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中的人物類型

莎中的人物類型

在中國莎士比亞的研究領域，幾乎沒有關于莎童中的人物的研究工作，不用說，研究莎士比亞中的次要人物。而易紅霞的專著《誘人的傻瓜——莎劇中的職業(yè)小丑》(以下簡稱《傻瓜》)一書則堪稱填補空白的著作。這本書的出版對豐富中國莎學研究,提供細讀式的系統(tǒng)研究范式,引發(fā)莎學學者將莎學研究不斷往縱深開掘具有重要意義。凡是讀過莎劇劇本看過莎劇演出的觀眾都對莎劇中的傻瓜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在進行文本研究和戲劇研究時對這類人物的性格、思想、藝術特點卻頗難把握。而《傻瓜》一書恰恰給我們提供了準確把握莎劇中傻瓜的可能。首先《傻瓜》一書針對莎評界和翻譯界對“傻瓜”存在著許多概念上隔靴搔癢、畫脂鏤冰的誤區(qū)進行了正本清源的工作。作者綜合《大英百科全書》、《大美百科全書》、《牛津英漢百科大辭典》對傻瓜和弄人的解釋,并結合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傻瓜和弄人的形象,將“傻瓜”定義為:傻瓜是舊時代王公貴族豢養(yǎng)在身邊專供其逗笑取樂的一種特殊仆人,又稱職業(yè)小丑、職業(yè)傻瓜或說笑者、弄臣或弄人。傻瓜由于職業(yè)的特點,在莎劇中和其他人物之間有特殊的關系。他們存在的本身也說明大自然各行其道,物競天擇,適者生,不適者亡的道理。易氏強調,莎劇中有特殊含義的傻瓜非一般意義上對具有愚蠢、笨拙、呆傻特性的人的通稱。傻瓜是仆人,仆人并不都是傻瓜;傻瓜是小丑,小丑并非都是傻瓜;傻瓜等同于弄臣、弄人,但二者也有語言表達和心理情緒的差別。要了解、掌握事物的真相、本質,必須擺脫限于一時一地的片面性和限于自以為是的主觀性,必須對事物客觀地不帶成見地作全方位的歷史辯證的反復觀察、研究。莎劇中到底有多少人物屬于傻瓜的范疇,作者在歸類、區(qū)分、探賾索隱的基礎上將莎氏傻瓜定為7個人,他們分別是《皆大歡喜》中的“試金石”、《第十二夜》中的“費斯特”、《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中的“忒耳西忒斯”、《終成眷屬》中的“拉瓦契”、《李爾王》中的“弄人”、《雅典的泰門》中的“弄人”、《暴風雨》中的“特林鳩羅”。正是在這些有獨特社會地位和清醒的自我意識的人物身上鮮明地體現(xiàn)了莎劇中傻瓜激濁揚清的特征。這些傻瓜有一種對自己身份地位的高度自覺。他們是生活的旁觀者和人性的評論家,周旋于戲劇的人物和事件之間,卻始終不是一個直接參與者,而且他們是莎劇中最難得最清醒的角色,他們的伶牙俐齒是作者借以衡量善惡美丑、智慧愚蠢的試金石,是人性的評論家和真理的發(fā)言人。當然,其間的轉變與融合并非突兀生硬,而是頗為自然、巧妙的。這從作品主題的載體——人物與意象的組合安排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交織的特點便可以看出。他們又往往是該劇主題(或某方面主題)的揭示者,其矛頭主要指向人性中的各種癡愚。同時,他們都有卓越的才情,足智多謀,機智聰明,能言善辯,以自嘲嘲人,能夠機智對答,詭辯推理,享有言語放肆的特權,善于玩弄文字游戲,語帶雙關,比喻影射,志在發(fā)悟,巧于滑稽模仿、諧擬。莎士比亞觀察非常細致,寫人體物逼真,語言和譬喻都很新鮮。《文心雕龍·物色》云:“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泵鑼懠毮?語言精麗自是莎氏所長。誠如泰納所說:莎士比亞筆下那些才智之士全都滔滔不絕像連珠炮似的說出各種強詞奪理的笑話,閃耀著機智的光芒。迅速、奔放、活躍的想象活動構成了那些才智之士的顯著特點。這正是莎士比亞筆下傻瓜的共性。在研究莎氏傻瓜共性的基礎上,易氏的視野和觀察事物的方法和角度,對研究對象的詮釋和論述話語更為深入,進一步探討了莎士比亞傻瓜的個性。作者將這些傻瓜概括為:中庸的試金石。他是一個天生的哲學家和現(xiàn)實主義者,詼諧而深刻,他能接受傻瓜的角色,標志著他已經(jīng)從某些不太聰明的傻瓜中脫離出來了。歌手費斯特則是莎氏筆下最活潑、靈巧,同時也最具詩意和憂郁的一個傻瓜。恨世者忒耳西忒斯是有著痛苦靈魂的傻瓜,他既是莎氏精心設置塑造的藝術形象,又是一個諷刺評論家和全劇主題的闡述者。先知拉瓦契則在自嘆自憐的同時,不放過任何機會攻擊社會的邪惡,是一個盡管粗俗卻正義感十足的滿腹心酸的傻瓜?！独顮柾酢分械呐耸且粋€智者,他以其卓越的心智、超群的智慧和忘我的獻身精神,將矛頭直逼李爾的愚蠢和整個人性的癡愚,幫助李爾走完了從懵懂無知到心明眼亮的心理發(fā)展歷程。透過他們表面上的瘋傻和調侃,淋漓盡致地揭示了人物靈魂深處的聰慧與悲哀。傻瓜在莎士比亞劇作中具有如此特殊的地位,那么傻瓜形象的設置與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關系如何?易氏認為傻瓜是莎劇思想歷程的直接反映。傻瓜的思想隨著莎氏創(chuàng)作思想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其情感也隨著莎氏創(chuàng)作情感的變化而變化,正如英國17世紀著名的藝術理論家荷迦茲在他的《美的分析》中指出:“變化在產生美上具有多么重要的意義?！彼粌H僅是莎士比亞嘲弄思想的代言人,而且是莎士比亞思想感情的晴雨計。傻瓜是隨著莎氏創(chuàng)作高峰登上舞臺的,又隨著這種高峰的衰落而悄然退下,成為莎氏創(chuàng)作生命力的象征。在莎士比亞喜劇創(chuàng)作的末期,喜劇開始向悲劇轉化,由歡樂喜劇走向陰郁喜劇。有生活,就有生活的觀察者和描繪者,否則生活就像世間萬物一樣,被動地接受大自然殘酷的“流逝法則”;它的核心必須被某種力量固定下來,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一面鏡子和生活下去的理由。著者以《皆大歡喜》為例說明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試金石和吉奎斯的出現(xiàn)為他的早期喜劇蒙上了一層揶揄、嘲弄、反叛和哲思的色彩,代表了莎士比亞對文學風氣、社會風氣和自然生命的新的認識:客觀冷靜,獨立超然;標志著莎士比亞從甜蜜溫柔的夢境中走了出來,看到了真正的生活,從而為人類奉獻出獨特的美。而《第十二夜》則為莎士比亞的歡樂喜劇打上了漂亮的休止符,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從此進入了悲劇階段。莎士比亞在《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中借忒耳西忒斯的狂言濫語,推翻和否定了古希臘英雄幾千年恒定的神圣與崇高,從一個被欺凌的弱者和貧民的角度,對荷馬以來正統(tǒng)的強者眼光和貴族話語進行了嘲弄和重新審視?！督K成眷屬》中的傻瓜在成為莎士比亞諷刺代言人的同時,包含了對社會淫亂風氣的譴責和在憤怒瘋狂暴發(fā)后于事無補的無可奈何?！独顮柾酢返某霈F(xiàn)標志著莎士比亞悲劇思想的進一步深化。他們言辭犀利,令昏君暴怒,朝野震動,起到了所謂智者難以起到的作用。著者結合莎士比亞時代和各階段創(chuàng)作的具體分析證明了作為一個嘲弄的莎士比亞,確實是莎劇創(chuàng)作思想歷程的直接反映。處處都是作者借物詠志,以客觀寫主觀,以人喻己的描繪和抒發(fā)。正像法國作家加繆談到卡夫卡時說的:他在某種程度上代替我們說話。同時,在莎氏個人經(jīng)歷中,我們看到了傻瓜的影子,即出身的寒微、家貧、伯爵的清客、劇團和本人受“國王供奉”、表面的風光等等。戲劇的敘事性的現(xiàn)實表象被超現(xiàn)實的人物性格、情緒意識與心理時空曲折地表達出來。而通過莎氏十四行詩,我們則看到了他有傻瓜一樣的辛酸,但是莎士比亞當然不是“傻瓜”,而“傻瓜”則構成了嘲弄的莎士比亞的杰出代表。亞理士多德在《詩學》中寫道:“一個美的事物——一個活的東西或一個由某些部分組成之物——不但它的各部分應有一定的安排,而且它的體積也應有一定的大小;因為美要依靠體積與安排……”形象、意象、美的細節(jié)和閃爍的思想和情感都要求自身的不朽,而出于整體的、宏觀的復雜性的考慮,細節(jié)、思想、情感又必須放棄自己從而納入整體性的要求之中。在美學意義上“傻瓜”意象美不勝收,是莎士比亞對人類精神領域中愚昧本性的高度概括,其審美視界既是外向的,又是內向的;既有對外部物質環(huán)境和社會關系的客觀描述,又把筆觸深入到人物隱秘內心進行主觀探微,將撲朔迷離的情節(jié)隱喻化、意象化,構成人物特定心理流程的載體與象征,也是詩人特意創(chuàng)造出來對人類妄自尊大、自以為是的愚昧本性所做出的一種反諷,傳達出莎士比亞以烘云托月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對世界和人生的悲劇性的深沉思考。因為,人的一生,就是善良與邪惡,智慧與愚蠢,美麗與丑陋不斷斗爭的過程。在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思想中有兩個明顯對立的側面:一個是“詩”的莎士比亞,一個是“真”的莎士比亞。這類“真”組成了莎士比亞筆下的次要人物,他們具有樸素的生存智慧,傻瓜正是這樣一類人。生命的悲涼與曠達,人生的憂傷和釋然,透過枝蔓曲折的生活表象融匯于人物靈魂深處。鬼斧神工的莎士比亞向我們揭示了傻瓜系列形象的全部秘密,為人們展示了一種獨特的審美方式;在喜劇里,他給明亮華麗、溫馨浪漫的世界吹進一股陰郁悲涼的冷風;在悲劇里,他給陰森凄慘、冷酷無情的世界灌注了一泓理性與溫情的清泉。傻瓜非傻,他們逃出塵世的紛擾,精神放逸,在形而上的神性的召喚下蘊涵了真和美,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