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的用筆與章法

詞的用筆與章法

詞是一種最適宜表達芬芳綿緲之思的文體。王國維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又說“詩之境闊，詞之境長”。詞的轉(zhuǎn)折、騰挪遠比詩復(fù)雜。詞要寫得像詞，有詞的味道，就得善于用筆，尤以長調(diào)為然。用筆之法，前人有主張“一氣貫注，盤旋而下”的，有“著重上下照應(yīng)”的，還有倡導(dǎo)“無垂不縮，無往不復(fù)”的。以上種種，實際上皆是指整篇的章法而言，本節(jié)課所要講的用筆，指的是詞中兩個意象元之間的承接與轉(zhuǎn)換。有問答、提頓、對照、透過、翻轉(zhuǎn)、折進、虛筆、逆寫、開闔等筆法，以下逐一論之。問答：問答者，上句發(fā)問，下句作答，而所答之辭，又往往虛致空靈，不能是明確的答案。

如：

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畎住镀兴_蠻》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馈队炅剽彙?/p>

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獜埾取短煜勺?；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獨W陽修《蝶戀花》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黃庭堅《清平樂》

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賀鑄《橫塘路》

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R鑄《石州慢》

何處是京華？暮云遮?！f俟詠《昭君怨》提頓：提與頓，本來都是書法上的名詞。筆鋒在書寫點畫時不可能一樣粗細，所謂提筆，是指當(dāng)點畫要求變細時毛筆就要提起，所謂頓筆，則是指線條點畫要求變粗變特出時，用力下按，所謂“力透紙背者為頓”。因此，提與頓是相對而言的，互為依存的。提與頓，是兩種相輔相成的筆法，沒有提，就無所謂頓，沒有頓，提也就失去了意義。詞中提頓，第一種情況是是提筆在前渲染，而頓筆則在后明白了當(dāng)?shù)卣f明意思，這叫做正提頓。

如：

羌笛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吨傺汀稘O家傲》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赜^《踏莎行；郴州旅舍》

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於厝濉端堃鳌?/p>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钋逭铡蹲砘帯?/p>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钋逭铡堵暵暵?/p>

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姜夔《揚州慢》

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dāng)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愤_祖《綺羅香；詠春雨》逆提頓，則是頓筆在前實寫，提筆在后虛寫烘托。

如：

無奈云沉雨散，憑闌干、東風(fēng)淚眼。海棠開后，燕子來時，黃昏庭院。——王詵《憶故人》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織成愁。寶簾閑掛小銀鉤。——秦觀《浣溪沙》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茨橡┰吕淝?，冥冥歸去無人管。——姜夔《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p>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纭饵c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p>

門隔花深夢舊游，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獏俏挠ⅰ朵较场啡φ眨簩φ罩?，甚為顯豁。詞中上一意與下一意相互對照，以為呼應(yīng)，即謂之對照。

如：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獨W陽修《生查子》

去年相送，馀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蘇軾《少年游；潤州作，代人寄遠》

記得年時，相見畫屏中。只有關(guān)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謝逸《江城子》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翖壖病冻笈珒?；書博山道中壁》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呂本中《采桑子》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Y捷《虞美人》透過：透過者，下意直承上意，而用意加深。

如：

明月不諳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晏殊《鵲踏枝》

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蘇軾《減字木蘭花；立春》

情到不堪言處，吩咐東流。——張耒《風(fēng)流子》

遠信還因歸燕誤，小屏風(fēng)上西江路?！處椎馈兜麘倩ā?/p>

碧蕪千里思悠悠，惟有霎時涼夢到南州。——李廌《虞美人》

莫把闌干頻倚，一望幾重?zé)熕?。——萬俟詠《昭君怨》

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朱敦儒《相見歡》

東風(fēng)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獜堁住陡哧柵_；西湖春感》翻轉(zhuǎn)：翻轉(zhuǎn)是兩意分成正副，前一意與后一意相反相成。一種情況是前一意是副，后一意是正。

如：

錦樓不到野人家，但門外、清流疊嶂?！x薖《鵲橋仙》

柳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徐俯《卜算子》

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夢得《賀新郎》

斷腸何必更殘陽，極目傷平楚?！问烂馈稜T影搖紅；題安陸浮云樓》

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來風(fēng)味?！疼颉端堃鳌?/p>

不是不相逢，淚空滴、年年別袖?！俨ⅰ厄嚿较妨硪环N情況則是前一意是正，后一意是副：

且盡樽前今日意，休記綠窗眉嫵?！钅辖稹顿R新郎》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歐陽修《木蘭花》折進：折進者，是前后兩意，下一意相對上一意而言，既是轉(zhuǎn)折，又是深入遞進。

如：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吨傺汀短K幕遮》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獨W陽修《踏莎行》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秦觀《踏莎行；郴州旅舍》

當(dāng)年不肯嫁東風(fēng)，無端卻被秋風(fēng)誤?！R鑄《踏莎行》

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陸游《鵲橋仙》

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辛棄疾《祝英臺近；晚春》

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獏俏挠ⅰ陡哧柵_；豐樂樓分韻得如字》虛筆：這一筆法，是實情虛寫，明明是自己的情感，卻借寫他人或物象而映襯自己。

比如辛棄疾《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不云重來有人琴之感，而云“舊游飛燕能說”。

又：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

不謂前事涌現(xiàn)眼前，而謂“行人曾見”。

姜夔《揚州慢》過片：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不寫自己不堪回首之情，而以杜司勛事作替。

吳文英《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

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

不寫自己愁，卻說西湖的翠瀾底下，魚總是愁魚。

王沂孫《天香；龍誕香》：

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fēng)味。

不曰自己因國亡家破，再無燃香的興致，卻借荀令頓老，映襯自身的絕望悲涼之情。

又其《齊天樂；蟬》則云：

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

是借寫蟬之閱世，隱喻自己看盡滄桑易代之悲。

逆寫：逆寫近似于修辭上的倒裝，但倒裝指的是同一句中語序的顛倒，而逆寫則是意脈的顛倒。

比如：

林逋的《點絳唇；草》：

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

應(yīng)是王孫去后，南北東西路上萋萋芳草無數(shù)，一加逆寫，筆力便見生峭。

又如：張先的《醉垂鞭》：

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云。

意思是說昨日來時衣上云，直使亂山皆昏。但如直寫，便無此種寫法真力彌漫。

其馀像晏幾道《阮郎歸》：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

意實為殷勤理舊狂，故而要佩紫蘭、簪黃菊。惟逆筆寫來，筆力便自健勁。

開闔：開闔，是一種被詞人廣泛采用的筆法。其法一為先開后闔，一為先闔后開。1先開后闔：

如：

云髻墜，鳳釵垂，髻墜釵垂無力、枕函欹?！f莊《思帝鄉(xiāng)》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若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跤^《卜算子》

見也如何暮？別也如何遽？別也應(yīng)難見也難，后會難憑據(jù)。——石孝友《卜算子》

未解畫船留待月，緩歌金縷細留云。將云帶月入東門。——毛滂《浣溪沙》2先闔后開：

則如：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