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致遠《元明協(xié)奏曲》的情韻之美

馬致遠《元明協(xié)奏曲》的情韻之美

馬致遠的散曲一直受到人們的喜愛。主要原因是他在散曲中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美。筆者認為,其散曲中所透露出來的審美意蘊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下面試分述之。(一)價值取向上的小令梁乙真在《元明散曲小史》中認為,“馬致遠是第一期最有光輝的作家?！麩o論在雜劇里、在散曲里,都有很濃厚的‘自己’的色彩。尤其他的散曲,是那樣的奔放,又是那樣的飄逸;是那樣的老辣,又是那樣的清雋。”馬致遠在散曲中寄寓著自己的真情,呈現(xiàn)出奔放清逸的情韻之美。馬致遠的散曲,展現(xiàn)出一幅幅豐富多彩的畫面,無論是壯闊浩瀚的巨幅還是精細工麗的小品,都具有匠心獨運的情韻之美。如[新水令·題西湖],全套首四曲([新水令]至[掛玉鉤])寫的是西湖四時之美景,是詩人“玩”的對象。而從[后竹子]到[山石榴]則是由“玩景”進而到“言理”,如“繁華一夢天來大”,可謂是詩人對前面所寫之景的根本態(tài)度,“虛名爭甚那”則是詩人徹悟后暢朗情懷,曲意由此而頓出。以下數(shù)曲,便圍繞這纏繞在胸中的情感,“像春蠶抽絲一般,把它抽出來”而又“專從熱烈方面盡量發(fā)揮”:[醉娘子]寫醉酒;[一錠銀]寫歸隱;[附馬還朝]、[胡十八]寫西湖乃是任我逍遙之“仙境”;[阿納忽]、[鴛鴦煞]則將西湖比作世外桃源。“全曲忽東忽西,錯雜跳躍,然其間無不充溢超世而‘無累’的豪放之情。”再如,小令:[雙調(diào)·慶東原]《嘆世》拔山力,舉鼎威,喑嗚叱咤千人廢,陰陵道北,烏江岸西,休了衣錦東歸,不如醉還醒,醒而醉。[雙調(diào)·拔不斷]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辭飲,君若歌時我慢酌,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爭甚。[雙調(diào)·消江引]《野興》綠裳衣紫羅袍誰是主,兩件兒都無濟,便作釣魚人,也在風(fēng)波里,則不如尋個穩(wěn)便處閑坐地。在這幾首小令中,作者連楚霸王那樣“喑嗚叱咤”的英雄也視若等閑,連屈原那樣的耿介之士也不愿辨其屈直,甚至連垂釣隱居的日子也覺得不安寧,管他是也罷,非也罷,醉也罷,醒也罷,都不如“尋個隱便處閑坐地”。這是何等的灑脫、曠達!有了這種曠達的胸懷,故氣粗語勁,出語行文如“沙場走馬,馳騁自由”,胸中塊壘,則一蕩無存,勁切雄麗,豪放之至。馬致遠的作品“雖多為豪放之作,但也有極閑適恬靜的,也有極清麗細密的?！比鏪雙調(diào)·壽陽曲]:鳴榔罷,閃暮光,綠楊堤數(shù)聲漁唱,掛柴門幾家曬魚網(wǎng),都撮在搏魚圖上。(《漁村夕照》)夕陽下,酒旆閑,兩三航未曾著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遠浦帆歸》)這兩首小令,寫的都是漁村傍晚景色,但由于作者當(dāng)時的思想感情和攝取景物的角度不同,因此,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環(huán)境氣氛和所表達的生活情趣也各不相同。《漁村夕照》采用一種歡快的筆調(diào),運用視、聽、觸等感覺器官,通過“鳴”、“閃”、“唱”、“掛”、“撮”、“綠”等一系列響亮而富有動感的醒目字眼,描繪了一幅生動活潑的漁村曬網(wǎng)捕魚圖,勾畫了漁村的繁忙景象,充滿濃厚的漁家生活氣息,流露了作者的愉快之情。而《遠浦歸帆》則通過夕陽、酒旆、漁船、落花、茅屋、斷橋等多種景物的組合,勾勒出漁村傍晚的靜謐、恬淡和安閑,即將歸岸的兩三只漁船使畫面略顯活潑,極富動態(tài)之美;賣魚人散去之前的暫時熱鬧,暗示了畫面將再趨冷清,一種淡淡的凄愴之感漫于吟詠之后。至若“兩三行海門斜去”的悲凄之意,“一聲聲喚回春去”的愁苦之情,“梨花樹底三杯酒,楊柳蔭中一片席”的閑適之趣,自然也盡在不言之中。再如[雙調(diào)·壽陽面]:磨龍墨,染免豪,倩花欲箋傳音耗。真寫到半張卻帶草,敘寒溫不知個顛倒。心間事,說與他,動不動早言兩罷?！傲T”字兒磣可可你道是耍,我心里怕那不怕。研香汗,展素紙,蘸霜毫略傳心事,和淚謹(jǐn)封斷腸詞,小書生再三傳示。作者模仿女子口吻,抒發(fā)自己對戀人的一片相思之情,可謂言真意切。以至劉益國先生認為,馬致遠的“這些言情之作不僅不同于他豪放的作品,就是與關(guān)漢卿風(fēng)流艷冶的情曲雹大不相同,……更要癡情,嚴(yán)肅一些。”沈樣龍先生在《論詞隨筆》中認為:“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瘪R致遠在寫景抒情上即是如此,他既深明“景以情合,情以景生”的道理,又能創(chuàng)造出情與景“妙合無垠”、“互藏其宅”的藝術(shù)境界。他的《天凈沙·秋思》曾被后世之人譽為“秋思之祖”,他在化景物為情思的抒情寫意上,全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這樣一些意象入曲,把天涯旅人的萬千愁緒,蘊含于有限的尺幅之中,洋溢著無窮的韻味。再如:[雙調(diào)·壽陽曲]南傳言,北寄書,半棲近寄花汀樹,似鴛鴦失群迷伴侶,兩三行海門斜去?！镀缴陈溲恪?漁燈暗,客夢回,一聲聲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萬里:是離人幾行清淚?！稙t湘夜雨》在這里,作者借岸花汀樹中失群孤雁的迷伴無著,表達了內(nèi)心深處的孤寂情懷,以瀟湘夜雨、昏暗漁燈等令人心碎的凄愴之景,抒寫了離人羈旅天涯的離愁別恨,使眼前之景與心中之情自然融洽,景闊情長,令人玩味無窮。馬致遠的散曲中既寫出真景物,又抒出真性情,情動于衷,所以,他的散曲富有奔放飄逸的情韻美。(二)雨后初天畫畫圖,救濟美中之美馬致遠的散曲具有詩情,即是說他能使用較通俗的散曲題材來營造像詩歌一樣的高雅情境。馬致遠的散曲涉題廣泛,雅俗皆宜,縱筆所至,無不得體,隨心所欲,無不如意;其俗不失之粗,雅不失其趣,真可謂“文而不文,俗而不俗”。除了前面所列舉的《遠浦歸帆》、《瀟湘夜雨》等兼具詩情和畫意的作品外,其他如[雙調(diào)·壽陽曲]:花村外,草店西,晚霞明雨收天齊,四圍山一竿殘照里,錦屏風(fēng)又添鋪翠。(《山市晴嵐》)寒煙細,古寺清,近黃昏禮佛人靜,順西風(fēng)晚鐘三四聲,怎生教老僧禪定。(《煙寺晚鐘》)蘆花謝,客乍別,冷蟾光小舟一葉,豫章城故人來也,結(jié)束了洞庭秋月。(《洞庭秋月》)僅從題目來看,這些散曲就已具有山水畫的意味,其具體內(nèi)容更給讀者一種韻味悠長的印象。作品一方面表現(xiàn)了農(nóng)村的恬美靜穆,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作者處在這種環(huán)境中的怡然自得的心境。馬致遠的散曲充滿畫意,首先表現(xiàn)在其作品特別注意敷彩設(shè)色,這一點與王維很相似。如[南呂·四塊玉]《恬退》:綠水邊,青山側(cè),二頃良田一區(qū)宅,閑身跳出紅塵外,紫蟹肥,黃菊開,歸去來!再如[雙調(diào)·湘妃怨]《和盧疏齋西湖》之一:金卮滿勸莫推辭,已是黃柑紫蟹時,鴛鴦不管傷心事,便白頭湖上色,愛園林一抹胭脂,霜落在丹楓上,水飄著紅葉片,風(fēng)流煞帶酒的西施。前者有鮮明濃重之美,后者有艷麗多彩之美,皆能將讀者領(lǐng)入一個色彩斑斕的美麗的世界。作者在繪畫構(gòu)圖中,還通過色彩的巧妙點染,起到畫龍點晴的作用。這種“點化”的藝術(shù),使畫面為之一新,如前面所引的《壽陽曲·山市晴嵐》,全篇意境優(yōu)美,氣氛活躍,“霞明”、“天境”是天上的美景,“殘照”又使天空與“四圍山”連成一片,明麗之景頓顯闊大沉雄?！板\屏風(fēng)又添鋪翠”則寫出了大自然的勃勃生機,生動地描繪了雨后初霽的山市特色,并以一“翠”字使畫面動了起來。“翠”是全篇惟一的帶色彩的字,看似信手拈來,卻是雨后山色最形象、最完美的傳神表達,讓人想象出一個由群山、水珠與陽光組成的,由“翠綠”鋪展開來的生氣勃勃的壯美景象。再如[雙調(diào)·夜行船]《離亭宴煞》:恐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分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jié),人問我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作者胸中的閑適之情,清高之氣在此展現(xiàn)無余。其畫面的美感不僅表現(xiàn)在那伴著人物活動的、富有動感的意境之中,而且更以“黃”“紫”“紅”“白”(霜)的色彩悅?cè)硕?怡人心境,引人注意。這些色彩與特有景物(秋露、秋霜、美酒)的和諧組合,不僅寫出了主人公的清高品格,而且還把讀者帶進了歷代文人雅士所歌詠的清秋妙境之中,讓讀者隨主人公過著“摘花”、“分蟹”、“煮酒”的閑適生活之時,想象出一幅幅諸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慣耐江湖十月霜”、“酒邊遣汝伴橙香”、“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優(yōu)美畫卷。馬致遠散曲之所以充滿畫意,其次表現(xiàn)在其構(gòu)圖上。繪畫中的構(gòu)圖,又叫“經(jīng)營位置”或“布局”。馬致遠很重視妥善安排、組織畫面形象,借以創(chuàng)造意境。這一特點除了在其《天凈沙·秋思》里表現(xiàn)突出以外,在《夜行船·風(fēng)入松》中也可顯現(xiàn):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墻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這里的“紅”“綠”“青”等色彩的點染,使畫面更加活潑生動,而構(gòu)圖取景上的巧妙精致,又體現(xiàn)了“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觀”、“收斂眾景,發(fā)之圖素”的中國畫“散點透視”的取景特點。馬致遠在取法陶淵明“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畫面的新組建。第二句“綠樹偏宜屋角遮”是從遠處,透過樹林的間隙,看見了遠處的青山,于是,“竹籬茅舍”所處的位置和周圍的環(huán)境特征就相當(dāng)明確了。這里從兩個不同視點,把遠近不同的景物,攝入同一個畫面,并使同一視角上的景物疊加組合在一個平面的畫幅里。這樣所構(gòu)成的意境既新鮮奇特,又形象生動,充分顯示了居處的超然物外和秀美質(zhì)樸,字里行間更流露了作者的超曠閑適之意。(三)《唐西州全傳》小令方與自然物畫稿馬致遠散曲的語言本色與雅致兼具,這是他散曲作品的又一突出藝術(shù)特色。元代是一個多民族雜處的時代,各民族語言紛雜,方言甚多,特別是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特殊語匯,往往被一些作家生硬搬用,給讀者閱讀作品帶來了困難。馬致遠的散曲,在語言上避免了上述缺點。他“熔煉了詩詞的語言”,使其散曲語言顯得相當(dāng)雅致,但他又改變了詩詞過于雅化的傾向,有意識地從民間口語、俗語、方言中吸取養(yǎng)料,將其與傳統(tǒng)詩詞中有生命的語言相結(jié)合,從而形成一種文而不文,俗而不鄙的語言特色。他用這種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和人生態(tài)度,顯得特別明朗、詼諧和機智。這種語言風(fēng)味,有人稱為“蛤蜊味”,有人稱為“蒜酪風(fēng)”,李昌集則稱之為“散文化韻文”,它迥然不同于古雅莊重的詩,也不同于婉轉(zhuǎn)含蓄的詞,而具有自己獨特的語言藝術(shù)魅力。如[雙調(diào)·拔不斷]:菊花開,正歸來,伴虎溪僧,鶴林友,龍山客。似杜工部,陶淵明,李大白,有洞庭柑,東陽酒,西湖蟹,哎,楚三閭休怪?！捌渲腥?、四、五句為鼎足對。每句之中為當(dāng)句對中的鼎足對。短短三個句子,包含了較多的內(nèi)容,從虎溪僧,鶴林友,龍山客等詩朋酒友,想到了陶潛,杜甫,李白等大詩人,又雜陳了洞庭、東陽、西湖等地出名的酒菜、瓜果,含量極為富麗。每句中的三個名詞既與其他兩句中的三個名詞相對,又各自互相成對,它把為數(shù)眾多的人和物,層次井然地展示在讀者面前,十分整齊勻稱。三句中九個名詞,一貫直下,音節(jié)流暢自然?！边@種集三句為一組,互為對仗的方法,在詩詞中是沒有的,它有助于對事物作淋漓盡致的刻畫,賦予了散曲潑辣奔放的風(fēng)味。同時,馬致遠散曲“最主要的內(nèi)容是對懷才不遇的哀嘆、隱逸生活的向往和自然風(fēng)物的贊美,因而風(fēng)格樸實而自然”。如小令《天凈沙·秋思》中對自然景物的描寫,最能代表他的這種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前三句寫了藤、樹、鴉、橋、水、家、道、風(fēng)、馬九種景物,每種事物都是一景,每樣景都有自己的特點,將這些各自獨立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就組成了一幅氣氛濃郁的秋色圖。其高妙之處還在于作者把前三句寫景和末句寫人結(jié)合起來,使筆下的景物成為人所處的環(huán)境,成為人的感情觸發(fā)物。末句寫人,則使前三句所寫之景有了歸宿,增強了感情色彩;前三句寫景,則為末句寫人提供了背景,更加襯托了“斷腸人”的酸楚。因而,其無愧為“秋思之祖”,是“深得唐人絕句妙境”之作。有的散曲“話語明白如畫,而言外有無窮之意”。如[南呂·四塊玉]:采藥童,乘鸞客,怨感劉郎下天后,春風(fēng)再到人何在桃花又不見開,命薄的窮秀才,誰教你回去來。(《天臺路》)送客時,秋江冷。商女琵琶斷腸聲,可知道司馬和愁聽。月又明,酒又醒,客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