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記憶中的橡皮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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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記憶中的橡皮擦

祝天下父親健康長壽！

從客廳到廚房，再到陽臺，現(xiàn)在是父親的疆域。

自從前年冬天在酷寒的夜里險些找不到家，父親就很少下樓了。之前他還能到四周市場買菜，或到餃子館吃午飯。

父親常常拿著百元大鈔買幾根蔥或買二斤肉，不等找零就走了；父親一度每天買肉、絞肉餡，冰箱都裝不下了；一度愛買香其醬，家里常常放著十幾袋。我們說，就當是父親撒些零錢做善事了。

那時父親還能下樓走動，還能走回自己的家。自從那次找不到家，冰天雪地里凍了大半夜，父親一度被反鎖在家里?，F(xiàn)在不必反鎖了，父親已經(jīng)沒有外出的欲望了。

家里空蕩蕩的。

上班、上學的走了，從早6點半到晚6點半，父親在他的疆域里巡察，無人說話。電視慢慢也想不起打開看。報紙，從看報，到疊報，疊得整整齊齊，碼成一摞兒。

慢慢地，父親的腳步慢了，一點一點地挪動。沙發(fā)矮，他一次一次地試圖起來，又一次次跌坐，像發(fā)動馬達似的，最終，使很大勁，頭和身子費勁地向前探，屁股撅著，才能漸漸從沙發(fā)里站起來，直起腰。剛站起來還有一些搖擺，父親伸著兩只胳膊維持著平衡，停片刻，感覺穩(wěn)當了，才當心地挪出一小步。一點一點挪，有可以扶的桌、柜、墻，他都依靠著；無所依靠時，就搖擺著胳膊，邁著京劇里老員外的那種步伐，漸漸地晃著、挪著。我知道以后打電話，要等著多響幾聲，等父親從沙發(fā)里困難起身，一步一步來接電話。

父親一步一步挪過長長的客廳，到他轉進廚房，我可以看完兩頁書。我靜靜起身，跟過去，觀察父親在廚房里這兒摸摸，那兒摸摸，又挪到陽臺上，不知要干什么，也是摸摸，撫撫。然后轉回來，站在臥房門口，停下，半天一動不動，茫然，后來伸手弄了弄門邊角柜上擺著的零零碎碎，就退出來，還把臥房門關上了。

父親一生勤勞，白天從不愿上床睡一會兒，雖然現(xiàn)在他更多的時候是坐在沙發(fā)里打盹兒。

睡著的父親還像是原來的父親。

他腦中的那塊橡皮擦是一刻不停地擦著，還是也有時停一下？最初，擦去一點記憶時，誰也沒有察覺；等到又擦去一些，父親就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經(jīng)常把一日當成幾天。慢慢地，在親人的錯愕和輕忽中，父親對于自己的記憶失去了自信。

當我在電話中問他，姑姑最近來了沒有？寶寶還上課外班嗎？他不再給出確定回答，常常是說“似乎吧”，“我沒怎么留意”，還爽朗地愧疚似的笑兩聲，到被我問到第四問、第五問時，他干脆投降，懇切地說：“我記不清了?！边@樣拷問他，我經(jīng)常覺得傷了他的自尊。

那塊橡皮擦始終擦，擦，當父親失去了他的大部分力量或者說失去了他的部分自我，他還能保持自尊嗎？

目前，父友愛干凈的習慣還在，他常常費勁地整理煙灰缸、垃圾桶，地板上有一粒黑點或水跡，他都要撕塊衛(wèi)生紙，弓著腰去擦潔凈。飯后，他總表示要自己去刷碗。目前，父親還認得大部分親人，我不敢想那一天，當他不再熟悉我們時，在他的意識里畢竟是完全不想我們，還是焦灼地找卻找不到我們，盡管我們就在他身邊。

我盡量不再回憶父親以往的叱咤揮灑、談笑風生，也不愿預判他的將來，預支哀痛。

誰不是百年過客？

生命本是向死而生的一次逆旅。當我有機會和他在一起，我就歡樂地、溫順地待他，敬重地對他，急躁地和他聊一聊。那些還沒有被擦去的往事，是我和他棲息的花園小島，一片溫馨——盡管這個小島終將被沉沒。我有時會細心挑兩塊奶酪點心，做一兩個可口的菜肴，看他吃完后心滿足足的樣子……

我離家那天的午后，父親坐在窗前，背對著我，望著外面。陽光白花花的，父親坐在陽光里，垂著頭，輪廓是那么孤獨。之前，他穿上了一只襪子，又奮力穿另一只，卻怎么也穿不上，由于他把兩只襪子穿在了同一只腳上。他受了一點挫折。外邊有小販的叫賣聲，還有收廢品一會兒一敲的悶悶的鼓聲，遠處的街道、樓宇、人們，江沿兒的太陽傘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