》等,它們都有一個故事梗概,且都具備話本的格局和體制,但文字半文半白,有些還是東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