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慎詞中的詞多感冒之旨

鹿慎詞中的詞多感冒之旨

在《五代花間集》中記錄的18位詩人中，無論是對個性的看法還是文字的品味，魯神都可以被稱為最好的人。這位在后蜀后主盂昶手下任過永泰軍節(jié)度使、檢校太尉、太保等職的詞人,據《樂府紀聞》云:“初讀書古祠,見畫壁有周公輔成王圖,期以此見志。國亡,不仕。詞多感慨之旨?！?《詞林紀事》卷二引)從他僅有的六首存詞來看,盡管其中也有婉款妍麗之作,但因下面這首《臨江仙》詞寫得特別的沉痛悲涼,就使人相信他“詞多感慨之旨”的不虛: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此詞大寫宮苑荒涼之景,更有“暗傷亡國”之句,則其抒發(fā)故宮“黍離”之悲,是可以理喻的。但是歷來不少詞評家都將它坐實為“暗傷后蜀之亡”,這就大謬不然了。因為趙崇祚編《花間集》于后蜀廣政三年(公元940年),并在集中首載此詞;當時后蜀后主盂昶登帝位方五年,直至宋太祖乾德三年(公元965年)宋兵三萬人蜀,孟昶以十四萬之眾豎起降旗,才為宋兵擄押而國亡。即是說,鹿虔扆寫此詞時,后蜀并沒有亡,他本人猶為后蜀之臣。不過,他看到孟昶奢侈無度,又不聽諫,以致后蜀日見衰微,因而可能在憂心忡忡之余,便以前蜀后主王衍在亡國后留下的廢苑起興,抒發(fā)對王朝興亡的深沉慨嘆,借以警醒盂昶,俾能借鑒于往事而有所振作。這樣的理解,也許和倪瓚對鹿虔扆人品及詞品的評價是一致的,他說:“鹿公高節(jié),偶爾寄情倚聲,而曲折盡變,有無限感慨?！?《詞林紀事》卷二引)我們只要肯定了此詞的寫作年代不在后蜀滅亡之后,而在后蜀滅亡之前,就可以知人論事,確認此詞實乃是一首借“曲折盡變”之筆、寫“無限感慨”之旨的懷古傷今之作。詞中所寫,全是荒苑寂靜、深宮廢棄的凄涼景象,并無一字描述詞人的情境,后人讀了,卻油然興起“故宮禾黍之思,令人黯然”(《花間集評注》引楊慎語)的悲緒。這是為什么?原來詞人將其感慨興亡之情,全部寄寓于滄桑變化之景;詞中本來客觀自在之景,無不滲透著詞人主觀之情。清代李漁說得好:“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痹~中所寫,其具體、細致、微妙處,較之許多直抒胸臆之作,顯得格外的曲折隱幽,沉哀入骨。這也許正是它能夠感染千載讀者、極其哀婉動人的秘密。詞人以前蜀后主王衍的廢宮為背景,以自己夜游荒苑的見聞感受為線索,描畫出一幅荒涼死寂的廢宮花月圖,表現(xiàn)了巧取角度、借景傳情的藝術匠心?！盎脑缝o”是全詞寫景的總括,“暗傷亡國”是全詞立意的主旨。上片寫故苑的荒寂景象,純從豪華宮苑本身之今非昔比入筆,下片寫舊宮的慘淡夜色,則從自然花月襯托之物是人非著眼。上片之“愁”,下片之“泣”,均以擬人手法,渲染出“暗傷亡國”的悲緒。上片從正面描寫宮景,其中已露詞人心中的“黍離”之悲,并且含蘊著殷鑒不遠的歷史教訓;下片從側面烘托宮景,寄托詞人哀悼感憤之情于無情有恨之煙月藕花,表達了對王朝更替的無窮慨嘆和對國家興亡的深沉憂慮。詞人之觸景傷情,融情入景,都在這種“曲折盡變”的總體構思中表露無遺,使得全詞情景交融,達到了妙合無痕的境地。詞從“金鎖重門”寫起,自將那本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宮苑,與繁華喧囂的外部世界一下隔開,從而突出“荒苑靜”的鳥瞰景象和整體氛圍。緊扣“重門”,接寫“綺窗”,它們竟都充滿愁意地冷對“秋空”?！伴T”前冠“重”,“窗”前冠“綺”,則可顯出宮深似海、雕畫華美的氣派,而一謂“金鎖”,一言“愁對”,則以往昔豪華余輝的閃現(xiàn)加倍襯出眼前景象的荒寂。明寫窗之“愁對”,暗含門亦“愁對”,二者互文見義;而“秋空”之寂寥凄清,又與宮苑之“荒”、“靜”上下映照。其中一個“愁”字,著情于景,使人透過秋夜荒苑宮門全閉、綺窗死寂的景象,深感一派凄絕之氣逼人,詞人感慨滄桑的感情色彩已經融注其間。昔日豪華宮苑為何變得如此荒涼?就因為“翠華一去寂無蹤”?！按淙A”是一種用翠鳥羽毛裝飾的旗幟,乃是帝王的儀仗。白居易《長恨歌》有句云:“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里?！边@里用來暗指前蜀后主王衍的排場。史載王衍年少荒淫,日夜酣飲,不聽勸諫,終為后唐莊宗李存勗所滅?；实奂热灰蝗ゲ环?無影無蹤,那么,原本在華麗宮樓中歌舞吹奏的歌聲、樂聲,自然也就音消聲歇、隨風散盡了?！按淙A”句,暗點王衍亡國之事,表明前蜀后主已逝,空剩荒苑杳無人跡;“玉樓”二句,明寫前蜀亡國之景,表明繁華全失,苑內渺無人聲。這三句,承上而來,進一步申發(fā)“荒苑靜”的語意,把一座偌大的宮苑渲染得看不見一個人影,聽不到一點人聲,其荒涼死寂真可謂無以復加,使人感受到那些盛極一時的“玉樓歌吹”只能成為想象之中的幻影。詞人特以“翠華”、“玉樓”這些金碧輝煌的字眼,反襯今昔對比的可悲,其置身其中不禁感傷的情懷,以及逸豫喪國的歷史教訓,盡在不言中。過片兩句,緊扣上片,進層描寫廢宮的物是人非,境界蒼涼至極。詞人在此宕開筆鋒,轉寫那煙霧迷茫中的淡淡月光,說它“不知人事改”,所以它“夜闌還照深宮”。作為觸發(fā)情思的媒介和熔鑄感慨的意象,月亮常常出現(xiàn)在懷古詩作中。例如李白《蘇臺覽古》,“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眲⒂礤a《石頭城》:“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甭跪瘧诖艘詿熢氯缗f仍照深宮,反襯人世滄桑的迅疾變化,雖然在語意上有些接近前作,但是他變正寫為反寫,以無情代有情,角度全改,意蘊一新,其中不僅包含著一般習見的宇宙無窮、人事瞬息的哲理,令人興起遐思不盡的歷史興亡感,而且還貼切表達了對前蜀王朝一朝覆滅的慨嘆哀悼,深沉寄寓著對后蜀王朝恐蹈覆轍的憂慮感憤。他用“不知”二字,將月人化,極寫月之懵懂無知,竟到了無視興亡變化的地步。這種近乎癡迷無理的責怪,正烘托出他對“人事改”的關切。所謂“人事改”,這里實指上片所寫前蜀滅亡、宮苑拋荒的景況,直與“翠華一去”照應;同時它還泛指封建王朝的興廢更替。對于一個期以周公輔成王圖見志的詞臣而言,他對“人事改”怎能不哀悼、怎能不感憤呢!然而“煙月”我行我素,對于物是人非熟視無睹,故以“還照”二字寫其無情。在行文上,“夜闌”與“煙月”相扣,既暗示時間的推進,又渲染出夜色深沉、月光朦朧的蒼涼氣氛,“還照”與“不知”緊連,顯示過片與上片一脈貫通,表明上片所寫亦是秋夜之所見,使得全詞構成一個畫面集中的整體;“深宮”則與“荒苑”遙相呼應,暗示“宮”雖深,而已廢矣,在詞境上更深了一層。正因這兩句寫得有含思悲惋,語新意警,就給后來感慨興亡的詞人以許多微妙的啟示。例如南唐后主李煜寫作“暗傷亡國”的《浪淘沙》詞,其中“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之句,不正是從這兩句變化出來的么?有人甚至還認為,北宋末集大成詞人周邦彥的《西河》詞中“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如說興亡,斜陽里”一段,亦與這兩句在內容、情調上有繼承發(fā)展的關系?？傊?這種借月寄慨、別開生面的寫法,使這兩句已經成為傳世的名句。詞人寫“煙月”是這般無情,寫“藕花”卻仍自有意。在曾為宮苑池沼的荒蕪水塘中,一朵朵荷花依然在相對開放。它們作為“深宮”興亡的目擊者,正暗暗地為“亡國”而悲傷,在用它們又香又紅花朵上宛如淚珠的“清露”為之一“泣”呢!歇拍三句,寫“藕花”的“暗傷”情態(tài),與“煙月”的“不知”前后對照,相反相成。天上的煙月以其高渺、恒久而顯得無情,地上的藕花以其緊附、短暫而顯得有恨,但是它們都一如既往,照臨開放,從而愈加反襯出荒苑的人去樓空,凄涼冷寂。更妙的是,以“清露泣香紅”來寫“藕花”之“暗傷”,不僅給無知之物的“藕花”賦予了人的情態(tài),有香有色,形神兼?zhèn)涞孛璁嫵龊缮下吨橛腥鐪I珠的晶瑩欲滴,似乎正在悼傷國家淪亡的畫面,而且著情于景,含意深長,沉痛寄托了詞人由前蜀之亡而暗自生發(fā)出對于后蜀亦將難逃覆轍的無限感憤。所以“暗傷亡國”明寫“藕花”,實寫自己,從而顯豁點明全詞的主旨。其中一個“暗”字,既肖“藕花”泣露啼紅之形,又傳詞人別有幽恨之神,真可謂“曲折盡變”,凄婉欲絕。全詞至此嘎然煞筆,荒苑花月含蘊的深沉情味全部留給讀者去思索,去遐想,大有“曲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