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培《編輯鄉(xiāng)土志序例》的方志思想

劉師培《編輯鄉(xiāng)土志序例》的方志思想

劉世培是一位為漢學辯護的大師，在學術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經學、文學思想以及學術史研究等都引起了學者們的研究興味。相比之下,他的方志思想卻很少為人注意?！毒庉嬥l(xiāng)土志序例》一文,是劉氏論述鄉(xiāng)土志書體例的著述。鄉(xiāng)土志書雖然與傳統(tǒng)的地方志書有一定的區(qū)別,但劉師培《編輯鄉(xiāng)土志序例》一文,基本把二者視為一類。本文以該作品為中心,對其方志思想進行介紹,并就此試做分析1。1902～1903年,晚清政府推行壬寅學制和癸卯學制,仿照西方與日本,嘗試在初等小學校開展鄉(xiāng)土歷史、地理、格致教育,以培養(yǎng)忠君愛國思想。1905年,京師編書局監(jiān)督黃紹箕編制了《鄉(xiāng)土志例目》,經光緒皇帝御批,由學部下發(fā)各省,各省學務處再層層推廣落實,限期一年成書,上報編書局審定后再付諸教學實踐,于是在全國掀起了編纂鄉(xiāng)土志書的高潮。在這個歷史背景下,劉師培和國學保存會的同仁一道,準備“編輯十八行省鄉(xiāng)土歷史地理格致小學教科書兼辦神州鄉(xiāng)土教育雜志”2,而且“已編成江寧、江蘇、安徽、廣東四省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及參考書”3,并于1905年12月由國學保存會出版4。《編輯鄉(xiāng)土志序例》于1906～1907年連載發(fā)表5,計約1.5萬余字。據錢玄同《左年表》以及萬仕國《劉師培年譜》的最新考證:1906年劉氏因《警鐘日報》案遭到清廷搜捕,于是應陳獨秀(陳仲甫)的邀請,化名金少甫,先在浙江,后又前往安徽蕪湖等地任中學教員6,因此《編輯鄉(xiāng)土志序例》當在安徽所作。目前雖尚無證據說明劉氏看到過官方推行的《鄉(xiāng)土志例目》,但《編輯鄉(xiāng)土志序例》直接針對鄉(xiāng)土志編纂與鄉(xiāng)土教育而作,則是沒有疑問的?？上Т文晁銛y妻避禍日本,未能繼續(xù)從事鄉(xiāng)土志書的編輯。當然,由劉氏等國學保存會的中堅們編輯的這批鄉(xiāng)土教科書,因為體例上并沒有遵行官方的《鄉(xiāng)土志例目》,再加上宣揚“振興漢種”,別滿漢之大防,以至在課堂上引起民族糾紛,必定遭到官方的抵制與打擊7。劉師培《編輯鄉(xiāng)土志序例》所擬訂的《鄉(xiāng)土志目》對方志編修思路進行了詳細論證。他認為,地方志書的內容應該包括輿地志、政典志、大事志、人物志、方言志、文學志、物產志(金石志附于前二類中)、風俗志8個部分。(一)古代地名的繼承劉氏認為,當今郡縣志書,記述地理流于繁瑣,不懂得“提要鉤玄之法”和“輿地之學,貴于通今,尤資證古”,因此地名沿革不能忽視。這一點有南陵徐氏所編《南陵縣沿革表》供參考。但僅有地名沿革表還不夠,還要有圖,“以今地為主,自明以上復朝各為圖”,古地名要用朱筆標出,這樣才能讓讀者對本地沿革一目了然,而且有助于解讀歷史。各縣的城廂四境都應有分圖,宮寢壇祠等有關建筑也應仿照《三輔皇圖》以達到粗具形象。另外,應仿《山海經》“以山表道”的方法記錄山川,仿酈道元《水經注》以“水所經流”之法記載宮室、苑囿、宅墓、祠廟之屬,按宋敏求《長安志》所用的方法記載坊、里基層建置。(二)侯國文獻中的“史”史書有政典志一類,原出于官禮,是因為各代、各地都有自己的典章。劉氏非常推崇章學誠的見解,引用了章氏《永清縣志·六書例議》《亳州志·掌故例議下》《州縣請立志科議》諸文的觀點。認為先古之時,各侯國的文獻中,“吏、戶、兵、刑之事,具體而微”;現(xiàn)在地方上雖然沒有設專門的官職,但地方政務卻基本不出這幾項,只不過負責記載“府史”之類的人物人微言輕,因此較少被從事歷史撰述的史家所重視。政典志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吏類,記官制沿革、損益、權限;2.戶類,記田畝、賦稅、丁口、倉儲等關系財政民生的內容;3.禮類,記祀典、學制;4.兵類,記兵制、驛遞、營汛;5.刑類,記法禁;6.工類,記營造。如果僅記載不足以說明,就用圖表進行補充。只有這樣,才能“使學者曉然知一邑制度之因革,以審世變所自來,因推其得失利病,酌古準今,以備他日施行之用,以立地方自治之基”。(三)目略綱的范圍對大事的記載方式,有兩類體例可供借鑒。一種是編年體,具體又有不同的風格:有僅以大事為綱的,如魯國《春秋》、魏國《竹書紀年》;有詳目略綱的,如《左傳》《資治通鑒》;有以目附綱的,如《朱子綱目》;有年表一體、年經月緯的,如《史記·秦楚之際月表》。另一種是紀事本末體,揭事為綱,備詳原委:具體有統(tǒng)貫全史為一書的,如《宋史》《元史》之類;有僅記一國之事的,如《西夏紀事本末》之類;有僅記載一個地方事件的,即郡邑地方志書的大事記、大事表。劉氏認為,現(xiàn)在編寫地方志書,要靈活運用以上兩種體例,必要的時候還要用表格作補充。(四)《永清縣志》既具有方法學意義,也有“四善”記載人物,有3種體例可供使用:一是以土地為綱,如周汝夔《汝南先賢傳》、王基《東萊耆舊傳》之類;二是以品目為綱,如劉向《列女傳》、稽康《高士傳》之類;三是以土地為綱,兼以品目為區(qū)別,如徐整《豫章列士傳》。劉氏認為,近世所編州縣地方志書,大抵都有人物志,多以“鄉(xiāng)賢、名宦、流寓”三門為綱,又因為鄉(xiāng)賢與地方利害關系最大,因此對其作進一步分類,而把名宦和流寓放在列傳之后。但這種做法有失妥當,是“不知名宦、流寓二門,當與鄉(xiāng)賢并重”。另外,具體操作時,“名宦”一類也常常犯繁簡失當、越境而書的錯誤。劉氏從考證角度出發(fā),認為“名宦”在古代是宮祠之名,只有已經入祀廟堂的官員才合適以此稱呼,因此應改“名宦”為“官師”。劉師培還認為,章氏《永清縣志》取本地官員知名事跡,另立政略,置于列傳之前,表志之后,這種思路和舊志相比有“四善”:1.“前后居官當從刪省,則略而不蕪”;2.因為很多官員后來遷往他地,生死未知,不能貿然就放在列傳里,因為按照傳統(tǒng)是生不立傳,把這一類人放在政略一類,就避開了為健在的人書寫傳記的嫌疑;3.更易于評價;4.由政略可知本地政事重點的變遷。另外,流寓一類中,有關本地經濟發(fā)展、人民生計、學術發(fā)展的人和事,都應該予以記載,并分類按年代編次。為鄉(xiāng)賢立傳,也應該按品目分為五類:一是名臣傳,二是紳耆傳,三是武勛傳,四是節(jié)義傳,五是文學傳,六是一行傳。列女一門則附編于鄉(xiāng)賢傳之后。列傳以外,還應該有氏族表和古今人物表。(五)對于考古義的性質,各有側重劉氏認為,設方言志有極其重要的作用。首先是有益于讀古書,比如《論語》一書多為齊魯地方方言,如果不明齊魯方言,就不可能把該書讀好;二是有益于考古義;三是有益于考古音。有些古代的訓讀,在今人看來不好理解,但只要結合方言進行對比,問題就會迎刃而解。編寫此志,也應該區(qū)分子目,仿照《爾雅》的體例,但要把“釋詁”“釋言”“釋訓”之名作變通處理。凡動詞、靜詞(名詞)及各種虛詞均按類統(tǒng)一。另外,編輯方言志還有益于了解民風,體驗民性,考察民族遷徙。對于開展國語教學、統(tǒng)一語言文字的益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六)反映本地學術淵源劉氏認為,自古以來學術有傳承源流,“道者,學術之所寓,亦學術之所從出”,在古代,不但“學以域分”,而且“文以國分”。當今的郡縣所轄范圍,無疑相當于古代的諸侯邦國,因此,地方志書中設文學志有其必要。文學志的編纂體例應該與書目志相區(qū)別,前者貴簡明,后者貴詳細。又由于“古代文與學合,后世文與學分”,所以文學志也一分為二,“學”在先,“文”在后?！皩W”志的記錄對象是學術派別,類似于古代家傳的目錄學。這部分應該記載郡縣地方所編的較重要的書目志,以使讀者能根據本地的藝文來考察本地的學術派別。研究學術派別有三個途徑。一是“博考師法”,如漢代經學嚴格遵守“家法”“師說”,因此一個地方所形成的學術一般差別不大;后代的經學、史學、理學就不一樣,“意見不能齊,各遵所聞”,因此學術源流就不得不記。第二個途徑是“匯萃通義”,在書名之后,要闡明本書大義、體裁,使古人思想不致湮沒不彰。三是“兼詳事跡”,簡要附錄各書作者生平言行,以培育本地人民的素養(yǎng)。“文”志的任務是征考文獻,以求達到“以文傳人”和“以文傳事”,但后者比前者更為重要。劉氏以為,章氏《永清志》《和州志》專門設立文征一門,有其深意,可以將章氏所創(chuàng)的方法稍作變通,把“文”分為四類:一為“考訂之文”;二為“論事、記事之文”;三為“詮理之文”;四為“緣情托興之文”。金石志附于文學志之后。劉氏認為,著錄金石志,不僅能保留金石文獻、服務學術研究,而且還可以由此考察古代的鏤刻工藝、礦產資源等。在具體編纂中,凡是未經目睹手的,概不濫入;鼎樽、碑銘以本地出土者為限;錢幣古器以本地所制者為限。金石大小、尺寸、文字內容應該詳細記載或全文照錄。原出本地的金石古器,原文已佚,后代重刻的也列入本志。碑文出于前人文集,但碑刻未出土,即“有文無碑”的,或者流傳于民間的、由個人收藏的都要仔細鑒別;讖文等內容則一律不錄。(七)編訂3.《運用體系考證》,將環(huán)境打造成“致產不諱?！眲⑹险J為,為了“辨其物與其利害”,各諸侯國對物產都有專書記載。同樣的目的,郡縣志書也應該編寫物產志。以往由于志書記載了地方特產,“朝廷因之而婪索,官吏因是以誅求”,因此,“紳耆之修志乘者,慮徵求物產足以病民,遂以物產為諱言”。加上“后世儒生不辨菽麥,于田野之物不知其名;而老農知物名而不知詩書,遂使博物之學浸以失傳”。劉氏提議,既然近來學校教育都設立了博物課,卻沒相應的教科書,各地都應編訂博物志以供小學鄉(xiāng)土格致課之用,因此各地都要劃分區(qū)域,設立調查員對本區(qū)特產進行調查,并建成標本室。他認為,編訂物產志有三大益處:一是“因今而考古”,即以古物證今物,今物證古物;二是“舉名而證形”,即物形而實驗之;三是“辨物以明用”,即所謂興利、除害,并利于農、工、商三種實業(yè)之發(fā)展。由于物產與民生有關,因此,對物產的研究,甚至可以了解本地的民風民俗。(八)劉師培對于縣志書的社會教育意義,三大因素曰劉氏認為,中國地形復雜,山川河道眾多,“蓋五方地氣有寒暑燥濕之不齊,故民群之習尚悉隨其風土為轉移”,“禮緣于俗,俗緣于習”。他認為,群居在一個地方的人民,本來沒有一定的禮俗準則,但因環(huán)境不同,則本地百姓嗜好也就不同;時間久了,符合本地利益的就被視為善,相反就視為惡,于是各地的“禮”就視風俗而有不同。正因為如此,通過禮俗可以推測本地地勢,可以查驗史料記載,可以觀察民業(yè),還可以由此考察民族遷徙軌跡。本志的編輯之法有三:一是“證于古事”,即根據近年所流行的禮俗來探究其歷史由來;二是“驗之于瑣事”,對民間俚語以及街談巷議詳細記載;三是“驗之于詩文”,“民間之俗尚悉寄于詩文之中”,因此“必征之前哲之詩文,下至歌謠里諺”?？傊?“編此志宜搜集人世之現(xiàn)象,推記古今之遷變,以驗人群進化之跡”,并在此基礎上逐步改變中國社會的陋俗。由《鄉(xiāng)土志目》的主體內容不難看出,劉師培非?？粗氐胤街緯纳鐣逃饬x。面對當時外來文化對中華文明的挑戰(zhàn),他從“保存國粹”的角度出發(fā),指出目前社會上流行的教育思想,對鄉(xiāng)土教育重視得很不夠,也沒有充分認識到地方志書包含了各門學科的知識信息?！毒庉嬥l(xiāng)土志序例》一文不但包括了劉師培地方志編纂的要點內容,而且也涉及到史志關系的問題。作為經古文學學者,劉師培非常贊同章學誠《文史通義》“六經皆史”的看法,以及章氏的方志學說。余英時曾指出,“章氏‘六經皆史’之旨深為晚清古文派經師所取,故章炳麟、劉師培等都推重章氏及聞風而起的龔自珍”8。本此立場,劉提出“今之方志,擬于古代之國史”的觀點。他認為,后世郡縣方志所記載的各項內容,早在《周禮》時就有專人執(zhí)掌,也因此后世方志的內容框架早在周代就已經初步形成。地方志應該屬于史書一類,而非地理專書。眾所周知,在清代學者和學派中,劉師培最推崇的便是戴震和皖派學術,并自稱“予束發(fā)受書,即服膺東原之訓”,9認為戴震之學“探索隱,提要鉤玄,鄭、朱以還,一人而已”。10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