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瑛侍者與神瑛侍者的幻相

神瑛侍者與神瑛侍者的幻相

青山頂?shù)摹邦B固石”、赤儀宮的“神英使者”、榮國政府的“玉帶”和賈玉的“通靈寶玉”經(jīng)常被誤解。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讀書不夠細(xì)心。另一方面則是作者對這些關(guān)系的描寫本身有矛盾性。筆者試就這個問題作些粗略、簡要的論述,不對之處,請同志們指正。一脂評本:“觀神監(jiān)管,看典型的頑石”這四個名號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呢?高鶚認(rèn)為神瑛侍者就是頑石,賈寶玉是其幻相。程乙本第一回有這么一段文字:“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當(dāng)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游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4—5頁)寫了這段話后,作品才接著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絳珠仙草之事。由此可見:神瑛侍者即頑石耳。而賈寶玉又是神瑛侍者的幻相,則頑石——神瑛侍者——賈寶玉三者是三位一體的了。這就是高鶚對四者關(guān)系的理解和處理。但四個名號在流傳下來的脂評本上的關(guān)系卻不是這樣。我們看甲戍本、庚辰本、戚序本上根本沒有程乙本上的這段文字。諸脂本在“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后即寫神瑛侍者澆灌絳珠仙草一事,根本沒有警幻仙姑名頑石為神瑛侍者之說?？雌饋?這好象是高氏的大膽“創(chuàng)作”了,實際上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從流傳至今的脂評本來看,在下凡之前,神瑛侍者與頑石是毫無關(guān)系的,這從作品中可以看出來。作者第一回寫了女媧補(bǔ)天剩下一塊頑石未用,棄在青埂峰下,此石因無才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一天,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路過此地,便攜了頑石,帶它下凡。接著寫了甄士隱在夢中見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迎面而來。此時,這一僧一道從何處而來呢?這個問題很重要。從他們的對話中,可知他們是袖著頑石、剛從青埂峰出來。書中寫道:“……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xiàn)有一段風(fēng)流公案正該了結(jié)……’”。(庚辰本10頁)這正是他們袖著頑石、剛由青埂峰出來的光景:那僧人攜了頑石出來,要帶它下凡,那道人便問僧人欲將頑石帶至何處。這一點,脂批者是看清了的。甲戍本在甄士隱在夢中“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旁夾批云:“是方從青埂峰袖石而來也。接得無痕?！?9頁)既然甄士隱在夢中見到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剛從青埂峰下袖石而來的,那么,聯(lián)系僧人之語(從其話中可知神瑛侍者以甘露澆灌絳珠仙草遠(yuǎn)在僧、道見到頑石之前。而頑石見到僧道二人之前并沒有出過青埂峰),我們不難看到:頑石與神瑛侍者在進(jìn)入塵世之前是沒有絲毫關(guān)系的,只是后來神瑛侍者、絳珠仙草要下凡,頑石也想去人間一趟,故僧人將頑石“夾帶”在這些下凡的神仙之中(具體地說,是夾帶在神瑛侍者的身上),使頑石去“經(jīng)歷經(jīng)歷”。只有在這時,頑石與神瑛侍者才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但也決不是等同的關(guān)系)。由流傳下來的脂評本的整個故事情節(jié)可知賈寶玉是神瑛侍者的幻相(林黛玉是絳珠仙草的幻形),系在賈寶玉脖子上的通靈玉是頑石的幻相。這就是四者之間在流傳下來的脂評本上的關(guān)系,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曹雪芹所處理的關(guān)系。就現(xiàn)存的脂評本來看,曹雪芹關(guān)于頑石的描寫,與小說的思想內(nèi)容關(guān)系不大。作者寫頑石,主要是為了結(jié)構(gòu)上的需要,他把頑石放在賈寶玉身上,假托它來記錄賈寶玉的生活,這使作品顯得極為真實。頑石在小說中所起的作用主要就在這里。小說原名叫《石頭記》之原因也在于此。二《隋書》第八回,第八回,第八回,是“神品”,是“未盡人道”的頑石,在流傳下來的脂評本中,頑石并不是神瑛侍者,因而賈寶玉也不是頑石的幻相;頑石是通靈玉的本來面目,是作者假托為記言的工具。這可以從正文和脂評中找到大量的證據(jù)。可資作證的正文:1,第十五回有如下一段文字:“秦鐘笑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xì)細(xì)的算帳。’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jié),……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chuàng)?！?庚辰本316—317頁)通靈玉一被拿走,賈寶玉的言行也就隨之失載了,可見,在曹雪芹筆下,通靈玉正是那塊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的頑石。2,第八回寫道:“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按即指上文提到的通靈玉)并癩僧所鐫的篆文?！?庚辰本179頁)由此正文可知:通靈玉為頑石幻相,此其一。頑石(即通靈玉)為記言之物,此其二。3,第二十五回言:“賈政聽說,便向?qū)氂耥?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以(一)別,眨眼已過十三載矣!’”(庚辰本579頁)由此可見,通靈玉正是僧道二人在青埂峰下遇到的頑石。4,在第一回,作者寫道:“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shù),將一塊大石(按即頑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甲戍本5頁)可見通靈玉是由頑石變幻而來的,是它的幻相。5,第八回說的更為明白:通靈玉,“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庚辰本179頁)。脂評者亦認(rèn)為通靈玉即頑石之幻相。現(xiàn)略舉數(shù)條可資為證的脂批:1,甲戍本第一回,在“那僧笑道:‘……然后好攜你(按指頑石)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脫“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去安身樂業(yè)”旁夾批道:“何不再添一句,云:‘擇個絕世情癡作主人’?！?5頁)我們知道,“絕世情癡”(即神瑛侍者、賈寶玉)是通靈玉的主人,而脂批者同時又把這個“絕世情癡”作頑石的主人看待。這說明脂批者是認(rèn)識到通靈玉為頑石幻相這一點的。2,第三回,在“寶玉聽了,登時發(fā)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旁夾批:“試問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蕭然坦臥何如?”(甲戍本15頁。按此批語位置挪前了一行。)3,第八回,在“寶釵(將通靈玉)托于掌上”下小雙批云:“試問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嘯之聲何如?”(甲戍本4頁)4,同回,在“襲人伸手從他(按指賈寶玉)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下有小雙批:“試問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風(fēng)明月如何?”(甲戍本13頁)由上引脂評本正文和脂批可知通靈玉即頑石耳。倘若按照“高鶚的”見解,頑石即神瑛侍者即賈寶玉,那在這些地方就會鬧笑話了。三《神n本》的“被增置石頭記”值得指出的是,曹雪芹對這四個名號之間的關(guān)系的描寫并不是始終如一的。我認(rèn)為他對這方面的描寫有一個過程,我姑且把這個過程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在前一階段(它在甲戍年再評之前)中,頑石——神瑛侍者——賈寶玉這三者很可能是三位一體的。雖然曹雪芹在后一階段中刪改了這一點,但在再評本(即甲戍木)中我們?nèi)钥杉s略看到這個痕跡。甲戍本第一回有這么一段描寫:“……俄見一僧一道遠(yuǎn)遠(yuǎn)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闊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問間)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竊)慕之。弟子質(zhì)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bǔ)天濟(jì)世之才、利物濟(jì)人之德。如蒙發(fā)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xiāng)里受享幾年,自當(dāng)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4頁)這一段話至關(guān)緊要,由此可見頑石下凡是自己提出的,并且它下凡不僅僅是去見聞、經(jīng)歷,而且要“受享”,則頑石下凡后就不單通靈寶玉,連賈寶玉也是其幻相了(在前一階段中,神瑛侍者也可能即是石頭,但作者把這一點改得較徹底,現(xiàn)在已不易看到痕跡了)。不然,何以言“受享”呢?令人矚目的是,再評本(即甲戍本)上的這一段文字到了五評本(即庚辰本)上時便被作者刪掉了(戚序本上亦已刪卻)。庚辰本和戚序本都作一僧一道來到青埂峰,見到那塊頑石后,那僧便提出要帶頑石下凡去“安身立業(yè)”,并無“受享”之說。這與甲戍本上頑石主動提出“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大為不同。作者的這個改動,使得頑石與神瑛侍者分開的改筆更徹底了。這些描寫可以說是作者對頑石、神瑛侍者、賈寶玉關(guān)系的描寫的后一階段。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甲戍本第一回中說:頑石聽到有關(guān)紅塵中富貴之語便主動提出要下凡一趟,那僧加以勸戒,但“這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jìn)這話去。”(5頁)這一句話與稍后僧人言:“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9頁)頗有雷同之嫌。而在最反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石頭記》作者的筆下,我們幾乎是找不到這個毛病的。我估計在前一階段中這句話可能是寫頑石的,后來曹雪芹將頑石與神瑛侍者分開了,僅由神瑛侍者投胎作賈寶玉,將頑石假托為記言的通靈玉,因此,便將這句話改寫在神瑛侍者身上。但又疏忽了,沒有把前一階段時用在頑石身上的這句話刪卻。這就是甲戍本上的情況。到了庚辰年定稿時,用在頑石身上的這句話已被刪去了(戚序本同)。在這里,又可看到作者將頑石與神瑛侍者分開的一個痕跡。在前一階段中,關(guān)于頑石——神瑛侍者——賈寶玉三位一體這一點,我們從整部小說關(guān)于“木石前盟”的提法也可看到。在那件“千古未聞的罕事”中,現(xiàn)在流傳的脂本只寫了神瑛侍者澆灌絳珠仙草,并未提到頑石,更沒有講到頑石與神瑛侍者、頑石與絳珠仙草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談不上什么“木石前盟”(只有“木”——絳珠仙草即后之林黛玉,并沒有“石”)。但在甲戍年之前的稿本中,神瑛侍者很可能就是頑石(正象我們今天在程乙本中看到的一樣)。否則,何來“木石前盟”之說?!甲戍本第一回在神瑛侍者灌溉絳珠仙草一節(jié)文字上的一條朱眉批十分引人注目:“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fēng)月波瀾,嘗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jié)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人’。此之謂耶?”(8頁)這條脂批決不會是批甲戍本上的文字的,也不會是批現(xiàn)存的所有脂評本上的文字。因為在批語之下的現(xiàn)存的所有脂評本的正文里,作者只寫了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情緣,根本沒有“頑石”的影子,何得言“以頑石、草木為偶”哉?我估計這是前一階段的批語。那時,作者尚未將頑石與神瑛侍者分開(神瑛侍者即頑石),故有是批。到了后一階段,批者不管曹雪芹對這一點已作了刪改,仍將此批過錄到甲戍本上,以致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批語與正文不相契合的現(xiàn)象。曹雪芹關(guān)于神瑛侍者、賈寶玉、頑石、通靈玉關(guān)系的描寫之第一階段優(yōu)于第二階段。第二階段帶來了許多問題。如“木石前盟”之說無從講起,失去了根據(jù),這是最重要的。又如作者為了達(dá)到把頑石與神瑛侍者——賈寶玉分開的目的,將頑石主動提出要下凡“受享幾年”(甲戍本第一回4頁),僧人道士力加勸阻,頑石不從,僧道無可奈何方將它帶下塵世這一情節(jié)改為僧人主動提出要帶頑石下凡。這對僧人的身份、思想性格來說,顯然是不真實的。因為他們的工作是“專治邪思妄動之癥”(庚辰本264頁),他們自己也極樂意、很自覺地去“度脫”凡人(庚辰本2頁)焉有主動提出攜別人下凡之理?而這些矛盾,在第一階段中是不存在的。***綜上所述,可見對頑石、神瑛侍者、賈寶玉、通靈玉的關(guān)系,作者的構(gòu)思、描寫先后并不相同:在前一階段中,賈寶玉即神瑛侍者即頑石,作品的“木石前盟”之說即是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產(chǎn)生的;在后一階段里,作者把頑石的幻相僅僅局限為通靈玉,以之作為神瑛侍者——賈寶玉塵世生活的見證者、記錄者。這樣看來,高鶚對頑石、神瑛侍者、賈寶玉關(guān)系的描寫是符合曹雪芹第一階段的描寫的,這雖然與曹雪芹第二階段的描寫不合,但也不能完全說是他的“創(chuàng)作”了(也有可能高氏看到了前一階段的本子,若然,就更不能說是他的“創(chuàng)作”了)。高氏對頑石、神瑛侍者、賈寶玉、通靈玉關(guān)系的改筆是優(yōu)?還是劣?我認(rèn)為高氏的這一改筆還是值得肯定的。因為按曹雪芹第二階段描寫,所謂“木石前盟”就無從說起了。把神瑛侍者與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