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類文：報任安書（司馬遷）

PAGE7報任安書司馬遷太史公1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2者辱賜書，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wù)，意氣勤勤懇懇。若望3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4之言，仆非敢如此也。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仆之先非有剖符5丹書之功，文史星歷6，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7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為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8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9、被箠楚10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11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12”。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勉厲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13，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于鮮14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15，幽于圜墻之中。當(dāng)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16地，視徒隸則心惕息17。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18，伯也，拘于羑里19；李斯20，相也，具于五刑21；淮陰22，王也，受械于陳23；彭越24、張敖25，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26誅諸呂，權(quán)傾五伯27，囚于請室28；魏其29，大將也，衣赭衣，關(guān)三木；季布30為朱家鉗奴；灌夫31受辱于居室31。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32之辱哉！且夫臧獲33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34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35；仲尼厄而作《春秋》36；屈原37放逐，乃賦《離騷》；左丘38失明，厥有《國語》；孫子39臏腳，《兵法》修列；不韋40遷蜀，世傳《呂覽》；韓非41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42，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43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44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戮笑45，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46，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47，寧得自引深藏于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48，曼辭49以自飾，無益，于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故略陳固陋。謹再拜。注釋太史公：太史公不是自稱，也不是公職，漢代只有太史令一職，且古人寫信不可能自稱公。錢穆認為，《史記》原名是《太史公》。牛馬走：謙詞，意為像牛馬一樣以供奔走。走，意同“仆”。此十二字《漢書·司馬遷傳》無，據(jù)《文選》補，意思是司馬遷為了《史記》一書像當(dāng)牛做馬一樣活著。曩（nǎng）者：從前。望：埋怨。流俗人：世俗之人剖符：把竹做的契約一剖為二，皇帝與大臣各執(zhí)一塊，上面寫著同樣的誓詞，說永遠不改變立功大臣的爵位。丹書：把誓詞用丹砂寫在鐵制的契券上。凡持有剖符、丹書的大臣，其子孫犯罪可獲赦免。文史星歷：史籍和天文歷法，都屬太史令掌管。螻螘：螻蟻。螘，同“蟻”。易服：換上罪犯的服裝。古代罪犯穿赭（深紅）色的衣服。木索：木枷和繩索。[被箠chuí楚]遭受杖刑。箠，同“棰”，杖。楚，荊條。腐刑：即宮刑。刑不上大夫：《禮記·曲禮》中語。檻：關(guān)獸的籠子。阱：捕獸的陷坑。鮮：態(tài)度鮮明。即自殺，以示不受辱。榜：鞭打。箠：竹棒。此處用作動詞。槍：同“搶”。惕息：膽戰(zhàn)心驚。西伯：即周文王，為西方諸侯之長。伯也：伯通“霸”。羑里:在今河南湯陰縣。周文王曾被殷紂王囚禁于此。李斯：秦始皇時任為丞相，后因秦二世聽信趙高讒言，被受五刑，腰斬于咸陽。五刑：秦漢時五種刑罰，見《漢書·刑法志》：“當(dāng)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趾，笞殺之，梟其首，葅其骨肉于市。”淮陰：指淮陰侯韓信。受械于陳：漢立，淮陰侯韓信被劉邦封為楚王，都下邳（今江蘇邳縣）。后高祖疑其謀反，用陳平之計，在陳（楚地）逮捕了他。械，拘禁手足的木制刑具。彭越：漢高祖的功臣。張敖：漢高祖功臣張耳的兒子，襲父爵為趙王。彭越和張敖都因被人誣告稱孤謀反，下獄定罪。絳侯：漢初功臣周勃，封絳侯?；莸酆蛥魏笏篮螅瑓魏蠹易逯袇萎a(chǎn)、呂祿等人謀奪漢室，周勃和陳平一起定計誅諸呂，迎立劉邦中子劉恒為文帝。五伯：即“五霸”。請室：大臣犯罪等待判決的地方。周勃后被人誣告謀反，囚于獄中。魏其：大將軍竇嬰，漢景帝時被封為魏其侯。武帝時，營救灌夫，被人誣告，下獄判處死罪。三木：頭枷、手銬、腳鐐。季布：楚霸王項羽的大將，曾多次打擊劉邦。項羽敗死，劉邦出重金緝捕季布。季布改名換姓，受髡刑和鉗刑，賣身給魯人朱家為奴。灌夫：漢景帝時為中郎將，武帝時官太仆。因得罪了丞相田蚡，被囚于居室，后受誅。居室：少府所屬的官署。累紲:捆綁犯人的繩子，引伸為捆綁、牢獄。臧獲：奴曰臧，婢曰獲。倜儻：豪邁不受拘束。文王拘而演《周易》：傳說周文王被殷紂王拘禁在牖里時，把古代的八卦推演為六十四卦，成為《周易》的骨干。仲尼厄而作春秋：孔丘字仲尼，周游列國宣傳儒道，在陳地和蔡地受到圍攻和絕糧之苦，返回魯國作《春秋》一書。屈原：曾兩次被楚王放逐，幽憤而作《離騷》。左丘：春秋時魯國史官左丘明。《國語》：史書，相傳為左丘明撰著。孫子：春秋戰(zhàn)國時著名軍事家孫臏。臏腳：孫臏曾與龐涓一起從鬼谷子習(xí)兵法。后龐涓為魏惠王將軍，騙臏入魏，割去了他的臏骨（膝蓋骨）。孫臏有《孫臏兵法》傳世。不韋：呂不韋，戰(zhàn)國末年大商人，秦初為相國。曾命門客著《呂氏春秋》（一名《呂覽》）。始皇十年，令呂不韋舉家遷蜀，呂不韋自殺。韓非：戰(zhàn)國后期韓國公子，曾從荀卿學(xué)，入秦被李斯所讒，下獄死。著有《韓非子》，《說難》、《孤憤》是其中的兩篇。《詩》三百篇：今本《詩經(jīng)》共有三百零五篇，此舉其成數(shù)。失：讀為“佚”。慍：怒。戮笑：辱笑。九回：九轉(zhuǎn)。形容痛苦之極。閨閤之臣：指宦官。閨、閤都是宮中小門，代指禁宮。雕琢：修飾，美化。這里指自我妝飾。曼辭：美飾之辭。作品賞析本文是司馬遷寫給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司馬遷因李陵之禍被處以官刑，出獄后任中書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實則近于宦官，為士大夫所輕賤。任安此時曾寫信給他，希望他能“推賢進士”。司馬遷由于自己的遭遇和處境，感到很為難，所以一直未能復(fù)信。后任安因罪下獄，被判死刑，司馬遷才給他寫了這封回信。司馬遷在此信中以無比激憤的心情，向朋友也是向世人訴說了自己因李陵之禍所受的奇恥大辱，傾吐了內(nèi)心郁積已久的痛苦與憤懣，大膽揭露了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還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了對漢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滿。信中還委婉述說了他受刑后“隱忍茍活”的一片苦衷。本文不僅對我們研究司馬遷的思想以及《史記》的寫作動機和完成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