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浮世畫家》中的住房意象

石黑一雄《浮世畫家》中的住房意象

kazuoishiguwa，1954-，以他的日本背景和早期兩部小說《群落中的黎明》（1982年）和《浮世畫家》（1986年）為主題，吸引了公眾對日本歷史和日本性格的關注。比如《浮世畫家》中,主人公小野松尾的命運與日本歷史息息相關。但石黑一雄強調(diào),小說中著力想表現(xiàn)的是一種情感,一種人生的無奈:一個人傾注時光與心血投入到很有成就感的事業(yè)中,結(jié)果卻是一個完全的錯誤。石黑一雄聲稱自己無意表現(xiàn)任何一種特定的文化和歷史,且更愿意接受自己是個國際小說家。確實在《浮世畫家》中很難找到對日本現(xiàn)實的細節(jié)描述,人物和情節(jié)的設置都是為作品主題服務的。正如1989年的對話中,石黑一雄明確表態(tài):我不歸屬某一種特定歷史,也沒有強烈的感情紐帶系于日本或英國,我所做的就是為我作品的主題服務。作品中的房子意象與作品表達的主題息息相關,呈現(xiàn)了主人公內(nèi)心的情感變化和日本人對待戰(zhàn)敗的特殊心理。1杉村明家的大房子《浮世畫家》的故事發(fā)生的在二戰(zhàn)前后,可以看作畫家小野松尾(Ono)的個人回憶錄。故事并不嚴格按照時間順序發(fā)展,而是隨著主人公腦海中的記憶呈現(xiàn)。在這段時間跨度中,即1948年10月到1950年6月,主人公選擇性擷取往事:對于愉快難忘的經(jīng)歷,敘述得詳細生動;而對于痛苦的經(jīng)歷,只是模糊地一筆帶過。但主人公在房子里“悶著”(mopingaround)的習慣卻是貫穿作品始終的一個重要細節(jié)。以至于他的女兒們常常以此來取笑父親,“別聽爸爸的,他這幾天空得很,只是悶在房子里。”小野松尾如此珍愛的房子既不是他祖先遺留下來的地產(chǎn),也非他本人的出生地,而是緣于一段傳奇的經(jīng)歷。這座大房子的原主人也是建造者杉村明(Sugimura)曾是二戰(zhàn)前名噪一時的大英雄。然而,作為一個藝術狂熱者,杉村明經(jīng)常自己出錢贊助各式的藝術展。隨著他的去世,后代不得不拍賣掉這座房子以緩解家族的經(jīng)濟壓力。然而財力并不是杉村明家族考慮買主的最重要因素。緣于對已故父親的尊敬及對家族威望的考慮,杉村明的女兒在眾多買主中選擇了畫家小野松尾,并告知他這是“一次威望的拍賣”(anauctionofprestige)并囑咐他不要對房子進行改動。這座物超所值的大房子得到小野松尾一生的珍愛。剛開始,杉村明家的人經(jīng)常會充滿“敵意”地察看房子近況。之后戰(zhàn)爭爆發(fā),家中的小女兒(MissSugimura)時不時以拜訪的名義來看看老房子在戰(zhàn)爭中的受損情況。交談中,她的眼睛時常不自主地環(huán)顧房子四周,有時好像突然被眼前的情景觸動,想起以前的事。如今親人大多離她而去,這不免引起她的感傷。一次,房子的長廊被炮彈襲擊,她竟然泫然欲泣。小野松尾漸漸能理解她及她家人曾經(jīng)的這些行為,這座老房子承載著太多年輕時的回憶,是他們一生的歸屬。2居住：研究進展之地石黑一雄六歲隨父母來到英國,之后一直定居在英國。他接受的是典型的英式教育,但是父母在家中進行典型的日式教育,他從小就意識到父母撫養(yǎng)自己的方式和其他家庭不同。他十分懷念小時候去祖父家里的情景,期待能再回到日本。石黑一雄坦言:我的整個童年都無法忘記日本,因為我一直做著回到日本的準備。小說中主人公的孫子一郎(Ichiro)在爺爺家的經(jīng)歷有著作家自己的影子。且名字Ichiro與Ishiguro的相似性也暗含了這層意義?！凹摇?home)對石黑一雄而言既不是日本也不是英國,而是在此岸和彼岸之間的來回(in-between)。劉易斯(BarryLewis)這樣生動描述:石黑一雄所有的作品都是一場在“無家”(homeless)和“有家”(athome)之間的拔河賽。有住所并不等于有家,房子是具體概念而家是一個抽象概念。家并非簡單居住之地:它往往能為人們守護根基或為其前往目的地保駕護航。房子意象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屢見不鮮,比如《群山淡影》中主人公悅子時不時地離開住所;《長日留痕》中斯蒂芬傾盡畢生心血服務的達林頓府;《千萬別丟下我》中克隆人的棲息之地黑爾姆舍。這些房子,既不是主人公的出生地也非祖先遺產(chǎn),更不是他們擁有快樂家庭生活的場所。它們僅僅只是主人公居住的地方,并順帶處理私事和公事。對于居住(dwell),詹姆斯·普羅克特在研究“戰(zhàn)后英國黑人作品”時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居住并不是‘到達(arrive)’或‘遷移(settle)’到某處;居住是一個空間性的,暫時性的過程,而非一種‘結(jié)束(closure)’或‘完結(jié)(resolution)’?！苯值篱g的行走,市郊間的往來都屬于“住所”范疇(dwellingplaces)。除了住所,小野松尾最常去的就是川上太太的酒館,因為是?？?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他和他的得意門生把酒言歡,談笑人生。然而戰(zhàn)后,物是人非,小野也只有獨自一人,形影相吊。酒館的對話和討論自然成了小野回憶過去的重要部分。每次在小野記述完一件事或只回憶到一半時,他的思緒就會情不自禁地回到小酒館?？梢娋起^在小野的內(nèi)心分量不輕,或者說小酒館,在某種意義上,是小野暫時的精神寄居地。戰(zhàn)后,附近類似的酒館紛紛歇業(yè)整頓,只有這家酒館還屹然挺立著,而且一直保留著他們曾經(jīng)常來的專屬桌位,這是極具象征意義的。川上太太講的一番話也頗耐人尋味:“如果足夠富有,我會在附近開很多酒館,再叫一些人來,我不想獨自一人在這里,像在墓地一般?！贝藭r,她迫切需要的是一種歸屬感,那個曾經(jīng)繁華的酒巷。小野松尾買下了令無數(shù)人艷羨的大房子,戲劇性的是,妻子和兒子在戰(zhàn)爭中死去。父女的相依為命并未拉近父親和女兒之間的心里距離。很多時候,女兒對父親欲言又止或是旁敲側(cè)擊地暗示。在提到以前的學生黑田時,父親看到兩個女兒又一次停止進餐?！八齻冿@然剛交換過眼色,一如上個月中曾經(jīng)又好幾次我覺得她們一定是在談論我時一樣?！迸畠簜兂黾藓?只剩小野松尾一個人,他時時在大房子里閑逛,修剪花草或是修補房子。房子意象在作品中暗指了主人公內(nèi)心歸屬感的缺失。這種缺失導致了情感的轉(zhuǎn)移。弗洛伊德這樣定義轉(zhuǎn)移(displacement):對某一對象的情感由于含有危險性(或其它原因)而無法直接向該對象表達時,人們有時會把這種情感或沖動轉(zhuǎn)移到其它對象身上,使自己的情感得到宣泄,心理得到平衡。盡管遭到女兒們的反對,小野松尾還是堅持帶孫子去看一部美國的恐怖片。孫子看得瑟瑟發(fā)抖,用雨披蒙住了頭,小野松尾確是得到了情感的宣泄。3浮世中的救贖。根據(jù)浮世該作品寫于日本投降的第二年,美國投下的原子彈讓長崎和廣島迅速移為平地。美國占領軍入駐日本并沒有得到預想中的頑強抵抗和襲擊,這與在戰(zhàn)場中誓死抵抗,瘋狂殘暴的日軍形象大相徑庭。曾經(jīng)為軍國主義搖旗吶喊的日本民眾瞬間接受戰(zhàn)敗事實,并進行了長時間的反思。日本人對美國人及美國文化的接受程度著實令人難以想象。日本前首相吉田茂在《激蕩的百年史》中記述:“美國人進行了理想主義的改革,使混亂和絕望中的日本人看到了未來希望。這些改革結(jié)束了日本原本生活只停留在追求每天溫飽的境地,畢竟日本人和美國人有一點共同之處就是樂天主義?！边@種顛覆性地轉(zhuǎn)變從小說中孫子一郎———日本年輕一代的象征,先后崇拜的兩個美國偶像中也能看出端倪。第一個是美國的西部牛仔(cowboy),第二個是吃菠菜的大力水手。人們態(tài)度的迅速轉(zhuǎn)變,讓小野從一個受人尊敬的愛國畫家變?yōu)槿巳送倭R的軍國主義幫兇。書名《浮世畫家》中的“浮世”有兩個所指:一、浮世繪是日本的風俗畫,江戶時代的民族特色;二、類似畫家小野松尾及松田那樣的人,傾盡心血和時光奮斗于值得他們驕傲的事業(yè),也曾贏得數(shù)人的敬仰和無上的榮光,最后發(fā)現(xiàn)只是一場錯誤,還遭人詬罵。世上歡樂易逝,本想做一番事業(yè)留住永恒,不被“浮世”所沖滌,然而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終究不過浮世中一個渺小的存在,無能為力。然而命運的無常,個人的渺小并沒有讓他們失去尊嚴。就像松田對小野松尾說:“不要去管今天人們都說了些什么。不消多久,像我們這樣的人就又可以將下巴抬得高高了。我只是希望這輩子的努力沒有白費?！备∈乐械拇蠓孔雍椭魅斯珱]有歷史淵源,因此絕不是小野松尾內(nèi)心的歸屬地。妻子兒子的離世,名聲的敗落,女兒的前后出嫁迫使久居空房的小野松尾產(chǎn)生莫名的孤獨感和惆悵感。祖孫一郎提到自己在模仿獨行俠(LoneRangers)時,小野松尾試圖說服孫子模仿其他人物,但最后不得不向不諳世事的孫子妥協(xié),于是一郎放聲大喊“獨行俠”,震徹整個房間。這也讓小野松尾內(nèi)心一直壓抑著的情感砰然釋放。書中對“房子”著字不多,但是處處隱現(xiàn)它所蘊含的空曠和悲愴之感。不論是主人公的住所還是他的命運都是這般飄忽不定,轉(zhuǎn)瞬即變,這樣的變動促成了主人公歸屬感的缺失。再者,小野出生時有和尚預言“欺騙”和“懶散”是他本性中的弱點,這個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預言籠罩他的一生。小時欺瞞父母偷偷作畫;成年后,兩次背叛師門;年老時為了小女兒紀子的婚姻,不得不背叛自己一直堅守著的信念。但是他每次背叛的理由都是那么義正嚴詞,堂而皇之。第一次背叛父母是為了追求精神生活,不愿過著整日數(shù)錢的日子;二次背叛師門分別是為了追求藝術和奉獻國家,最后作為人父,為了女兒的幸福,上門求人并當眾檢討自己。背叛本身就是脫離原來的狀態(tài),進入新的狀態(tài)。這種變動即是不穩(wě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