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詩中的溫柔敦厚之作

東坡詩中的溫柔敦厚之作

關于諧饋詩的定義自古以來，詩歌的本質就以“溫和、溫柔、誠實”為出發(fā)點和規(guī)則為基礎。然東坡詩中有大量的“戲作”;詩題未標明“戲作”而語出調侃的,在詩集中也是隨處可見。詩作如此諧謔,頗值人們注意和研究。戴復古在《論詩十絕》中指責蘇軾說:時把文章供戲謔,不知此體誤人多。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中評蘇詩說: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詩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稚言都不知。認為俳諧怒罵違反“雅”的傳統(tǒng),是詩所不宜的。除此之外,他還說: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又說:金入洪壚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tài)新?他所批評的“奇”、“新”,顯然是針對蘇詩中的“俳諧怒罵”內容而言。清人方東樹雖承認蘇詩“橫截今古”,卻指責他“遂開后人作滑俗詩之風”(《昭昧詹言》),也是感于蘇詩諧謔的特點而發(fā)。劉熙載在比較李、杜、韓、蘇四家之長時說:太白長于風,少陵長于骨,昌黎長于質,東坡長于趣(《藝概》)。葉燮認為蘇詩的嬉笑怒罵是創(chuàng)新: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韓愈后之一大變也,而盛極矣(《原詩》卷一)。蘇詩包羅萬象,鄙諺小說,無不可用(《原詩》卷三)。認為蘇詩開辟了古今未有的境界,擴大了詩歌的表現(xiàn)內容和題材范圍——其中自然包括嬉笑怒罵的諧謔詩。趙翼評蘇詩說:游戲及之,可想其風趣涌發(fā),忍俊不禁(《甌北詩話》)。由以上不同的評價可以得出結論:蘇軾這些戲笑調侃的詩突破了詩體正格,引起了詩評家的普遍關注,對這些詩可進行分類研究,并應根據(jù)詩歌發(fā)展的規(guī)律給予合理評價和定位。對《蘇軾詩集》中詩題上標明“戲”字的詩歌進行統(tǒng)計,有一百零三首;詩題中有“嘲”、“譏”、“笑”、“噱”字的,共六首:也即是說,在他的詩集中,大約每二十七首詩中就有一首是以“戲”字為題的。至于題目未標“戲”、“嘲”,而詩句表達或隱含諧謔之意的,在集中亦是俯拾即是。通過對唐前詩歌進行統(tǒng)計檢索可以發(fā)現(xiàn):詩題中有“戲”字的,四十一首;有“嘲”字的,十五首;有“諧”字的,一首;唐前詩題中沒有帶“謔”、“噱”字的。對《全唐詩》進行統(tǒng)計檢索的結果是:詩題中有“戲”字的,三百九十一首;有“嘲”字的,一百一十九首;有“諧”字的,十首;有“謔”字的,二十首。對《全唐詩補編》進行統(tǒng)計檢索:詩題中有“戲”字的,十六首;有“嘲”字的,三十二首;有“謔”字的,二首;詩題中沒有帶“諧”字的。由以上數(shù)字的對照和對這些詩的觀照,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蘇軾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相對較多的“戲”題詩;多數(shù)“戲”題詩有諧謔色彩;可以對蘇軾的這些詩進行分類和研究。從字面上看,諧謔詩就是詩題或詩句中有“戲”、“諧”、“嘲”、“謔”、“笑”等字的詩歌。但有些詩盡管詩題或詩句中有“戲”、“嘲”、“謔”、“笑”等字,但詩歌的整體內容沒有戲謔之意,甚或傳達了莊重嚴肅的思想內容,這就不能算諧謔詩;有些詩歌從表層意義看沒有戲笑之言辭,但細細體味就會發(fā)現(xiàn)其內蘊中的嘲謔之意,讀后可能會心地笑笑,這反而屬諧謔詩。有鑒于此,本文盡可能從眾多詩歌中找出具有“諧謔”特征的詩篇,歸納其共性特征,力求給“諧謔詩”一個較為合理的定義。所謂諧謔詩,是指在語言形式或思想內容方面具有嘲戲、詼諧、幽默、滑稽等色彩和特征的詩歌。它是詩人游戲心態(tài)的產物,詩人作此類詩主要是為了消遣和娛樂,對別人或對自己戲謔調侃一番;或籍此超脫現(xiàn)實生活中產生的創(chuàng)傷性情感體驗。諧謔詩多屬游戲之作。其詩多率意而為,言語淺俗,格律不精,多乏意境,又欠錘煉,故成就不高;加之溫柔敦厚詩教傳統(tǒng)排斥,諧謔詩遂不為正統(tǒng)所重,正如劉勰所說“本體不雅,其流易弊”(《文心雕龍·諧隱》),故研究者多忽而略之。陶淵明雖僅作過幾首諧謔詩,但他創(chuàng)作的藝術技巧已經(jīng)成熟。齊、梁人所寫“戲作”詩很難算是嚴格意義上的諧謔詩。據(jù)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惟陳叔寶的《戲贈沈后》較有諧謔意味。唐代李白、王維、岑參、李商隱等也寫“戲”題詩,但殊無戲謔之意。通俗詩人寒山等有些詩題目雖無“戲”字而諧謔之意充溢詩中,這些詩可歸類于諧謔詩。而杜甫、白居易等則有數(shù)量較多的諧謔詩出現(xiàn)。至宋,蘇軾始大量創(chuàng)作,且別開生面,另辟天地。坡老以降,以游戲諧謔之筆為詩的人不勝枚舉,如黃庭堅、楊萬里、劉克莊、清代的趙翼等,亦取得了較高的成就。而余者成就高下不一,與杜、白、蘇、黃、楊等人殊不相逮。此外,諧謔詩的發(fā)展也影響到詞,如在南宋就出現(xiàn)了像辛棄疾、劉克莊等諧謔為詞的詞人。古人云:正本清源。在對諧謔詩進行探源和界定,并把蘇詩在諧謔詩歌發(fā)展史中進行了歷時和共時的對照后,疑問又出現(xiàn)了:蘇軾作諧謔詩的用意何在?他為何要突破詩體正格大量創(chuàng)作諧謔詩?受誰的影響?一、從你的性格和經(jīng)歷來看1.戲以善浚,景觀設計蘇軾性格幽默,為世所公認。在顏中其先生的《蘇東坡軼事匯編》中,蘇軾的幽默故事有一百則之多,其性格之詼諧多趣,由此可見一斑。而這些記載散見于宋明之際的雜史筆記和詩話,或為蘇軾門人、朋友或同時人所記,或為蘇軾自己所記,真實性自不可否認。“東坡善嘲謔”(《東皋雜錄》),“東坡滑稽”(《耆舊續(xù)文》),“東坡以文滑稽”(《竹坡詩話》),“子瞻之清談善謔”(《澠水燕談錄》),“東坡好戲謔”(《晁氏客語》),“東坡多雅謔”(《獨醒雜志》)也早已成為眾口一辭的共識。如此幽默善謔之人,必定會在詩文中有所表露。發(fā)而為文,便有《東坡志林》、《調謔篇》中的幽默故事;戲而作詩,遂成別具一格的諧謔之詩。除了別人對他的評價外,蘇軾在詩中也說自己:“須臾便堪笑,萬事風雨散”(《喬太博見和復次韻答之》),“放懷語不擇,撫掌笑脫頤”(《答李邦直》),“旋呼歌舞雜詼笑”(《答呂梁仲屯田》),“借禪以為詼”(《聞辯才法師復歸上天竺,以詩戲問》),“持此調張子,一笑當脫頤”(《次韻王鞏留別》),“嘲詼破天慳”(《祈雪霧豬泉,出城馬上作,贈舒堯文》),“故作嘲詩窮險怪”(《次韻秦太虛見戲耳聾》),并跟朋友說“戲語君勿慍”(《李公擇過高郵,見施大夫與孫莘老賞花詩,憶與仆去歲會于彭門折花饋筍故事,作詩二十四韻見戲,依韻奉答,亦以戲公擇云》)。在《龍尾硯詩》中:“戲語相嘲作牛后”;在《蔡京繁官舍小閣》中則“戲嘲王叟短轅車?！薄杜c李公擇十七首》(《蘇軾文集》卷五十一)中表白說:“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比绱说鹊?不勝枚舉。此亦可做蘇軾性格達觀和他諧謔為詩的例證。2.調味回歸,市場化人格魯迅先生說:“淚和笑只隔一層紙,恐怕只有嘗過淚的深味的人,才真正懂得人生的笑?！本C觀《蘇軾詩集》,他早期的詩作較少諧謔色彩,經(jīng)歷仕途坎坷之后,諷、嘲、戲之作才陡然增多,而以后期所作為最多。正如蘇軾自己所說:“盛衰閱過君應笑,寵辱年來我亦平”(《和致仕張郎中春晝》)。經(jīng)歷了人生的盛衰榮辱,幽默風趣便成為他驅除個人煩惱、度過艱難歲月最好的辦法,成為他宣泄被壓抑的心理能量、恢復心理平衡的一條途徑,同時也成為他創(chuàng)作諧謔詩一個重要原因。蘇軾的幽默詼諧是在他整個生命旅程中不斷發(fā)展和完善的。他一生寵辱皆忘、笑對塵寰、戲謔于生死之際,表現(xiàn)出常人難以企及的人格力量。幽默詼諧的性格,使蘇軾以一種獨特的眼光去看待生活、看待人生,從而使他安然度過漫長艱苦的貶謫歲月。所有這些,都在他的諧謔詩中得以體現(xiàn),而他內心的郁悶也在詩中得以宣泄。3.諧嘆和自我自嘲乃大智慧?？吹絼e人的可笑之處加以調侃戲嘲,是文人所不免之事。而反觀自照,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肚皮不合時宜”之處而加以自嘲,就不是一般文人所能做到的。所以他在笑了別人后說:“笑人還自笑”(《和頓教授見寄用除夜韻》)。其后貶在嶺海,“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真可笑也”(《答李端叔書》)?！盀跖_詩案”后,蘇軾雖仍有許多與親友戲笑調侃之作,但此時的諧謔詩更多地以自嘲形式出現(xiàn)。他在身處逆境時,經(jīng)常嘲笑自己可笑的行為和悖謬的遭遇,借以解脫、超越自我,進行自我心理調節(jié)。蘇軾經(jīng)常嘲笑自己的遭際經(jīng)歷和狼狽處境。如《初到黃州》:“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荒唐”、《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形容雖是喪家狗”等。元符三年,蘇軾被召還,路過金山,見李龍眠為他所畫之像,遂提筆,自我總結: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坡老放聲自笑、自嘲,但又有誰知笑聲中蘊含的辛酸和淚?二、蘇子攸學,清其《墓志》關于蘇詩的藝術淵源,宋人論曰: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蘇轍《墓志銘》)。蘇子瞻學劉夢得、學白樂天、太白,而晚學淵明(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指出了蘇軾師法之源。前人對此早有論述。本文僅就蘇軾諧謔詩的淵源作一簡略分析。1.諧饋檔案局作樂陶淵明《飲酒》:“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正饑寒難捱,亟盼天亮,而晨雞偏偏不肯鳴叫,奈何奈何!自嘲戲謔之意由是溢于言表?！跋娜粘１ю?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亦是此種諧謔口吻。細細思來,此種幽默純是含淚的微笑,是苦中作樂之趣。東坡既敬仰淵明之為人,更推崇其詩歌,故有百余首和陶之作:蘇詩受五柳先生影響自是不待細說,諧謔詩亦是如此。如《十月二日,將至渦口五里所,遇風留宿》:“鬼神欺吾窮,戲我聊一噫?！奔磁c淵明風格極為相似之一例。2.“廢學從兒狂,長貧任婦憂”蘇軾曾戲把杜甫的《屏跡》詩說成是自己所作,并開玩笑說:“今考其詩,字字皆居士實錄,是則居士詩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書子美<屏跡>詩》)。而杜甫此詩亦含諧謔自嘲之意:“廢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焙m在《白話文學史》中說:“陶潛與杜甫都是有詼諧風趣的人,訴窮說苦,都不肯拋棄這一點風趣。因為他們有這一點說笑話做打油詩的風趣,故雖在窮餓之中不至于發(fā)狂,也不至于墮落。”朱光潛亦說:陶潛、杜甫都是傷心人而有豁達風度,表面上雖詼諧,骨子里卻極沉痛嚴肅。蘇軾學陶學杜,亦是如此。蘇軾曾對杜甫的詩作過大量的評、辨文章,如《辨杜子美杜鵑詩》《記子美陋句》《評子美詩》等,并對杜甫的逸詩進行考辨,如《記子美逸詩》。如是用心,安能不受老杜影響!3.對文學成就的影響白居易諧謔詩如《戲題新栽薔薇》《戲問山石榴》等;盧仝諧謔詩如《寄男抱孫》《與馬異結交詩》等。文辭淺近詼諧,對蘇軾《寄吳德仁兼簡陳季?！贰而f種麥行》《洗兒戲作》《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等詩有影響。而蘇軾詩文中也多處提及白居易、盧仝等人,且有對他們詩歌的評說(見吳文治主編的《宋詩話全編》),由此可推論:蘇軾諧謔詩必定對前人諧謔詩的創(chuàng)作有所借鑒。三、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維出發(fā)1.自然為之,還是非意為之蘇軾在《南行前集敘》中說:“將以識一時之事,為他日之所尋繹,且以為得于談笑之間,而非勉強所為之文也。”明確地指出自己的創(chuàng)作乃是自然為之,而非有意為之。又《與謝民師推官書》云:“(詩賦雜文)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密州通判廳題名記》:“余性不慎語言,……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錄陶淵明詩》:“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亦是此種觀點。這當然也包括諧謔詩的創(chuàng)作:有動于中,必欲吐之而后快,既嘲人,亦笑己。2.詩體藝術的創(chuàng)新詩歌藝術在唐代達到頂峰,宋人要想有所突破,就必須另辟蹊徑進行創(chuàng)變。蘇軾即是體格創(chuàng)變的代表詩人。嚴羽《滄浪詩話》說:“至東坡、山谷始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焙鷳朐凇对娝挕分姓f:子瞻“體格創(chuàng)變,……自是宋歌行第一手。其他全篇涉議論滑稽者,存而不論可也。”蘇軾在詩書畫評論中說:“屈原作《離騷經(jīng)》,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與謝民師推官書》),“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評草書》),“出新意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