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合影

1、一個人的合影那個少年看著我很久了。我注意到他一直倚在那棵開滿奶油色花朵的油橄欖樹下，環(huán)著雙臂，目光一次次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略過我的方向。按理說，我不應該那么輕易地發(fā)覺如此隱蔽的注視，可那個少年意外地令人過目不忘。他穿著象征神使身份的漆黑法袍，衣角邊擺爬滿華麗的刺繡花紋，手里還捏著個鑄造精美的青銅面具。他的眼形修長優(yōu)美， 瞳仁呈現(xiàn)愛琴海般潔凈無瑕的純藍，同色的長發(fā)用潔白皮繩松松地系了，自肩側打個小小的弧，細細碎碎地垂在胸前。他的膚色凝白，質(zhì)地細膩得近乎病態(tài)，可比普通人要稍過健美的頃長身材又使得他看上去絲毫不顯孱弱。完美。這是我所想到唯一能形容的詞匯。可不知為什么，看著這個漂亮得像個瓷偶的少年，我竟隱

2、隱感到一陣刺目的違和感。他望著我的目光既無力又堅強，這種隱約的無奈被他華美的衣裝襯得格外突顯而不張揚，仿佛不間斷的無聲懇求，一下抓住我的心。不該是這樣的。這個美麗的少年，應該是披著雪白質(zhì)細的長袍在陽光下溫煦地微笑的，黑色和金屬不適合他。是誰，為天使披掛鐐銬、扣戴假面，給了他如此堅定的柔軟憂傷？送走了上午最后一批前來觀看雅典城祭典的游客，我停下手中的活，走到那棵樹下。少年看著我走過來， 青藍的瞳孔有一瞬的張大。可他沒有走開，只是瞇起眼，不為所動 的樣子看起來像個年輕的帝王?！耙恼諉幔俊蔽页麚]揮手里笨重的相機，揚起廉價但是燦爛的微笑，“你也看見了， 我的生意很好。”少年有些驚異地回望著我，好像

3、有些緊張。他看看我手里那個巨大的盒子，搖搖頭，沒有說話。說實話，對這種表現(xiàn)我并不陌生。 在我手下拍過照的人有千千萬萬，其中就不乏他這樣猶猶豫豫最終拒絕的。于是我向他微微側首，問：“怎么，不想看看自己內(nèi)心的珍愛么？”感到他的錯愕，我又補充道：“這個相機能照出每個人最心愛的事物，你在這里呆得也夠久了，不會沒聽到吧？少年沒有否認，卻也并未表現(xiàn)出更多的回應。他只是皺著眉頭細細地端詳我，然后突然微笑了一下。該怎么形容呢？像是失聲已久的人突然開口說話一樣，那笑容顯得傷感細弱， 帶著種莫名的沙啞質(zhì)感，竟也美得不可思議。我注意到他在無意識地用指尖卷繞手中那個面具上的絲帶，知道他很煩燥。所以我只是看著他，沒有再

4、開口詢問什么?！拔也幌嘈拍切〇|西?！彼鋈贿@樣回答道，嗓音清透得像白色的碎琉璃，“我只相信我 自己。而且一一”他把手放在面具眼部的紅寶石上輕輕撫摸過去，“沉湎過去是愚蠢的行為，聰明的人應該學會舍棄無謂的念想?！薄坝薮绬?？”我覺得有趣，也在樹邊找了個地方舒舒服服地倚下來，“照你這么說，世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愚蠢得不可救藥咯，因為我找不到多少失憶的聰明人一一至少我覺得你看上去就不怎么聰明?！蔽夜室饣仡^看他一眼， 可他轉(zhuǎn)開了目光。 我知道他一定聽到了我的話，也許正在思考怎么來反駁我，所以我靜靜地等著。我等了太久，少年一直看著遠處我看不見的地方，只當我不存在。我有些生氣，所以我說：“好了，我就當你承認了，那

5、么你為什么不拍一張呢？我的收 費是很便宜的，和那些回憶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不是這樣的?！彼檬种改碇{頭發(fā)的末梢，我以為他要解釋幾句，可他只是繼續(xù)著 剛才的動作，沒有再說話。我突然覺得無聊，這個人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長時間的沉默，自我得讓人無從打斷。于是我輕嘆口氣，轉(zhuǎn)身回去。我覺得自己今天真是不幸，竟找上了個如此無趣的消遣。然而我還沒有走上幾步，就聽到那個少年用清淺得近乎被風吹散的音質(zhì)，喃喃起來：“如果那個人，他已經(jīng)不在了呢？”我猛地回過頭看他。他的面容很平靜，像是對自己剛剛說出的事實完全無動于衷，但幾乎要把那個面具捏碎的手指泄露了情緒。就是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他的眼睛藍得嚇人。那是一種高傲得毫不

6、客氣的色彩，它不屬于任何貧乏的詞匯。你也許可以從鑲嵌在帝王 式真正領略到那令人戰(zhàn)栗的恐怖美麗。權杖頂端的那顆昂貴的海藍寶石上獲得匆匆一瞥,但你永遠無法通過除親眼相見外的任何方這個少年，太過可怕。就那么半側著身子，我望著這雙特別的眼睛，慢慢地微笑起來：“沒有關系，我不需要考慮這些。只要有拍照的人，這就足夠了?！蔽腋械轿业穆曇粢驗槟承┎幻骶売傻呐d奮而有點發(fā)抖，像是古董收藏家看見了來自十幾世紀前神秘東方的古老瓷器。我的手心在出汗，然而頭腦格外清醒。我向他重復那句話：“為什么不拍一張呢？”少年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我以為他至少會再猶豫一番，可他只是伸手拉掉了束發(fā)的皮 繩，朝我攤開手掌。他的掌心里，躺著一

7、枚優(yōu)雅繁復的小巧銀環(huán)， 潔白的皮繩從中穿過，順著指尖纏繞下垂。少年微微頷首，接著像個遙遠帝國的王者那樣，對我揚起下巴：“那好吧，小姐，我給你這個權利?！彼雁y環(huán)放在我的手里，然后站回樹下，向我點頭示意。我忍不住噗哧一笑：“放松點，我們是在拍照，又不是在畫像。”少年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淺笑起來。他說：“你和我認識的另一個人很像，總是讓我無可奈何?！彼麕е行┛鋸埖目鞓份p輕笑出聲來，笑了很久。直到后來，他的眼睛變成一種水晶樣透明而濕潤的藍色，單純得讓人想落淚。他慢慢地揉著用力到酸痛的臉，說道：“我從來不知道，大笑是這樣一件令人疲憊的事。 我安靜地看著他站在那棵樹下，睫毛沉重地低

8、垂，唇邊卻維持著一絲倦怠微笑。 我突然覺得鼻翼發(fā)酸?！氨??！彼蛭?，緩緩彎動細致的眉，“好吧，我會努力放松的?，F(xiàn)在，我們可以開始了嗎？”“當然?！蔽野宴R頭對準他，“想一些開心的事，看著我就可以了。對，就是這樣怎么了？”少年突然把手移到法袍的領口，解開了那里的第一顆扣子?！拔蚁?，我還是把這個脫掉比較合適?！彼⑿χ忉?，看上去仿佛是真的心情愉快，“不然，有人會笑話我的?！蔽夷托牡氐戎涯羌谏呐圩用撓隆B好、放在腳下，然后注視著他只穿一件松軟 的白色貼身長袍，披散著長而卷曲的海藍色長發(fā)轉(zhuǎn)過身來。我看見了什么?一千片純白的羽毛。一百叢幽藍的星火。一尊柔和又銳利的美神。少年希臘式的長袍開襟很

9、大，露出鳥翼樣形狀優(yōu)美的鎖骨，那里的肌膚和臉側一樣晶瑩 潔白。他的頭發(fā)碎而不亂， 大部分沿著肩背的線條垂到后面去， 也有些不小心滑進領口的褶 皺里，樣子十分撩人。我一眼注意到少年的左手腕，那上面整齊地繞著一條紅色的布帶， 有點像綁在額頭上用 來吸汗的那種。只是現(xiàn)在這種古舊的式樣， 正常已經(jīng)很少有人使用， 更不用說把它當寶貝似 的系在手腕上了。好奇歸好奇，我并沒有多問。這個謎一般的人，已經(jīng)有太多讓我弄不懂的地方了，我知道我即使問了也是毫無意義。所以我只是舉起相機，按下快門，盡我應盡的職能。拍完照，大概是下午一兩點，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照片是即拍即得的，可是那機器年代久遠，要等上好一會兒才能成像。

10、因此我讓少年依舊站在樹下等候，他卻好像有些著急?！凹赖渚鸵_始了?！彼_始不斷地重復這句話，像是害怕錯過什么。再看他的穿著，推測著他可能是什么神職人員吧，我不由感嘆：這么年輕的祭司，真難得啊。于是我笑起來，對他說：“其實我之所以趕在這個季節(jié)來希臘，就是想來看看雅典城一 年一度的祭典呢。聽說圣域的教皇也會到場，簡直像做夢一樣啊”“是啊。”少年也微笑起來，輕聲接口道，“就像做夢一樣呢?！惫烂鴷r間差不多了，我又鉆進臨時搭建的小黑篷子里搗鼓一陣。出來時，那棵美麗的、開滿奶油色花朵的油橄欖樹下的陰影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我有些錯愕，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那張還沒有干透的照片，然后愣住了。倒吸了口氣，我解開束

11、發(fā)的帶子，讓那些再熟悉不過的金棕色碎發(fā)貼著臉側，垂在肩上。我撫摸著它們，一時說不出話。那個瞬間我突然明白， 是什么讓那個少年像個憂傷的偶人一樣， 望著我失神微笑整整半 天了。我終于跑到著名的雅典競技場上時，那里的人多得出乎我的意料。遠處的圓形高臺上有個人在說話，洪亮深長的聲音傳遍安靜的人群。他身穿漆黑華麗的法袍， 面帶眼部鑲嵌猙獰紅寶石的面具， 波浪一樣的海藍發(fā)絲松散地 垂在肩上，仿佛古老王國尚未消失的遺跡。他的嗓音如同帶著刻意裝出的蒼老， 又清冷又低沉， 可我還是從里面分辨出了一絲熟悉 而尾音濃重的悲涼。我拍拍身邊一個不認識的人，問： “上面那個說話的，你知道他是誰嗎？” 那個人回頭看我，

12、眼里帶著我所不能理解的狂熱： “那是圣域教皇， 世上最偉大的男人！ ” 我承認我的思維在那一秒停滯了。我低頭看著手里的照片， 努力辨認里面那個美麗得一如銀鑄的少年， 意識到我之前一直 忘了一些事情。他的個頭其實很高， 身材也不算纖細，神情溫和但是威嚴。他的穿著華美大氣，站著時 有下意識攏著袖口的習慣，面色蒼白，仿佛常年覆戴面具。他說話時目光不愛對著人， 但這 并不讓人覺得失禮， 反而給人理所當然的慶幸感。 他的眼神無比寂寞， 像是已經(jīng)很久沒有機 會，認真端詳過鮮活的生命。他竟是圣域教皇，那個最不幸的人。 我覺得我的心正在被什么不知名的液體充盈起來，這讓我一時無法維持微笑。 所以我最后只是低聲說

13、了句： “多么悲傷的孩子。 ” 沒想到之前那個人又回轉(zhuǎn)身來，不可思議地看我一眼： “孩子？他都已經(jīng)兩百多歲了！ ” 我被一陣錯亂的恍惚擄去了心智。 可這并沒能持續(xù)多久， 教皇的致辭接近尾聲， 他伸出 手向所有人做了一個庇佑的手勢，我清楚地看見他的左手腕上綁著一條長長的紅色布帶。于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些猜測， 有關野心、 流血和搶奪， 可我真的希望我所擔心的一切都 是癡人說夢。那一瞬，我期求上帝予以他幸福。人群漸漸散了，而我一個人站在原地。 我突然想起那枚被當作報酬給我的精致銀環(huán)， 于是我把它從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來， 放在 眼前細細地看。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它雕刻復雜的邊緣有用色澤濃郁的碎綠寶石拼湊出的幾個

14、字母?！癆IO”AIO?不像是有特殊指意的單詞，也不像是值得鐫刻在指環(huán)上的字句，那么只能是 我慢慢地微笑起來，用手指輕緩地撫摸那張再也不會有人來領取的照片。我看著它在風中微弱搖晃，如同留守一面脆弱的旗幟。那年我二十七歲，就快要滿二十八。 六年前，我是曾經(jīng)家鄉(xiāng)一個沒有名氣的靈異事務所的小小學徒。為了所謂未來的自由， 我在二十一歲的新年鐘聲中偷走了顧客的一件稀有的委托，此后， 我?guī)е羌苌衿娴南鄼C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世界。1975 年冬天，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到雅典。 我在那里遇到了圣域教皇。我們說了話，聊了天，拍了一張照片。然后我離開了希臘。 我回到了家鄉(xiāng)，像我離開時一樣，窮困，孤單，沒有方

15、向?？墒俏抑?，我所經(jīng)歷的一 切，也許是別人一輩子也無法得到的夢想。所以這一次我不再彷徨。我把那架相機又偷偷送回了生意已經(jīng)漸漸好起來了的店里，我不知道我這么做有多少 用，但是很抱歉，這真的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彌補了。最后我在小鎮(zhèn)里安頓下來，有了再平淡不過的生活。那張照片， 被我用一個白色的木制相框裝裱起來， 放在了壁爐上一個不算顯眼卻也難以 忽略的角落里。我每次看著它，就會不由帶著略微的遺憾微笑起來。畫面的背景， 是一棵美麗的、 開滿奶油色花朵的油橄欖樹， 樹下站著一個藍色的天使般 的少年。他的臉很蒼白，然而眉眼帶笑，左手腕部整齊地纏繞一條紅色的布帶。在他的身后， 一個額頭綁著同樣發(fā)帶的少年坐在一根粗壯的橫杈上， 燦爛的笑容仿佛連 陽光都要為之黯然失色。 他的五官與我有幾分相似， 只是相較而言要顯得英俊陽剛些， 而且 也比我年輕得多。兩個少年的眼睛確實對著鏡頭， 可是我卻找不到他們目光的方向。 仿佛， 在我身后很遠 很遠的地方，有他們共同遙望著的所在。在那里，微笑，就意味著幸福。 我的丈夫有時會奇怪，為什么我要把這樣一張和現(xiàn)在的生活毫不相關的照片放在家里， 而我總是回答不上來。那個我最愛的男人喜歡用手輕輕敲打棕發(fā)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