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杰》的日譯本與中譯本的比較

《十五小杰》的日譯本與中譯本的比較

在對原著的忠誠方面，梁啟超和羅曉高將《15位小英雄》一書的翻譯權(quán)翻譯成了章回人的小說，增加、排除和改寫是許多。這是清末翻譯“英雄翻譯”的典型例子。也許由于這樣的原因,這部翻譯作品一直沒有能夠成為研究者們認真考察的對象。但是,《十五小豪杰》曾經(jīng)在晚清產(chǎn)生過廣泛的影響,2在近代翻譯史和近代文學(xué)史的研究領(lǐng)域里都決不是可以漠然視之的。本文將對照原著分析譯文,并根據(jù)當(dāng)時讀者的期待視野以及雜志的出版狀況探討章回白話小說體作為一種翻譯策略的得失。一“中譯本”的出現(xiàn)和“敘述人”《十五小豪杰》原名為《兩年假期》,是法國近代著名科幻作家凡爾納寫的一部冒險小說,講述了漂流到一荒島上的15個少年在那里頑強地生活兩年又重返故里的故事。孩子們在島上所經(jīng)歷的種種冒險構(gòu)成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妒逍『澜堋肥歉鶕?jù)森田思軒的日譯本《十五少年》轉(zhuǎn)譯的,而這個日譯本又是從英譯本重譯的,因此幾經(jīng)重譯的《十五小豪杰》與法文原著相去甚遠。但限于本文所設(shè)定的題目,在此只著重考察中譯本和日譯本的關(guān)系。日譯本的譯者森田是日本近代著名的翻譯大家,早年學(xué)過英語,后來又游學(xué)于歐美各國,英語根底頗深。他的翻譯活動始于明治19年,正值日本翻譯界向“周密譯法”轉(zhuǎn)換的時期。日本明治初年的小說翻譯大都粗糙不堪,往往只有故事梗概的介紹,文體一般采用漢文直譯體。但是隨著翻譯作品數(shù)量的增加,一些譯者漸漸不能滿足于故事梗概的介紹,想極力傳達原文的風(fēng)格韻味,于是采用了逐字逐句地翻譯原文的方法,即所謂的“周密譯法”。森田積極地實踐這種“周密譯法”,且在翻譯過程中吸收了各種文體的要素,將漢文直譯體、歐文直譯體、和文文體揉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種清新的文體,為日本近代翻譯小說質(zhì)量的提高和文言一致文體的形成作出了巨大貢獻?！妒迳倌辍肥巧镉诿髦?9年翻譯的作品,在文體上相當(dāng)充分地體現(xiàn)了他的這種新文體的特色。3梁啟超采用“白話”翻譯《十五小豪杰》,除了與他作為啟蒙家歷來認為文言不利于啟下的語言觀有關(guān)外,恐怕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日譯本這種文言一致新文體的啟發(fā)。但是,中國的“白話”是伴隨話本、章回小說的發(fā)展逐步形成的,從敘述學(xué)的角度看與日本明治時期形成的文言一致新文體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試比較日譯本和中譯本的開頭部分,先看日譯本。41860年3月9日夜,滿天黑云低低地垂壓在海面上,四周一片漆黑,難辨咫尺之外。這時一只尚未扯起風(fēng)帆的小船掠過巨浪,向著東方飛快地駛?cè)ァｉW電不時劃破天空照亮了小船的身影。5(第一回)梁啟超的中譯本如下。調(diào)寄摸魚兒莽重洋驚濤橫雨,一葉破帆漂渡。入死出生人十五,都是髫齡乳稚。逢生處,更墜向天涯島無歸路,停辛佇苦。但抖擻精神,斬除荊棘,客我兩年住。英雄業(yè),豈有天公能妒。殖民儼辟新土,赫赫國旗輝南極,好個共和制度。天不負,看馬角烏頭奏凱同歸去。我非妄語。勸年少同胞聽雞起舞,休把此生誤?？垂?你道這首詞講的是什么典故呢?話說距今四十二年前,正是西歷一千八百六十年三月初九日。那晚上滿天黑云,低飛壓海,蒙蒙暗暗,咫尺不見。忽有一艘小船,好像飛一般,奔向東南去。(第一回)兩相對照一目了然的是中譯本增加了許多內(nèi)容。這些增加的內(nèi)容主要是和章回白話小說固有的體制有關(guān)。比如,白話小說一般在故事開始之前有一段故事或相關(guān)的詩詞作為進入故事的入話。梁啟超在這里所加的詞顯然是為了滿足白話小說體制上的這一要求。此外,為了在整體形式上更加符合白話小說的體制,在每一回里都編撰了對仗工正的詩句作為回目,在結(jié)尾處則附上概括該回內(nèi)容的詩句和“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套語等等。也就是說梁啟超選擇用“白話”翻譯,即意味著他不得不選擇那一套使“白話”作為小說的敘述語言能得以實現(xiàn)的白話小說的舊體制。在森田的譯文里,敘述人和讀者是隱蔽的,但是中譯本用“看官,你道這首詞講的是什么典故呢?”將隱蔽的讀者顯在化,同時也將敘述人自己凸現(xiàn)化了,從而改變了整部小說的敘述方式。在第一回至第三回里,凡涉及敘述故事背景或交代事情原由之處均用“看官”一語插入后再作介紹,把原文第三人稱的客觀敘述改成由假想的“說書人”對假想的“聽眾”直接講解的第二人稱敘述。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凸現(xiàn)化了的敘述人不僅是原作作者凡爾納的化身,還融進了譯者梁啟超的身影。這一點在緊接著的“話說距今四十二年前”一句里更是明白無誤地表現(xiàn)出來。西歷的“1860年”對于當(dāng)時的中國讀者來說還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時間概念,因此梁啟超加上“距今四十二年前”顯然是為了便于讀者準確地把握這一時間概念,但是從敘述的角度上看這樣做顯得十分古怪。因為譯者本來應(yīng)該是在貼近作者的視角上進行翻譯,而“1860年”之所以“距今四十二年前”則顯然是從梁啟超翻譯該小說的1902年推算出來的。在這一句里敘述人不是法國的凡爾納,而是“1902年翻譯該小說的梁啟超”。在中譯本里敘述人往返于原作者和譯者之間的例子還有很多。6敘述人在中譯本里的凸現(xiàn)和身份的改變使得整部小說的敘述方式發(fā)生變化,即寫書的敘述人變成了說書的敘述人。這樣一來,為了符合“說”的線性敘述的需要,對日譯本作一定程度的增加、刪減乃至改寫則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了。具體地說,中譯本簡化了日譯本的一些細節(jié)描寫。如:“不幸的是從三月一二日開始接連陰天,甚至常常下起雨來,使武安無法出發(fā)去探險”、“休息了一個小時左右”5等森田的譯文對時間的敘述是非常具體的,梁啟超將其譯成“不料連天陰雨,武安未能動身”(第四回)、“憩息片時”(第五回)這樣簡略模糊的形式。另一方面,在譯文里小說的故事性卻得到了強化,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對每一回結(jié)尾的處理。本來因雜志篇幅所限,每一次連載的譯文常常不得不在日譯本的一些章節(jié)中間停頓,于是譯者乘機在這種地方增加懸念,有時不惜曲筆改寫。譯者稱這樣的“割裂停逗處,似更優(yōu)于原文”(第一回附記)。比如,日譯本的第四回結(jié)尾處是這樣描寫的:出去探險的四個孩子正當(dāng)天黑找不到回路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了伙伴們在宿營處點燃篝火發(fā)出的信號,于是朝著火光走去,并順利地回到了住處。結(jié)尾處理得很平淡。中譯本的第六回結(jié)束之處本來也可以將這一小小的插曲全部敘述完,但譯者僅僅寫到他們發(fā)現(xiàn)火光的地方就打住,故意留下一個關(guān)子,還添上“正在進退維谷之際,忽見火光一道,上沖宵漢,可不害殺人么?”這樣的句子,故意把讀者的想象引向驚險恐怖的情節(jié)上,以逗引讀者的興趣?！妒逍『澜堋芬灿幸恍┦且蜃g者外語水平低而導(dǎo)致的錯誤,如望文生義地將日語的“怪我”(本意是“受傷”)直譯成“怪我”,還有因時間緊迫造成的筆誤和印刷錯誤。7但總體上看,采用章回白話小說體來翻譯是造成對原作改動的最重要原因。二敘述人的作用當(dāng)然這個問題也要從另一個方面來看。盡管中譯本的改動改變了日譯本的敘述方式和整體風(fēng)格,但也不可否認這些改動為《十五小豪杰》在晚清的廣泛傳播掃清了許多障礙。以題材而論,冒險小說對于當(dāng)時中國的讀書界還是頗為陌生的題材。在為數(shù)眾多的外國小說中,梁啟超偏偏選擇這樣一部冒險題材的小說來翻譯是有其緣故的。戊戍政變失敗后,梁啟超在反省失敗教訓(xùn)時認識到,要想在中國推進社會改革,必須開啟民智重塑新的國民,即他所謂的“新民”。作為“新民”的主要精神內(nèi)核之一,他非?？粗剡M取冒險精神,指出:“歐洲民族,所以強于中國者,原因非一,而其富于進取冒險之精神,殆其尤要者也”。8在他看來,《十五小豪杰》正是這樣一曲宣揚進取冒險精神的頌歌。梁啟超充分利用中譯本敘述人凸現(xiàn)的便利引導(dǎo)讀者從“新民”的角度來把握“冒險”這一新題材的政治內(nèi)涵。9盡管這是一種“誤讀”,但在當(dāng)時無疑為具有“文以載道”傳統(tǒng)文學(xué)觀念的讀者理解這部作品提供了十分有效的視角。敘述人的凸現(xiàn)在幫助讀者理解外國小說的新穎手法方面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妒逍『澜堋凡捎玫氖堑箶⑹址?梁啟超在第一回附記里對此大加稱贊:“此書寄思深微,結(jié)構(gòu)宏偉。讀者觀全豹后,自信余言之不妄。觀其一起之突兀,使人墜五里霧中,茫然不知其來由,此亦可見(泰)西文學(xué)氣魄雄厚處”。但是,要傳達倒敘手法的效果,對于企圖用章回白話小說體翻譯此書的梁啟超來說是一個頗難克服的困難。因為以章回白話小說體的式樣來說,是線性敘述,要保持線性敘述的順暢進行,故事情節(jié)需按時間的先后秩序推進,即先交代故事的原由,然后才是情節(jié)的展開,因此“一起之突?！?必然“使人墜五里霧中,茫然不知其來由”。為了使讀者不至于過份地感到“茫然不知其來由”,譯者除了在附記里解釋外,10還以敘述人的身份在譯文中直接出面干涉敘述。前回講到武安絞下盤渦里去,連影也不見?？垂侔?你不必著急。這武安是死不去的。他是這部書的主人公,死了他那里還有十五小豪杰呢?卻是前兩回胡亂講了許多驚心動魄的事情,到底這些孩子是那個國家的?是什么種類的人?這胥羅船到底欲往那里?為何沒有船主只剩這幾個乳臭小兒?我想看官這個悶葫蘆,已等得不耐煩了。如今乘空兒補說一番罷。(第三回)三番五次的出面說明固然削弱了懸念感,使得這種倒敘手法的效果減半,但是考慮到當(dāng)時讀者的接受水平,以及半個月登載一回的連載狀況,只能作出如此犧牲,不然讀者很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興趣閱讀了。以上這一大段敘述人的出面干涉是原作里沒有的,但由于它的插入在很大程度上疏導(dǎo)了讀者的順利接受,使倒敘手法對于當(dāng)時的讀者不至于太唐突,無法接受,因此就這一點而言還是值得肯定的。凡爾納的小說在同一時期也有其他譯本,但影響均不如《十五小豪杰》大。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恐怕就是譯者沒有充分考慮讀者的接受能力,進行適當(dāng)?shù)氖鑼?dǎo)。夏頌萊在《金陵賣書記》中說:“若《新民報》之《十五小豪杰》,吾可以百口保其必銷”,而其他“小說書亦不銷者,于小說體載多不合也”。11這段話從一個側(cè)面道出了《十五小豪杰》暢銷一時的奧秘。當(dāng)然在這里也需要指出,梁啟超雖然采用章回白話小說體翻譯,但并不是一味地更改原作來適應(yīng)章回白話小說的體制,比如盡可能忠實地按原作的倒敘結(jié)構(gòu)進行翻譯,其實在敘述方式上就起到了瓦解章回白話小說體制的作用。在文體方面也作了不少探索。梁啟超原擬依《水滸傳》、《紅樓夢》等書體裁,純用俗話翻譯,但在翻譯的過程中,感到純用俗話甚為困難,于是從第四回開始“參用文言”,加快了翻譯速度,收到“勞半功倍”的效果。究其原因,文言對于梁啟超來說是習(xí)慣了的書面語,而寫白話則需要另外懸想一個“說書人”,因此倍感困難。從文體來看,文言混入白話使得行文更加緊湊,起到了由“說的文體”向書面語轉(zhuǎn)化的效果,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從第四回開始“看官”之類的套語銳減。可以這樣說,這種文白相間的文體是現(xiàn)代白話文的許多源頭之一。12三小說內(nèi)容的完整性采用章回體翻譯《十五小豪杰》還有一個意義重大而又常為人忽略之處,即較好地處理了長篇翻譯小說在報刊上連載的問題。此前,梁啟超翻譯《佳人奇遇》是嚴格按照原著的章節(jié)形式翻譯的。由于每一章的長短不一,而《清議報》每期能提供給政治小說連載的篇幅又有限,因此有時不得不“語氣未完,戛然中止”,“將就釘裝”13。從忠實原著的角度上看,這樣做當(dāng)然是沒有錯的,但是從閱讀的角度看,“語氣未完,戛然中止”顯然不利于讀者的閱讀。因此在翻譯《十五小豪杰》的時候,就有意識地采用章回白話小說的形式解決這個問題。梁啟超在第一回后記里說:“森田譯本共分十五回,此編因登錄報中,每次一回,故割裂回數(shù),約倍于原譯”。中國的章回白話小說在體制上的最大優(yōu)點就是以回為單位將長篇小說劃分為既相互聯(lián)系又相對獨立的若干章節(jié),且每一回的字數(shù)大致相同。章回小說的這些特點無疑非常適合報刊雜志的長篇連載。當(dāng)時也有像《無錫白話報》、《杭州白話報》那樣使用白話(而不用章回體)翻譯外國作品的方式。在這種方式里,敘述人的外露依然存在,但是取消了包括“話說”、“且聽下回分解”這樣的套語。表面上看,《無錫白話報》、《杭州白話報》對白話改革的步伐邁得更大,但是也有其致命弱點。因為現(xiàn)代白話文即便接近口語,也畢竟是書面語,在形式上不是靠表情和語氣,而是用標點符號、章節(jié)段落等手段來控制文章的完整性?！稛o錫白話報》、《杭州白話報》缺少的就是這種書面語意識。這一點從作者的署名處全部標示“某某演”、“某某說”即可以看出。14文章用演講口吻或說書語氣道出,不分章節(jié),非常不利于連載。以《杭州白話報》為例,每期篇幅容量一萬多字,除了“論說”一欄的文章能夠一期刊完以外,其他的長篇小說和翻譯作品均不能一期刊完,全是“語氣未完,戛然中止”。梁啟超在創(chuàng)辦《新民叢報》的時候,之所以十分強調(diào)小說連載的完整性,與他在報社中的特殊身份密切相關(guān)。以往參與辦報,他一般是主編,很少插手經(jīng)營,但是辦《新民叢報》,梁啟超既是主筆,又是股東之一,其所持股份,比編輯兼發(fā)行人的馮鏡如還多,占總股份的三分之一。15作為股東,他理所當(dāng)然要考慮到銷售的問題。16從這一角度看,小說連載的完整性可以說就是雜志作為消費品的質(zhì)量指標之一。梁啟超在隨后創(chuàng)辦的《新小說》中也十分強調(diào)長篇小說連載的完整性:“本報所登各書,其屬長篇者,每號或登一回二三回不等。唯必每號全回完結(jié),非如前者《清議報》登《佳人奇遇》之例,將就釘裝,語氣未完,戛然中止也”。13《新小說》的這種體例規(guī)定,從客觀上對長篇小說的翻譯使用章回白話小說體起到推動作用。因為要求保持每一回連載的分量大致相同,最好的方式當(dāng)然是采用章回體來分章斷節(jié)。從《新小說》刊載的實際情況來看,長篇小說的翻譯也的確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