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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PAGE1第三章漢代歷史散文第一節(jié)司馬遷的生平和著作一、生平與《史記》的寫作司馬遷,字子長,漢景帝中元五年(前145)生于龍門。龍門最早見于《尚書·禹貢》,是古代的一座名山。它跨越黃河兩岸,其東在今山西河津縣北,其西在今陜西韓城市北。黃河自河曲轉(zhuǎn)折南流,進(jìn)入狹窄的峽谷地區(qū),流勢湍急,穿越龍門,奔入平原,河面乃寬,流勢減緩。由于這種自然形勢,龍門遂成為引起人們產(chǎn)生幻想的地方。事實上,司馬遷說生于龍門,不過是以名山指稱自己家鄉(xiāng)有名罷了。龍門山在韓城縣城北50里,據(jù)《太史公自序》,司馬遷六世祖靳葬華池,四世祖昌、曾祖無澤、祖喜皆葬高門。華池、高門都在韓城縣南20里的芝川鎮(zhèn)。司馬遷的墓和祠堂也在這里。這是司馬遷六世祖以來生活的地方。這里地勢開闊,北眺龍門,東望黃河,會引起豐富的歷史和神話的遐想。司馬遷所說的“耕牧河山之陽”正在此。漢武帝建元年間(前140—前135),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到長安,作了太史令的官。司馬遷大概也就在這時隨父親到了長安,因而學(xué)習(xí)上有了更好的條件。他自謂“年十歲則誦古文”,就是到了長安以后的情形。古文就是先秦古字,大篆、籀文之類。為什么說“誦”呢?秦漢間字書,現(xiàn)在大多散佚了。從殘存部分看,司馬相如作《凡將篇》,為七言韻語。揚雄收集古文奇字,作《訓(xùn)纂篇》,為四言韻語。史游作《急就篇》,是七言、三言、四言不等的韻語。東漢賈魴作《滂喜篇》,亦是四言韻語。這些都是屬于通俗的教童蒙識字的“雜字書”,古今并收,以韻語編排,便于童蒙記誦。這種“誦古文”的傳統(tǒng)其實是很古的,它與早期的瞽史有關(guān)?!吨芏Y·秋官·大行人》記載,周天子慰問諸侯的形式有:“七歲屬象胥,諭言語,協(xié)辭命;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笔钦f每七年要把諸侯國的象胥聚集起來,進(jìn)行雅言培訓(xùn),讓他們熟悉各種官方應(yīng)用文的寫法。每九年要把諸侯國的瞽史聚集在一起,教他們識字和誦讀(鄭玄注:“書名,書之字也?!保??!爸I書名,聽聲音”的瞽史沒有視力,只是憑記憶講授,所使用的教材一定有固定的形式與和諧音韻。司馬遷所誦的古文也當(dāng)是用民間歌訣的形式編排的。司馬遷20歲時,從長安出發(fā),開始了漫游。他大致從京師長安起程,出武關(guān)(今陜西商縣東),經(jīng)南陽(今河南南陽市),至南郡(今湖北江陵縣)渡江。詩人屈原的悲劇故事,好像特別具有一種力量使他向往。他到了長沙(國)的汨羅縣,訪問了縣北屈原自沉的地方。屈原不幸的遭遇,引起年輕的司馬遷的深刻同情和幻想,他為之凄楚流涕,想見屈原的為人。在湘江上游的零陵郡(漢武帝元鼎六年始置)營道縣(今湖南寧遠(yuǎn)縣)境內(nèi),有九疑山,據(jù)說帝舜南巡,死了葬在這里。司馬遷從長沙溯湘江而上,考察了有名的九疑山。司馬遷在“浮于沅湘”之后,東浮大江,“南登廬山”。這一帶河流密布,“皆東合為大江”,他考察了所謂“禹疏九江”的傳說。然后他順江而下,東南上會稽山(今浙江紹興縣東南),這是帝禹傳說更多的地方。據(jù)說禹在這里會諸侯計功,因名此山曰會稽山。禹死了也就葬在這里。山上有一孔,禹曾經(jīng)進(jìn)去過,因而叫作禹穴。司馬遷上會稽山,是為了“探禹穴”。司馬遷在上了會稽之后,還至吳,上姑蘇。在吳縣,司馬遷參觀了春申君黃歇的故城及其規(guī)模宏大的宮室。春申君的故城宮室大約開始建于公元前247年,到司馬遷參觀的時候(前126),才121年,司馬遷看到的這些遺跡大概還相當(dāng)完整!司馬遷在游歷了江南之后,渡江北上,首先到達(dá)淮陰(今江蘇淮陰市東南),這是韓信的故鄉(xiāng)和封侯之地。他訪問了淮陰父老,從父老們的口中得到了許多寶貴、生動的淮陰侯的故事?;此?jīng)淮陰城北東流入海,泗水自北來,在淮陰城東入淮,這里就是所謂淮泗口。公元前154年(前元三年),吳、楚七國造反的時候,周亞夫堅守昌邑(今山東金鄉(xiāng)縣),使輕騎趨此以絕吳、楚糧道。司馬遷渡過淮水,沿泗水北上,就到達(dá)了魯國的都城(今山東曲阜縣)。這是古代文化的一個中心,是司馬遷十分景仰的地方。司馬遷很早就讀過孔子的書,現(xiàn)在參觀了孔子的廟堂、車服、禮器等等遺物,又看見在孔子的遺風(fēng)影響之下,儒生們按時習(xí)禮的情景,這一切,使司馬遷對孔子發(fā)生無限的崇敬。由此向南,經(jīng)過孟嘗君田文的封邑——薛的故城(今山東滕縣東南),司馬遷覺得這里民風(fēng)強悍,與鄒魯人很不一樣,和父老們談話,知道當(dāng)日孟嘗君好客養(yǎng)士,無分好歹,一概收容。作奸犯法之輩,亡命藏身到薛中來的共有六萬多家。。從薛再向南,就到了有名的彭城(今江蘇徐州市)。這是秦楚、楚漢戰(zhàn)爭必爭之地,也是赫赫一時的西楚霸王項羽的都城。司馬遷到這里當(dāng)然更要訪問一番。這是搜集秦漢之際歷史資料的一個中心。他從彭城向西北,就到了沛郡的沛縣(今江蘇沛縣東)。丞相曹參是這里人,秦時為沛獄掾;丞相蕭何是沛郡的豐縣(今江蘇豐縣)人,曾和曹參同事,是沛獄的主吏。漢高帝劉邦當(dāng)時為沛東的泗水亭長。公元前209九年(秦二世元年)的秋天,陳勝、吳廣等首先在沛郡的蘄縣(今安徽宿縣)起義,接著各地人民紛紛起來響應(yīng)。沛縣是秦末人民大起義最初的一個中心,這里參加起義的人獨多。鴻門宴上的壯士樊噲是沛縣人,當(dāng)日原是賣狗肉的。封為滕公的夏侯嬰是沛縣人,原是沛縣的一個車夫。丞相周勃也是沛縣人,原以織“薄曲”(養(yǎng)蠶的器具)為生,還時常為喪家作吹鼓手。還有汾陰侯周昌、周昌堂兄御史大夫周苛、蒯成侯周緤、安國侯王陵、辟陽侯審食其等等,也都是沛縣人。司馬遷在這里,也參觀了他們的故居,并聽到他們平居時的許許多多故事。由沛縣向西,就到了豐縣,這是蕭何、劉邦的家鄉(xiāng)。再向西南,經(jīng)碭縣到睢陽(今河南商丘縣南)。潁陰侯灌嬰原是這里一個販賣綢緞的小商人。最后由睢陽而西,就到了大梁(今河南開封)。這是魏國的都城。司馬遷在這里,訪問了所謂“夷門”,就是大梁的東門。當(dāng)日魏公子無忌謙恭下士,親身拜訪夷門監(jiān)者侯贏的故事,如在目。司馬遷的這一次長途漫游,是一個壯舉,也是一個創(chuàng)舉。這是他的學(xué)習(xí)和實踐。他游歷了祖國的廣闊山河,接觸了廣大人民,考察了歷史遺跡,知道了許多歷史人物的逸事、逸聞,了解了許多地方的民情風(fēng)俗和經(jīng)濟(jì)生活,開闊了眼界,擴(kuò)大了胸襟,他的收獲不但是豐富而寶貴的。這對于他后來整齊“六經(jīng)異傳”和“百家雜語”的偉大工作,無疑是有極大的幫助的。尤其重要的,是他在彭城、沛、豐一帶的漫游收獲,這對于他后來描寫秦楚、楚漢戰(zhàn)爭的形勢和以劉邦為首的漢王朝初期統(tǒng)治集團(tuán)的面貌,必然會發(fā)生很大的影響。司馬遷在漫游之后,大概在公元前122至前116年之內(nèi),入仕作了一名郎中。從此以后,司馬遷以一個郎官的身分,經(jīng)常隨漢武帝出行。公元前110年(元封元年)冬十月,武帝統(tǒng)率大軍十余萬,北巡朔方,耀威塞外。然后東巡海上,路經(jīng)緱氏(今河南偃師縣南),禮拜嵩山。接著就東上泰山,要舉行封禪大典了。封禪大典是帝王祭祀天地的一種特別隆重的典禮,先要到泰山頂上筑壇祭天,這叫做“封”;然后在泰山底下的小山上辟地祭地,這叫做“禪”。一個帝王舉行了這種典禮,才表明他是真正的受命天子,完全有資格作為天的唯一代表者,實行其對人間的統(tǒng)治。當(dāng)武帝東行齊魯、準(zhǔn)備封禪的時候,司馬遷從西南出使回來,趕到洛陽,見到了快要病在彌留之際的父親司馬談。司馬談拉著兒子的手,把他畢生的事業(yè)和著作的理想托付給司馬遷。司馬談逝世后的第三年——公元前108年(元封三年),司馬遷做了太史令。這是司馬遷從事著作事業(yè)的起點。他利用一切時間“綢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就是在國家的藏書處(石室金匱)閱讀、整理一切歷史資料。同時還參加了《太初歷》的改定工作。大約公元前104年(太初元年),司馬遷完成《太初歷》的制定之后,便開始了《史記》的撰寫工作。寫作進(jìn)行得很順利。但前98年(天漢三年),司馬遷開始著述的第七年,他的全部工作,還在“草創(chuàng)未就”的時候。發(fā)生了著名的李陵之禍,司馬遷被牽涉進(jìn)去。他犯的是“誣上”的死罪。漢武帝時代,犯死罪的人,根據(jù)兩種舊例可以免死:一種是拿錢贖罪,另一種是受“腐刑”。司馬遷得不到朋友的幫助,而自己又官小家貧,四十八歲的司馬遷,為了完成《史記》,決計忍辱含垢,甘心下“蠶室”,接受了殘酷的恥辱的腐刑。公元前96年(太始元年)左右,司馬遷做了中書令。從此以后,司馬遷以一個宦者的身分,在內(nèi)廷侍候。他除了堅持他的著述工作以外,對朝廷內(nèi)外的一切事務(wù),已經(jīng)毫無興味。他曾給他的朋友任安寫了封信。在這封有名的《報任安書》里,司馬遷把他因李陵事件得禍的經(jīng)過和蒙受的莫大恥辱,以及所以“隱忍茍活”而不能“推賢進(jìn)士”的苦心,悲涼沉痛地呈獻(xiàn)在故人之前,而以“死日然后是非乃定”自誓。這是一篇飽含憤郁感情的自敘文,一篇往復(fù)自明的“無韻的《離騷》”。在這封信里,司馬遷也告訴任安一個重要的消息: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樣看來,司馬遷畢生努力的著述工作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這是司馬遷的理想、血汗和堅忍不拔的精神的結(jié)晶,是值得后人慶幸的一件大事。司馬遷這時是五十三歲。從此以后,司馬遷的事跡已無可考,他最后活到多大年紀(jì),也很難有確定的答案。他大概卒于武帝末年(公元前八七年),他的一生與武帝相始終。司馬遷的作品,本來還有賦八篇。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到的,只有一篇《感士不遇賦》,我們雖不能確定其產(chǎn)生的年代,但大致可以相信,它是司馬遷晚年的思想情緒的反映。司馬遷一生,作過郎中、太史令和中書令三個官職。在漢王朝的官僚系統(tǒng)中,這些官職的地位雖然不高,但是也由于這些官職,他可以不斷地游歷國家的壯闊山河,接觸廣大人民,認(rèn)識許多師友和當(dāng)代著名人物,閱讀大量的資料和藏書,觀察和思考官僚政治的面貌和實質(zhì),他的生活、經(jīng)驗和學(xué)問修養(yǎng)都是極端豐富而廣博的。司馬遷堅持完成的著作和他的生活、經(jīng)驗、學(xué)問,構(gòu)成了血肉相連不可分離的密切關(guān)系。司馬遷有一個女兒,嫁給官至丞相的華陰人楊敞,生二子忠、惲。楊惲是愛讀外祖司馬遷所著書并使之傳布的第一人。他的子孫后代,名字已無可考。二、《史記》的體例《史記》是一部52萬多字的紀(jì)傳體通史,包括12本紀(jì)、10表、8書、30世家、70列傳,共130篇。關(guān)于《史記》五體的名稱,在司馬遷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其原來的性質(zhì)、用途卻與《史記》不盡相同,把這五種體裁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部書里,使它們相互配合,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發(fā)揮各自不同的作用,這是司馬遷的首創(chuàng)。梁啟超說:“諸體雖非遷所自創(chuàng),而遷實集其大成,兼綜諸體而調(diào)和之,使互相補充而各盡其用,此足證遷組織力之強,而文章技術(shù)之妙也?!?《中國歷史研究法》第二章)這是中肯的評價。本紀(jì)。紀(jì)是綱領(lǐng),所謂本紀(jì),就是以主宰天下政局的帝王為綱,以編年的形式,提綱挈領(lǐng)地記載各個時期的國家大事。由于作者側(cè)重記述的是在某一歷史階段中的實際主宰者,而不是僅僅著眼于帝王,所以項羽并非皇帝,呂后也非天子,而司馬遷都把他(她)們列入了本紀(jì)。因為在楚漢戰(zhàn)爭期間,項羽是當(dāng)時左右天下局勢的人物;而呂后在漢惠帝時也是實際上掌握政權(quán)韻人物。后代史家如裴松之、劉知幾等不明司馬遷“本紀(jì)以綱紀(jì)天下政事”的原意,認(rèn)為只有天子才能入本紀(jì),并以此來指責(zé)《史記》體例“乖謬”,對給項羽立本紀(jì)大表不滿。清人徐時棟說:“天下號令在某人,則某人為本紀(jì),此史公史例也。故《高祖本紀(jì)》之前,有《項羽本紀(jì)》。”“此后無人能具此識力,亦無人敢循此史例矣?!?《煙嶼樓讀書志》卷十二)確實,司馬遷為不是天子的項羽立本紀(jì),以及不為是天子的惠帝立本紀(jì),他這種超人的氣魄和膽略,是后代任何一位史家所無法企及的。從《漢書》以后,本紀(jì)專記帝王已成為定例,失去了司馬遷立本紀(jì)的真實精神。表。是用清晰簡明的表格,概括排列各個歷史時期的人事,或年經(jīng)國緯,或國經(jīng)年緯,旁行斜上,縱橫朗然,使讀者對三千年間的歷史大事一覽即知,這是司馬遷煞費苦心的創(chuàng)造。全書十表,分世表、年表、月表三種。除了《三代世表》和《秦楚之際月表》之外,其余都是年表,其中以漢代的年表數(shù)量最多,占了六個。根據(jù)內(nèi)容劃分,十表又可分為大事年表和人物年表兩類。前者按年代記述事件,后者則是按不同時期分諸侯國記述人物,它們反映的是從五帝到漢武帝時代的歷史人事的發(fā)展變化。合起來看,可以收到貫通古今的效果。所以宋代鄭樵有“《史記》一書,功在十表”之譽(《通志總序》)。《史記》表的意義與作用,可以概括為四個方面:第一,提綱挈領(lǐng)的表現(xiàn)歷史內(nèi)容。表既可以把《史記》其他四種體裁的內(nèi)容提綱挈領(lǐng)的表現(xiàn)出來,也可以把其他四種體裁不便記,不能記,沒有記的內(nèi)容同樣表現(xiàn)出來。比如《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和《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分別把一百多人和七十二國受封者的功績、履歷、官爵、封邑,、傳國、失侯等內(nèi)容,詳悉具備地表述了出來,這就大大省卻了為他們各自立傳的繁瑣。第二,簡要明晰地揭示天下大勢。牛運震說:“表以著年,以事附之,自宜摘其會盟征伐興衰成敗大事列于篇,要以簡要明晰為貴,一切閑文細(xì)事,均宜從略”(《史記評注》)。這一點自應(yīng)成為作表的基本要求。比如《十二諸侯年表》所記的主要是春秋時期的周天子以及十二個諸侯國的立國,受封、傳代、世事、災(zāi)異、存亡的情況,而其中一些主要國家,《史記》都已為之設(shè)了本紀(jì)或世家,分別來看,它們各自的發(fā)展線索都很清楚,但如何將本紀(jì)、世家所記述的內(nèi)容綜合在一起,以表現(xiàn)一個時期總的歷史面貌,這是需要解決的新課題。司馬遷采用簡要明晰的表格來揭示天下大勢的做法,得到了后人的肯定。第三,經(jīng)緯縱橫的創(chuàng)為“無言之文”。這是說,司馬遷這時的筆削微旨,不是用文章,而是用史表的形式加以表現(xiàn),從而達(dá)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第四,從通古今之變的述史目的看,十表編年紀(jì)歷,劃分歷史斷限,建立了古代的年代學(xué),這是《史記》十表的最大功用。書。以敘述社會制度和自然界現(xiàn)象為主體,對禮樂、天文、歷法、經(jīng)濟(jì)、水利,文化等制度的發(fā)展和現(xiàn)狀加以系統(tǒng)的記述,具有文化史的性質(zhì)。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記錄各種典章制度的歷史變化時,也借此抒發(fā)了他對社會現(xiàn)實和政治興衰的種種看法。比如在《禮書序》中,司馬遷認(rèn)為禮儀可以“宰制萬物,役使群眾”,可以“總一海內(nèi)而整齊萬民”,因此就必須防止禮儀方面“淫侈”與“凋敝”。在《樂書序》中,司馬遷認(rèn)為音樂的演變與政治頗有關(guān)系,它既可以興邦,也可以覆國,因此對于這些事情,不可不慎。在《律書序》中,司馬遷站在治國平天下的政治高度總結(jié)了歷史上的戰(zhàn)爭和兵略理論,表達(dá)了對戰(zhàn)爭的正確認(rèn)識。在《天官書》中,司馬遷闡述了他對“天道”與“人道”的看法,強調(diào)了在“天變”面前,人的行為的能動作用。在《平準(zhǔn)書》中,司馬遷以“物盛而衰”的樸素辯證法思想,批評了漢武帝“與民爭利”的做法??傊?,八書在《史記》中所處的地位很重要,它是我們研究各種典章制度的沿革變化以及司馬遷思想的重要材料。世家。是一些有爵位、俸祿可以世代相傳的貴族之家的歷史。這里面主要包括三部分人:其一是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各個諸侯國,它們是接受周天子的分封成為“世家”的;其二是漢代被封為諸侯王的劉姓子侄;其三是被漢朝封為侯的開國功臣如蕭何、張良、陳平等。除此之外,尚有《孔子世家》、《陳涉世家》、《外戚世家》三篇。《外戚世家》是寫的歷代皇后及其家族,人們爭議不大,有爭議的是司馬遷把孔子、陳涉列入了世家。司馬貞、劉知幾等人認(rèn)為,世家的意思就是“開國承家,世代相續(xù)”,而孔子和陳涉皆“無世可傳,無家可宅”,怎么能把他們立為世家呢!這是由于他們對“世家”本義的理解,與司馬遷的原意不一致。司馬遷作世家的目的,在《自序》中說得很明白: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在這里,司馬遷明確指出,世家記載的是“輔拂股肱”、“忠信行道,以奉主上”的人,“凡能拱辰共轂,為社稷之臣,效股肱輔弼之任者,則史遷入之世家。開國可也,不開國亦可也。世代相續(xù)可也,不能相續(xù)亦可也。乃至身在草野,或不旋踵而亡,亦無不可也?!?朱東潤《史記考索》)因為司馬遷是以承認(rèn)天子在國家政治和社會歷史內(nèi)的中心地位而創(chuàng)設(shè)世家這種體裁的,所以孔子雖然沒有仕于周室,但是他“悼禮廢樂崩,追修經(jīng)術(shù),以達(dá)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tǒng)紀(jì)于后世”(《太史公自序》),為維護(hù)周天子的地位和加強國家的統(tǒng)一,汲汲奮斗了一生,完全是個有利于國家統(tǒng)一的“社稷之臣”,因此他的事跡符合列入世家。同樣,陳涉在秦末率先發(fā)難,他“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最后真正導(dǎo)致了國家的統(tǒng)一和定安,所以也可以入世家。相反,吳王濞、淮南衡山王“不務(wù)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為畔逆”,所以他們雖然實際上曾是侯王,但司馬遷也沒有把他們寫入世家。列傳。是記載各個時代不同階層、不同類型的各種人物的歷史。作者取舍的標(biāo)準(zhǔn)是,“扶義倜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也就是說,只要他們操行高潔,有功于天下,能傳名于后世,那么即使像游俠、刺客、醫(yī)生、卜者、商人,他也都為之立傳。為了表達(dá)的需要,司馬遷把列傳分為專傳、合傳、附傳、類傳四種。專傳即一人一傳,如《孟嘗君列傳》、《魏公子列傳》等是。合傳有的取其人品相近,如《張釋之馮唐列傳》;有的取其彼此相關(guān),如《魏其武安侯列傳》;有的取其學(xué)術(shù)思想相承襲,如《老子韓非列傳》。在寫法上,兩人以上的合傳,有的是并列敘述,無所謂輕重主次,如《管晏列傳》;有的一人為主,旁人附錄,如《孟荀列傳》,標(biāo)題為孟子荀卿,而內(nèi)容所講的有騶子、田駢、慎到、環(huán)淵、墨子、淳于髡、公孫龍、劇子、李悝、尸子等十幾個人。類傳是按行事相類或?qū)傩韵嗤右跃幣?,如《循吏列傳》專記遵紀(jì)守法的官吏,《酷吏列傳》專記嚴(yán)刑峻法的酷吏,《游俠列傳》則專記輕生尚義,救人危難的俠士,而《匈奴列傳》、《西南夷列傳》等,是少數(shù)民族的專傳,表現(xiàn)了司馬遷的民族一統(tǒng)思想。列傳是《史記》中的精華,無論從思想的豐富還是描寫的精彩,它都是值得珍視的一部分。三、“太史公曰”及《史記》的史評方法司馬遷開創(chuàng)了以人物為中心的述史方法,同時也在《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等先秦古籍中的“君子曰”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用“太史公曰”來評論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史評新形式。全書有“太史公曰”130余條,除《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外,幾乎篇篇都有“太史公曰”,這些論贊大多被安排在每篇結(jié)尾,也有放在篇首或散見篇中的。這些論贊所包含的內(nèi)容非常廣泛,它們“或隱括全篇,或偏舉一事,或記其游涉所親見,或征引典籍相參合,或于類傳之中摘一人以例其余,或于正傳之外摭軼事以補其漏,皆有深意遠(yuǎn)神,誠為千古絕筆。”(牛運震《史記評注》)自從司馬遷“太史公曰”這種史評形式開創(chuàng)后,得到了后代史家的廣泛效仿,成了后世紀(jì)傳體史書沿用不變的基本形式?!疤饭弧笔亲髡哂H自出面對歷史人事作的評論,與此相配合,司馬遷又創(chuàng)造了“寓論斷于敘事之中”的評論方法。清顧炎武說:“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镀綔?zhǔn)書》末載卜式語,《王翦傳》末載客語,《荊軻傳》末載魯勾踐語,《晁錯傳》末載鄧公與景帝語,《武安侯田蚡傳》末載武帝語,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論斷法也?!?《日知錄》卷廿六)顧炎武在這里所說的,都是司馬遷借別人的評論來表達(dá)自己觀點的事例。而《史記》寓論斷于敘事之中的更重要的形式,乃是在敘述歷史的過程中,把自己對所敘人物、事件的態(tài)度、論點自然地流露出來,也就是通過客觀的敘述史實來體現(xiàn)主觀的評價。比如《陳涉世家》在描寫陳涉稱王后的驕奢與脫離群眾時,用筆輕靈巧妙,不作正面敘述,沒有大段鋪陳,而只是寫了宮門前的一個小糾紛:陳勝“已為王,王陳。其故人嘗與傭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宮門令欲縛之。自辯數(shù),乃置,不肯為通。陳王出,遮道而呼涉?!闭挝恼聸]有一句寫陳涉本人如何驕縱,只是寫宮門令的傲慢兇盛。但俗話說,“有其主,必有其仆”。在這里,我們不正是又由其仆以見其主了嗎?通過敘述歷史,讓事實本身說話,這是一種十分高明的做法。總之,《史記》是一部規(guī)模宏偉,嚴(yán)謹(jǐn)博大的紀(jì)傳體通史,自從這種體例創(chuàng)立后,歷代相沿不衰。鄭樵說:《史記》“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學(xué)者不能舍其書,六經(jīng)之后,惟有此作?!?《通志總序》)趙翼也說:“司馬遷參酌古今,發(fā)凡起例,創(chuàng)為全史?!源死欢ǎ瑲v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圍?!?《廿二史札記》卷一)。四、《史記》敘事的互見法講到《史記》的體例,不能不講互見法?;ヒ姺ㄊ撬抉R遷首創(chuàng)的一種與紀(jì)傳體相適應(yīng)的編撰歷史的方法。這種方法是把一個人的生平事跡,一件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分散在數(shù)篇之中,參錯互見,彼此補充。作者或作明示,如《周本紀(jì)》說“其事在商君語中”,《秦始皇本紀(jì)》說“其賜死語,具在《李斯傳》中”等,而更多的情況是,作者沒有聲明互見而實際上互見的。司馬遷為什么要在《史記》中廣泛使用互見法呢?首先,這是組織材料的需要?!妒酚洝肺弩w彼此配合,融為一體,克服了編年體“不能即一人而各見其本末”的缺陷,而具有“顯隱必該,洪纖靡失”,包羅萬象的優(yōu)點。但是在具體運用過程中,又必然會遇到另一個問題,就是《史記》記載的時間長、事件多、人物眾、場面大。有時一個場面就會牽涉到眾多的人物,聯(lián)系到各個方面,這些都不是一紀(jì)一傳所能全部概括的。比如長達(dá)數(shù)年之久的楚漢戰(zhàn)爭,參加的人成千上萬,其中的主要角色也有數(shù)十人,即便是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場面,如鴻門宴,也涉及到項羽、劉邦、張良、樊噲、項伯、范增等多人。假如作者寫史,將這些在每個與之相關(guān)的人物傳記中都加以敘述,那勢必造成文章的重復(fù)冗雜。為了合理解決這一矛盾,司馬遷創(chuàng)立了互見法。也就是說,他把某一重要事件集中寫在與此相關(guān)的最重要的人物傳中,而在其他相關(guān)的傳中記得比較簡略。如鴻門宴在《項羽本紀(jì)》記載最完整,但在高祖、張良、樊噲等紀(jì)傳中也予以提及;誅諸呂事以《呂后本紀(jì)》記載最詳細(xì),而在孝文、陳平、周勃等本紀(jì)、世家中也有說明;吳楚七國之亂事以《吳王濞列傳》中記載最具首尾,但在周亞夫、袁盎、晁錯等有關(guān)此事的十幾個篇章中也作了簡略記載。司馬遷這樣做的好處,不僅使歷史事實有頭有尾,集中明確,減少重復(fù)累贅,而且經(jīng)過互見法的穿針引線,使五體連為一體,喚起讀者不要把每篇記載孤立起來看,而應(yīng)該聯(lián)系他篇來考慮問題。其次,這是實錄的需要。毫無疑問,司馬遷是一位敢于秉筆直書,富有批判精神的歷史學(xué)家,我們今天贊揚他的實錄精神,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司馬遷能大膽地暴露封建統(tǒng)治者的陰暗面,甚至連漢代帝王也絕不放過。但是“逆鱗”難批,弄得不好就有殺身之禍,所以這種揭露不僅要有勇氣,而且還要講究策略。因此司馬遷不得不去尋找一種既能全身遠(yuǎn)害,又能秉筆直書的方法?;ヒ姺ň哂小按嗽敱寺裕檠a充,聯(lián)類對比,兩相照應(yīng)”的特點,很自然地就適合了司馬遷的需要。我們細(xì)讀《史記》不難發(fā)現(xiàn),司馬遷寫漢代帝王,每篇本紀(jì)都以肯定為主,而將他們的庸俗、暴戾一面分散在其他傳記之中,這實際上是一種“迂回實錄”。例如《高祖本紀(jì)》詳細(xì)記述了劉邦由起事反秦、楚漢相爭,到統(tǒng)一國家、建號稱帝的全過程,對于劉邦取得成功的一切優(yōu)勝措施,如順應(yīng)時代,從合人心,分化敵人,團(tuán)結(jié)內(nèi)部,知人善任,而又駕御有方,剛?cè)岵?jì),恩威兼施等,都一一做了生魂的描繪,說明了劉邦的勝利絕非偶然。從這些辦大事的主要方面看,劉邦的確是一個雄才大略,有智謀,有遠(yuǎn)見,能用人,尤其是能駕御人的政治家。而至于劉邦那些無賴行徑和惡劣品行,則都寫到其他篇章中去了。如在《留侯世家》、《周昌列傳》中寫了劉邦的貪財好色,在《項羽本紀(jì)》中寫了劉邦的卑怯自私。在《季布欒布列傳》中寫了劉邦忘恩負(fù)義,誅殺丁公;在《淮陰侯列傳》等篇中寫了劉邦的陰忍,寫了他的過河拆橋,殘殺功臣。我們只有聯(lián)系各篇記載,才能對劉邦其人作出正確評價。清代李笠曾說,司馬遷因“避諱與嫉惡,不敢明言是非,(但亦)不忍隱蔽其事,故互見焉?!?《史記訂補》)再次,是刻畫人物的需要。凡是歷史人物,都有他的長處和短處。作為人物傳記,應(yīng)該如實地寫出人物的長處和短處,這是人所共知的常識。如果只寫好的,舍棄壞的,勢必影響歷史的真實,但是,如果好的壞的不分輕重主次地一古腦兒拉雜寫來,也會妨礙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司馬遷的做法是,充分發(fā)揮互見法的效用,每篇作品都先確定一個主題,然后根據(jù)這一主題去選擇和組織材料。對于那些不利于表現(xiàn)主題、或有損于人物形象完整性的其他史實,則放到與之有關(guān)的人物傳記中去加以敘述。比如《魏公子列傳》的中心是突出魏公子的“禮賢下士”、待客以誠和賓客對公子的以死相報,所以有關(guān)表現(xiàn)魏公子個人才干的事情,諸如魏公子曾有一大段很精彩的反對魏王親秦伐韓的議論,他就把它寫到《魏世家》中去了。至于由于信陵君在接待逃亡的魏相魏齊時的表現(xiàn)猶豫,以致造成魏齊自殺的事,則記載到《范睢傳》中去了。在《史記》中,運用互見法寫人寫得最成功、最出色的是《項羽本紀(jì)》。該篇通過巨鹿之戰(zhàn)、鴻門宴、垓下之圍三個典型事件,描寫了項羽由興起到失敗的全過程,歌頌了項羽在推翻暴秦斗爭中的巨大歷史功勛,塑造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形象,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但是項羽并非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他有許多缺點,為了保持項羽形象在本傳中的統(tǒng)一完整,對項羽的種種缺點,司馬遷在他的本紀(jì)中或是輕捕淡寫,一筆帶過,或是略而不載。而在《高祖本紀(jì)》、《陳丞相世家》、《淮陰侯列傳》、《黥布列傳》等篇中卻作了相當(dāng)?shù)难a敘。比如項羽剛愎自用,不善用人的短處,就是通過韓信的口說出來的。這樣既保持了項羽在其本紀(jì)中的英雄形象的完整,同時又為表現(xiàn)韓信的遠(yuǎn)見卓識留下了余地,在描寫人物上起到了一舉兩得的作用。第二節(jié)《史記》人物傳記的成就

《史記》寫得最成功的是悲劇人物。所謂悲劇人物,指的是他們的遭遇悲慘,或者被殺,或者自殺,或者一生坎坷不平,內(nèi)心時常處于痛苦之中。而他們的遭遇能激起人們對正義、美好事物的同情和對邪惡勢力的憎恨?!妒酚洝?30篇,其中寫人物的作品共112篇,其中57篇是以悲劇人物的姓字標(biāo)題的,此外還有近20篇寫到悲劇人物。在這近80篇中還有許多篇是幾個悲劇人物的合傳,如《孫子吳起列傳》《屈原賈生列傳》《刺客列傳》等。還有一些篇雖然只以一個悲劇人物命名,但實際上還寫了其他次要的悲劇人物,如《伍子胥列傳》聽白公勝和石乞,《魏公子列傳》中的侯嬴,《李將軍列傳》中的李敢、李蔡等。粗略統(tǒng)計,《史記》全書寫悲劇人物大大小小約120多人??梢哉f,《史記》是一部悲劇人物傳記?!妒酚洝返谋瘎⌒宰髌反篌w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以《項羽本紀(jì)》《李將軍列傳》為代表的表現(xiàn)崇高偉岸的英雄悲劇,一類是以《蕭相國世家》、《萬石君列傳》、《李斯列傳》為代表的表現(xiàn)普通人的悲劇。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史記》中的悲劇主人公多半是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經(jīng)過司馬遷筆下流瀉出來的悲劇英雄的靈魂力量,總是力圖支撐起一代歷史的負(fù)荷。英雄雖然毀滅了,但是英雄本身所顯示出的對苦難和死亡的蔑視和征服,宣示著一種至大至剛的獨立人格的確立。以《項羽本紀(jì)》為代表的英雄悲劇歷來為讀者所重視,原因蓋在于此。關(guān)于《史記》一書的悲劇特色,前人早有零星論述。劉禹錫在《上杜司徒書》中曾說《史記》是“司馬子長之深悲”,劉熙載在《藝概》中也說《史記》“悲世之意多,而憤世之意少”,劉鶚在《老殘游記序》中更說《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在確認(rèn)《史記》傳記文學(xué)的悲劇性時,他們都把眼光集中在司馬遷對所寫人物傾注的同情的基點之上,這比單純指明傳記主人公被殺或自殺更能見出這部偉大作品的悲劇實質(zhì)。因為悲劇的實質(zhì)在于同情,在同情的背后,潛藏著的則是人的被毀滅的價值。一、英雄末路的悲劇項羽是司馬遷筆下描寫最成功的英雄人物,在洶涌澎湃的反秦浪潮中,他簡直是一條巨鯨,在浩邈的波濤上騰躍咆哮,演出了一幕又一幕令人眼花繚亂的壯劇。他年少時,學(xué)書不成,去學(xué)劍,又不成,學(xué)萬人敵的兵法,又不肯竟學(xué)。觀秦始皇游會稽,有取而代之之心,當(dāng)他拔劍斬了會稽太守的要,擊殺數(shù)十百太守衛(wèi)兵,“一府中皆懾服,莫敢起”,而后率江東八千子弟攻城略地時,一個年輕的英雄已站立在我們面前了。他是那樣瀟灑自如,一切全憑興致。果然,他屠城陽、斬李田,又在“帳中斬宋義頭”,以上將軍身份率楚國大軍渡河救趙。這時,出現(xiàn)了一幅紛紅駭綠的場面: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dāng)是時,楚兵冠諸侯。諸候軍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zhàn)士無不一以當(dāng)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這是何等驚心動魄的場面!在《史記》中,恐怕只有韓信破陳余的情景才能與之柏比。從此以后,天下大事,政由羽出的局面形成了。項羽的英雄性格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也是他的命運開始向悲劇性轉(zhuǎn)折的時候。這轉(zhuǎn)機便是鴻門宴。鴻門之宴,酬謝碰杯之中含著刀光劍影,談笑舞蹈之中伏著一場智慧的較量,深沉而緊張,平淡又激烈。劉辰翁《斑馬異同》卷一云:太史公“敘楚漢會鴻門事,歷歷如目睹,無毫發(fā)滲漉,非十分筆力,模寫不出?!碑?dāng)項羽接受了張良的白璧,“置之坐上”時,一位舉世無雙的英雄已踏上了他失敗的第一步。從此以后,他失敗的成份逐漸增多,雖然他曾分封諸侯,號令天下,但一代英雄的確開始向末路行進(jìn):田榮以齊反,陳余以趙反,征九江王而九江王不往,戰(zhàn)田橫而田橫不下;困京、索不能過滎陽,殺薛公而東阿失守;使龍且而龍且擊死,委司馬長史而司馬長史敗亡。于是最悲壯的一幕開始了:項羽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dāng)?shù)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這又是何等蒼涼悲壯的情景!它是對死的觀照,對生的留戀,英雄之氣與兒女風(fēng)情,無可奈何而又眷眷不舍凝固成如此感人的力量。在短短一百二十三個字中,連呼五次“項王”,司馬遷握筆的雙手,攥滿了同情的眼淚,他簡直是在招項王之魂,在悲歌“羽兮羽兮奈若何”了。周亮工《尺牘新鈔》三集卷二釋道盛說:“余獨謂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亡,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吾渭此數(shù)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yīng)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為傳神?!笔前?,太史公情之所至,也顧不得他“雅馴”的原則了。然而,末路的英雄畢竟是英雄。你看,“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項王嗔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涼,避易數(shù)里”!“項王乃馳,復(fù)斬漢一都尉,殺數(shù)十百人”!當(dāng)烏江亭長請他過江時,項王笑日:“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最后,他碰到漢騎將呂馬童,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爾德?!蹦俗载囟?。談笑而死,視死如歸,使人“驚動悲慨,千載下如昨日事也?!?吳敏樹《史記別鈔》下卷《項羽本紀(jì)》)英雄失敗了,悲劇誕生了,但我們讀的不是失敗的挽歌,也不是悲傷的嘆息,而似乎是無畏的進(jìn)取,勝利成功的快慰,一種道德上獲得滿足的快慰。這才是真正的崇高的悲劇,因為崇高悲劇的價值恰恰在于表現(xiàn)人們對失敗與死亡的抗議與斗爭。正如吳見思所說:“項羽力拔山氣蓋世,何等英雄,何等力量,太史公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如破秦軍處,斬宋義處,謝鴻門處,分王諸侯處,會垓下處,精神筆力,直透紙背,靜而聽之,殷殷闐闐,如有百萬之軍,藏于腧麋汗青之中,令人神動?!?《史記論文》第一冊《項羽本紀(jì)》)。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魯迅對悲劇的經(jīng)典性定義是對中外文學(xué)史上眾多悲劇的高度概括,我們研究《史記》的悲劇,它仍然是一把難得的鑰匙。因此,悲劇的分析必須放在發(fā)掘悲劇人物有價值的東西上,放在悲劇作者對悲劇人物同情心產(chǎn)生根源的考察上?!绊椨馂槿死坊\,諸所過無不殘滅?!保ā陡咦姹炯o(jì)》)他初屠襄陽,又屠城陽,又坑新安卒二十余萬,最后屠成陽,“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夠殘暴的了。如果我們由此聯(lián)想開去,當(dāng)年流血漂杵,無數(shù)無辜者倒在項羽刀下,那一個個少年士卒,羸老幼婦,那悲天愴地的哭聲,那臨死前仍迷惑求生的神情,還有那絕望的哀號,冤魂的啾啾。如果這樣,我們怎么會進(jìn)入悲劇境界呢?我們怎么能感到悲劇主人公身上失去了價值呢?我們更無法理解司馬遷對項羽傾注深切同情的原因。但是,我們讀司馬遷筆下的《項羽本紀(jì)》;我們分明感到這是一個令人惋惜的失敗英雄,即我們進(jìn)入了悲劇境界的時候,我們是可以暫時消失對他的殘暴的感覺的。我們之所以能消失這種感覺,至少我們認(rèn)為他的殘暴在這時是可以原諒的。沒有原諒就沒有同情,沒有同情就沒有悲劇。至少在我們進(jìn)入審美境界時,我們已不由自主地原諒了項羽的殘暴。也就是說,項羽盡管很殘暴,但他之所以成為悲劇英雄,并不在于他的殘暴,而在于他的有價值的方面。不研究他的有價值的方面而專注于他的殘暴,就不再是悲劇的分析。那么,在項羽身上,毀滅了的價值是什么呢?司馬遷為什么要“深惜羽之不成”(鐘惺語,引自葛鼎《史記》卷七一)呢?為什么字里行間“加嗟惜之辭”(葉適《習(xí)學(xué)紀(jì)言序目》卷十九《史記》)呢?首先,項羽是搗毀舊世界,開創(chuàng)新世界的英雄。這是項羽的歷史價值。《太史公自序》說:“秦失其道,豪桀并擾,項梁業(yè)之,子羽接之?!薄肚爻H月表序》也說:“虐戾滅秦,自項氏?!表椨鹪诰蘼瓜麥缌饲剀娭髁?,入咸陽,殺子嬰,燔秦宮室,接著分裂天下,分封王侯,政由已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然而代秦而號令天下,整整五年。劉邦雖先入咸陽,但他開始本來屬于項羽,如果不是項羽的巨鹿大戰(zhàn),殲滅了秦國主力,即使想入成陽也不可能。由陳涉在大澤振臂一呼、天下云集響應(yīng)的農(nóng)民反秦暴動,是在項羽的手中得以完成的,由劉邦建立的春秋戰(zhàn)國以來無數(shù)志士仁人夢寐以求的統(tǒng)一王朝,也是項羽為它奠了基石,鋪平了道路的。這里,有必要談?wù)勊抉R遷對秦王朝的態(tài)度,現(xiàn)代多數(shù)論者,根據(jù)《史記·六國年表序》:“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xué)者牽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認(rèn)為司馬遷是肯定秦朝的。我覺得,這種說法值得商榷。第一,眾所周知,《史記》的一個基本思想,是反抗強暴,而秦的統(tǒng)一天下,就是建立在殘忍強暴的基礎(chǔ)之上的。據(jù)《史記·秦本紀(jì)》及《六國年表》,自秦惠文王后元十三年(前3l2年)至始皇十三年(前234年)間,秦破六國兵,所斬首俘,共130萬人,而秦兵之被殺于六國者,尚不在計內(nèi)。始皇十三年到統(tǒng)一之年,其間大戰(zhàn)無數(shù),殘殺者當(dāng)更多,翦伯贊先生估計“其數(shù)當(dāng)不下三百萬人”。最著名的是公元前260年,秦將白起在長平戰(zhàn)勝趙軍后,竟將已降的40萬趙軍全部活埋,酷烈至極。至于統(tǒng)一后為修長城、筑宮殿、挖馳道、戍五嶺而征發(fā)的賦稅徭役,難以計數(shù),而嚴(yán)刑酷法,使全國變成大監(jiān)獄,“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漢書·刑法志》),更是將社會推向絕境。對于如此殘苛的暴政,司馬遷怎么會肯定呢?正惟此,他才衷心謳歌那些反秦戰(zhàn)士,錢大昕在《潛研堂文集》卷三十四《與梁耀北論史記書》中指出:《史記》的“微旨”之一,便是“抑秦”,因為“秦之無道,史公所深惡也”,可謂一語中的。第二,司馬遷投放在《史記》中的情感和評價,并非處處一致。他既有歷史學(xué)家冷靜的理智分析,又有文學(xué)家的感情溢露,而且二者往往有矛盾之處?!妒酚洝返恼撡澩苯釉u述,理智分析較多,而人物傳記則在行文敘事中寓于情感和評價,例如在《項羽本紀(jì)贊》中,他批評項羽將自己的失敗歸于天命的荒謬,但在本傳中,曾重復(fù)記敘項羽“天亡我也”的自我開脫,以見出他敢于承認(rèn)自己死亡必然性的精神力量和英雄氣魄。同時,《史記》中的人物傳記常常流露司馬遷的感情傾向,而《表》和《書》中較多的是客觀的、正統(tǒng)的歷史記實。如在《刺客列傳》中,他熱情歌頌專諸、聶政,荊軻等人反抗強暴的英雄行為,而在《表》中,則多次把他們稱“盜”。所以司馬遷在《六國年表序》中稱秦的統(tǒng)一“成功大”,并不能說明他肯定秦王朝。第三,由于司馬遷大一統(tǒng)的歷史觀,他對春秋戰(zhàn)國以來諸侯割據(jù),天下分裂的局面很不滿意,他和屈原一樣,衷心希望中國的統(tǒng)一與和平。但他并不希望由“虎狼之國”的秦來統(tǒng)一中國。就在司馬遷說“世異變,成功大”的同時,他又說:“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wèi)之暴戾也,量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強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蓋若天所助焉?!边@是太史公對秦統(tǒng)一中國百思不得其解之后的敷衍之辭,我們只要聽司馬遷說秦國的仁義道德,比魯衛(wèi)等國的暴虐無道還不如,那么秦國的暴虐,又何可言傳也哉,司馬遷的義憤填膺,他的情感所向,不是很清楚嗎?所以,他又接著尋思道:“或曰:東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予西北。”這更是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的無可奈何的矛盾心理的寫照。因此,司馬遷一方面希望天下統(tǒng)一,一方面又憎惡秦的酷烈,把它的統(tǒng)一看作一種偶然的歷史現(xiàn)象,這正是“抑秦”的表現(xiàn)。暴秦滅亡了,舊世界被推翻了,而推翻舊世界的項羽也被毀滅了。黑格爾曾說:“在世界史中凡是開創(chuàng)新世界的新英雄們的情況一般都是悲劇牲的?!?《悲劇、喜劇和正劇的原則》)在司馬遷眼中,項羽正是這樣一個開創(chuàng)新世界的英雄,所以他的死是悲劇牲的。其次,項羽的牲格中,除了有作為一個英雄的風(fēng)云之氣而外,尚有天真憨直的一面。在鴻門,劉邦的幾句花言巧語,項羽就信以為真,“因留沛公與飲”。范增多次示意讓他殺掉劉邦,他卻“默然不應(yīng)”。樊噲闖進(jìn)軍門,“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項羽卻又是賜酒,又是賜肉,似乎不知道眼前的是他的勁敵,而好像欣賞展現(xiàn)英武之氣的雕像。樊噲色厲內(nèi)荏,表面斥責(zé)而實即巧言道歉之后,他更是糊里糊涂,“未有以應(yīng)”,直到劉邦脫身逃去,張良漏洞百出的說明和假意殷勤的獻(xiàn)禮之后,他仍沉浸在虛假的恭維之中??傊?,鴻門宴上,項羽徹底被愚弄了,他把人事想得過于簡單,把人心想得過于單純,他的誠實和天真毀了他自己。如果說在政治斗爭中誠實是不足取的,那么,在審美領(lǐng)域,誠實不正是散發(fā)著真善美氣息的令人喜愛的性格嗎?其實不僅是在審美領(lǐng)域,就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nèi)匀黄谂沃伺c人之間的誠實與和睦。對人心之險惡難測深有感觸的司馬遷,對這種誠實與天真懷著欽敬的心情,更是容易理解的。司馬遷這樣寫道: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zhuǎn)漕。項王謂漢王日:“天下匈匈數(shù)歲矣,徒以吾兩人耳,愿與漢王挑戰(zhàn),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睗h王笑謝曰:“吾寧斗智,不能斗力。”這簡直是兒童游戲,然而項羽卻說得那樣認(rèn)真、誠實,難怪劉邦笑著拒絕了。更有甚者,當(dāng)項羽被圍垓下,僅剩二十八騎突圍時,他如同一個賭氣的孩子,對他的從騎幾次重復(fù)“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表椨鸨粴缌?,連同他的誠實與憨直,這是人性中閃光的東西,司馬遷感到同情和悲哀,我們也感到同情和悲哀。然而,這還不是毀滅了的項羽價值的全部,司馬遷著力描寫的也不是這些,而是項羽的抗暴與英武。即使他的屠咸陽、坑新安卒、焚燒秦宮室這一系列殘暴行為中,也包含著有價值的合理的成份。因為生活在社會中的人,實際上是處于多種相交叉的價值系統(tǒng)中,任何一種行為,在不同的價值系統(tǒng)里。表現(xiàn)為不同的價值量。項羽的“殘暴”,如果放在歷史的人道主義的價值體系中,則無疑是惡的。項羽的屠刀之下,固然有許多是作惡多端的秦王朝的走狗、官吏,但更多的恐怕還是無辜的老百姓,在項羽點燃的烈火中,許多體現(xiàn)勞動人民藝術(shù)技巧和優(yōu)秀才華的建筑和文物古籍化為灰燼。但是,如果把它放在倫理道德的價值系統(tǒng)中,放在藝術(shù)審美的價值系統(tǒng)中,這又是一種值得稱贊的義勇行為。項羽作為一個復(fù)仇者的代表,他的這一系列行為,都閃灼著一種偉大的正義之光,噴放著國仇家怨的憤怒火花。現(xiàn)在需要指出的是,項羽的抗暴英武到底有什么意義呢?人類社會自從誕生以來,人與人之間總是存在著矛盾和斗爭,存在著不調(diào)和。這種不調(diào)和的表現(xiàn)方式是強者欺凌弱者。自從進(jìn)入階級社會,又增加了階級斗爭的內(nèi)容,人類社會的歷史總是在剝削、壓迫和反剝削、反壓迫的階級斗爭的劍與火、血與淚中演進(jìn)的,歷史的長河充滿了弱者的痛苦和強者的歡笑。魯迅曾說人類的歷史是人肉擺成的筵宴,在吃人者的歡呼和被吃者的呻吟中進(jìn)行著。作為“歷記成敗、存亡、福禍、古今之道”的司馬遷,他不斷地用雙手剝落著生命和鮮血淤積的歷史陳跡,他正視和直面了太多的慘淡的生命和淋漓的鮮血,所以他對弱肉強食的古今之道更是洞悉明了。因此,積淀在人們的潛意識中,便有同情弱者、反抗強暴的本能。而這一點,在司馬遷心理中尤為突出,他“多愛不忍”(揚雄《法言·君子》),他“為古今人叫屈”(康發(fā)祥《伯山文集》卷一),他最愛寫失敗了的英雄,敢于寫撫哭叛徒的吊客,都是確證。在長期的人類歷史發(fā)展中,人們受壓迫、受冤屈是無窮無盡的,人們經(jīng)常寄希望于“循吏”和“王法”,然而這種希望常歸于幻滅。因此,廣大的受壓迫受冤屈的弱者,在無處申訴的苦境之中,自然就寄希望于反抗強暴的英武行為。雖然,這種反抗強暴的英雄并不能解救他們,但至少給他們在心中一種希望、一種安慰。反抗強暴的英雄被毀滅了,其實是毀滅了人類寂寞心靈中的希望,悲劇感即由此而生。與此相聯(lián)系,在項羽式的英武性格的深處,還有一個人的價值問題。司馬遷對人的價值的判斷,是相當(dāng)深刻的,他在《刺客列傳贊》中寫道:“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又在《魯仲連鄒陽列傳》中說:“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于諸侯,談?wù)f于當(dāng)世,折卿相之權(quán)?!痹凇读H藺相如列傳贊》里說:“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fā)。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這里的“志”“氣”是司馬遷判斷人的價值的標(biāo)準(zhǔn)。“志”“氣”其實是一種東西,它相當(dāng)于我們今天所說的人的主體性,也就是人掌握自己命運的主動權(quán)?!笆幦凰林尽本褪侨说闹黧w性的實現(xiàn),也就是人的不受任何束縛限制的自由自主本質(zhì)的實現(xiàn),亦即對自身價值的充分肯定。物有物的價值,人有人的價值,人的價值不僅是指個人對他人、對社會的有用性。而且,他們本身還有許多需要要求滿足,這就是人作為主體存在的價值。而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人作為“自由物”,作為實踐主體和精神主體,他的價值是超越任何作為“自在物”的它物的價值的,人的根本價值正在此。司馬遷不可能從思辨哲學(xué)的高度予以這樣的說明,但他的“志”“氣”,只有從這樣的高度認(rèn)識,才能得到滿意的答案。然而,在一般情況下,在日常生活中,由于種種原因,人的主體性往往得不到實現(xiàn),常常處于“欺其志”的狀態(tài),就是莊子所慨嘆的“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的人為物役、自身失落的情況。在司馬遷看來,項羽英雄勇武之時,是人的自由自主的本質(zhì)表現(xiàn)最明顯的時候,也是充分肯定了人的尊嚴(yán)和價值的時候。李清照詩曰:“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币彩窃谶@個角度理解項羽英勇無畏的價值的。誠然,這種對人的尊嚴(yán)和價值的肯定,這種自身主體性的實現(xiàn),僅僅是很短暫的時間,而且是以整個生命作為代價的。然而,就在這人的自由自主的本質(zhì)得到肯定的瞬間,又把它毀滅掉,于是,便閃出了主人公最光輝耀眼的悲劇火花,鑄造了藝術(shù)史上令人驚心動魄的崇高悲劇。我們看到了悲劇主人公崇高而雄偉的形象,感到了排山倒海的力量。太史公之所以濃墨重彩地描寫了許多慷慨勇敢的悲劇英雄,尤其是他們的悲壯之死,原因也在這里。比如李廣,雖然一生幾乎沒打過勝仗,但他的志和氣決定了他仍然是英雄。他治軍,讓人人自便,他有的是膽識與智慧,還有高超的箭法。他可以把石頭當(dāng)虎來射,“中石及鏃”;他可以在四萬敵人的包圍中,在自己的人馬矢盡糧絕而敵人矢下如雨的情況下,意氣自如;他可以在匈奴數(shù)千騎面前,“解鞍縱馬臥”,而且“奔射殺胡白馬將”;他可以在重傷被俘,敵人把他“絡(luò)而盛臥”兩馬間時,“暫騰而上胡兒馬,因推墮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shù)十里?!薄靶倥墩唑T數(shù)百追之,廣行取胡兒弓,射殺追騎?!彼慕Y(jié)局也是“引刀自剄”。黃震《黃氏日鈔》卷四七日:“李廣每戰(zhàn)輒敗,因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fēng)如在。史公抑揚予奪之妙,豈掌手可望哉!”荊軻高唱“風(fēng)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慷慨悲歌,杖劍長驅(qū),入“不測之強秦”,在九賓之儀上,他談笑風(fēng)生,神情自若,“圖窮而匕首見”,最后“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坦然就死?!饼R人王蜀面對入侵燕軍的利誘和威脅,陳辭道?!皣绕仆?,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為君將,是助桀為暴也,與其生而無義,固不如烹”,“遂經(jīng)其頸于樹枝,自奮絕而死?!鼻厣儆卧凇痘春<肪砣摹稌跏窈笫挛摹分姓f:“予讀《史記》,未嘗不為蜀廢書而泣,以為推蜀之志足以無憾于天,無怍于人,無欺于伯夷、比干之事!”趙人貫高在朝廷獄中,“吏治榜笞數(shù)千,刺剟身無可擊者,終不復(fù)言”,真是錚錚鐵骨。當(dāng)劉邦認(rèn)為他“為人能立然諾”而赦免之后,他卻“乃仰絕骯,遂死”。程嬰在保全了趙氏孤兒趙武,并讓他“復(fù)故位”之后,準(zhǔn)備“下報趙宣孟與公孫杵臼”,趙武啼泣頓首固清,他卻說:“不可,彼以我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報,是以我事為不成?!彼熳詺?。伍子胥面對吳王賜死的“屬鏤之劍”,告其舍人日:“必樹吾墓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懸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蹦俗詣q死。田橫恥為劉邦臣,“遂自剄,令客奉其頭,從使者馳奏高帝?!边@些英雄之所以能夠視死如歸。是因為他們意識到了死亡的必然性,因而也就征服了對死亡的畏懼,顯示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和英雄氣魄。而《史記》中的英雄之死之所以是一種意識到的犧牲,是因為他們樸素地認(rèn)識到了超出悲劇世界之上的關(guān)于人生價值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因而也就值得用死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肯定自己的價值。就悲劇的象征意義來說,他們的死正是人類走向那更高標(biāo)準(zhǔn)必須付出的代價。所以,他們的死能在黑暗中給人以光明,在毀滅中給人以希望,在否定中包含著肯定。在《史記》的英雄悲劇里,死的意象就這樣被賦予嶄新的意義,成為揭示悲劇人物英雄性格和精神力量的重要手段。二、平凡人生的悲劇然而,司馬遷筆下的悲劇英雄,內(nèi)心充滿了疑惑和恐怖。他們面對死亡,產(chǎn)生了無限痛苦。荊軻臨死的坦然大笑中,包含了無限的悔恨之意,所以他的訣世之言是:“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表椨鸬摹钝蛳赂琛?,那種天荒地老的大悲哀,不正是對生的執(zhí)著和留戀嗎?他在烏江邊上的猶豫狐疑,不也表明他內(nèi)心生與死的矛盾斗爭嗎?至于李廣臨死前那段聲淚俱下的陳辭,顯露的也是“欲生不可得,欲死無奈何”的百結(jié)愁腸。他們最終選擇了死亡,司馬遷認(rèn)為是“不得已也”。這種迷惘痛苦里,實際上包含了平凡人的情感。因而,在《史記》刀光劍影的英雄悲劇之外,我們可以在一顆顆心靈痛苦不安的掙扎中咀嚼品嘗平凡人生的苦味,即所謂凡人悲劇。同悲劇英雄用死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與人格相反,《史記》中存在著大量的這樣的傳記,主人公面對剝吞自己尊嚴(yán)和人格的“客觀苦難”,不是奮起反抗,而是忍讓、遷就。我們似乎覺得他們可笑,可憐,簡直是喜劇性人物。但是我們往往能感到他們靈魂深處的矛盾和痛苦。這表明,他們的人格和尊嚴(yán)的失落,不是自己主動拋棄的,而是被毀滅的。他們實際上是值得同情的。事實上,我們這樣想的時候,已經(jīng)對他們產(chǎn)生了同情心。這無疑是更深層次上的悲劇。我們先看漢第一功臣蕭何。葉適在《習(xí)學(xué)紀(jì)言序目》卷十九《史記》中寫道:“漢非何不興也”,這一點,劉邦自己也承認(rèn),他曾說:“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愧饟,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高祖本紀(jì)》)。蕭何沒有被殺,也沒有自殺,他是漢功臣中少數(shù)“以壽終”的人之一。然而,我們讀完《蕭相國世家》,總是感到一種苦澀味,當(dāng)反過來回味時,這種苦澀味愈為濃烈。我們分明感到,司馬遷筆下的蕭何,似乎從未昂首揚眉過!他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而是一個為了躲避災(zāi)禍,小心拘謹(jǐn)?shù)目蓱z的平凡人,一個在君忌臣諛的讒海疑河中奮力掙扎,因而被扭曲了靈魂的悲劇角色。蕭相國之功,莫著于關(guān)中,所謂“撫百姓、給愧饟”者是也。其次,是為漢家著律令。再次,是受遺命輔佐惠帝。但一篇《蕭相國世家》,對這些政治功績都一筆帶過,而對蕭何三見疑三自脫,卻寫得不厭其煩。漢三年,劉邦與項羽相持在京、索之間,留守關(guān)中填撫諭告,使給軍糧的蕭何被猜疑,劉邦一次又一次派使者名為慰勞,實為探查,蕭何把他的兄弟子孫全部打發(fā)到前線,“漢王大悅”。漢十一年,劉邦帶兵前去平息陳稀叛亂,當(dāng)聽說呂后已誅韓信后,便“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wèi)”。這哪里是賞功,分明是防范。蕭何聽從召平計,辭讓不受,并“悉以家私財佐軍”,“高帝大喜”。第二年秋天,劉邦將兵殲擊黥布,卻多次派使者慰問蕭何,蕭何自危,便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污”,“上乃大悅”。蕭何處身之艱難,由此可見。更有甚者,當(dāng)蕭何建議把上林苑的一部分開墾種地時,劉邦竟大怒,“乃下相國廷尉,械系之”。真是豈有此理!“夫職事茍有便于民而請之”,本是宰相的本職事,連劉邦的王衛(wèi)尉也感到不解,據(jù)理陳說。劉邦雖理屈辭窮,不得不釋放蕭何,但劉邦未嘗一日不疑忌蕭何,是顯而易見的。王治皞在《史漢榷參》卷之上《蕭相國》中說:“嗚呼!人臣處此,救死不贍,何暇圖經(jīng)國大業(yè)哉!”蕭何是這樣,曹參亦然。曹參同蕭何俱起刀筆吏,又曾一同逾城保劉邦。后雖有隙,本是相知之人。曹參又跟隨韓信攻城陷陣,東伐西征。齊王韓信率兵南下垓下,獨留曹參平治齊境。曹韓相知,也是明擺的事實。天下已定,韓信族矣,蕭何囚矣。曹參于是生畏懼戒心,其后守職,不求有功,但愿無過。求生之難,于此可見一斑。張良欲從赤松子,周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漢使者。漢初大臣,多是如此。這些地方,司馬遷在不動神色的“實錄”中,觸到了人生的苦味、人生的悲劇。蕭曹本是一代英雄,但司馬遷卻重點寫他們平凡的舉止,內(nèi)心的苦楚,寫他們作為普通人的悲劇,所謂“于瑣屑中傳出苦情”。這種人性失落的悲劇在萬石君父子身上達(dá)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在他們身上,我們幾乎找不出一丁點人的主體性,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具異化了的可憐的行尸走肉而已。過宮門闕,萬石君必下車趨。見路馬必式焉。子孫為小吏來歸謁,萬石君必朝服見之,不名。子孫有過失,不譙讓,為便坐,對案不食。然后諸子相責(zé),因長老肉袒固謝罪,改之,乃許。子孫勝冠者在側(cè),雖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僮仆訢訢如也,唯謹(jǐn)。上時賜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他的長子石建曾上書武帝,不小心寫錯了一個字,于是“建讀之,曰:誤書!馬者與尾當(dāng)五,今乃四,不足一,上遣死矣,甚惶恐”。少子石慶“為太仆,御出,上問車中幾馬。慶以策數(shù)馬畢,舉手曰:六馬”。當(dāng)我們開始注視萬石君父子的言行舉止的時候,我們還把他們的言行舉止以及由此標(biāo)示出來的他們的思想品貌當(dāng)作他們個人的東西,我們認(rèn)為他們是可以不如此的。我們感到他們是可笑的,我們認(rèn)為司馬遷也是把他們當(dāng)喜劇人物來描寫的。劉大槐《海峰先生文集》卷二《讀萬石君傳》就說:“太史遷之傳石奮也,褒之乎?譏之乎?曰:譏之?!痹谶@時,我們是把他們放在與自己的關(guān)系中來感受的,他們那種令人厭惡的機械式的虛偽禮節(jié),我們是沒有的,所以我們不能原諒他們的錯誤。但是,如果我們把萬石君父子的言行舉止放到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去,我們開始感到,萬石君父子在自己的命運面前,實際上沒有多少主動權(quán)。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在完全主動的情況下拋棄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萬石君父子當(dāng)然也不例外。我們也開始感到,司馬遷不是把他們放到自己的對立面,用冷漠的神情觀照他們的表演。而是在一種博愛的帷幕之下的帶點揶揄而又有些沉痛口吻的描述。當(dāng)我們的思想感情在此點上同司馬遷吻合之后,由于我們的同情,就不自覺地把衡量他們的基準(zhǔn)放得更低一些,我們甚至轉(zhuǎn)到他們的立場上設(shè)身處地為他們著想。這是一個可怖的時代,主上多疑忌,臣下多讒妒。太初二年,當(dāng)公孫賀被拜為丞相的時候,竟不敢受印,跪著不肯起來。勉強接受之后,便說:“我從是殆矣”。漢武帝時大臣,多中道受誅,自石慶以后的武帝朝丞相,相繼誅夷,無有以功名終者。至于當(dāng)時的酷吏,巧佞舞法,更是殘酷異常。張湯創(chuàng)立“腹誹”的罪名,多少正直之士成為刀下冤鬼。王溫舒殺戮成性,他曾嘆息道:“嗟呼,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绷簡⒊凇吨袊ɡ韺W(xué)發(fā)達(dá)史論》中指出,漢代以來,“一切法律上事業(yè),悉委諸刀筆之吏”。先秦的法家,亦至此消亡。郭嵩燾更明確地指出漢代酷吏同戰(zhàn)國法家的不同,他在《史記札記》卷五下《酷吏列傳》中說:至于戰(zhàn)國,窮兵黷武,嚴(yán)刑以劫其民,而能盡職難矣。然其淫刑以逞,一依于國法行之。即商鞅之錄囚,猶國法也,無有極法峻刑播惡以逞其私者。此皆起于漢之盛時。于此可以觀世變矣!酷吏如此枉法橫行,而武帝的態(tài)度呢?《酷吏列傳》于趙禹說:“上以為能”;于張湯說:“于是上以為能”;于義縱說:“天子以為能”;于王溫舒說:“天子聞之,以為能”;于杜周說:“天子以為盡力無私”。在這樣的時代環(huán)境下,人人自危。全身遠(yuǎn)禍,本是人之常情。我們怎么能對毀滅了他們的人性和尊嚴(yán)的時代制度、最高統(tǒng)治者不置一詞、不責(zé)一聲,而只一味地嘲弄他們呢!然而,我們畢竟不能只責(zé)怪于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制度。同樣是那個時代,同樣是那個朝廷,就有東方朔于上林苑極言其害民,于董偃極言其當(dāng)斬。汲黯則近乎指著武帝的鼻子斥責(zé):“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而武帝于此二人,皆莫之罪也。相比之下,萬石君父子誠不足道哉!更讓人痛心的是,他對自己患得患失、阿意取容竟渾然不覺,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處在喪失人格、喪失人的尊嚴(yán)的“悲慘世界”里。這樣,司馬遷就把萬石君父子的悲劇,蘊寓在他們?nèi)烁竦牟蛔杂X選擇之中。萬石君的悲劇同蕭曹的悲劇還有不同。蕭曹這類人,他們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一些可笑行為,他們并不是當(dāng)局者迷。相反。他們是很清醒的,他們是有意識地用一種看破紅塵的眼光看待一些嚴(yán)肅的事情,看待人世間的災(zāi)難和荒謬。他們用這種方式同世界的荒唐抗橫,以求得生存。但是,他們的內(nèi)心仍含著莫大的凄苦,即面對世界的無情和荒謬而又無力反抗之后的強為歡笑,故作超脫。而萬石君父子對自己主體性失落的毫無自覺之中,也確實有令人肅然起敬的東西。他們沒有喪失內(nèi)心的忠誠,在他們心靈中,仍然保持著某種抽象的堅貞不渝的形式,就他們本身而言,他們?nèi)匀皇且环N獻(xiàn)身于高尚事業(yè)的忠貞不貳的行為。但是,就在這里,司馬遷把自己人物的悲劇性又深化了一步——自身尊嚴(yán)的被剝奪、被毀滅,是可悲的;自己對這種毀滅又不自覺,是深一層的可悲;而不自覺地炫耀自己尊嚴(yán)的喪失,是更深意義上的可悲。如果說司馬遷筆下的蕭、曹著重傾訴的是“人生”的悲劇的話,那么,萬石君父子身上則滾動著更可怕的作為“類”的人的悲劇暗流?!妒酚洝分羞€有一類人物,他們有嚴(yán)重的人格缺陷,我們可以信手找出他們身上的錯誤甚至劣行。但是。司馬遷卻明顯地對他們傾注著同情。也就是說,在司馬遷眼里,他們是悲劇人物或悲劇性人物。對這些人物被毀滅價值的挖掘和分析,無疑會使我們對《史記》悲劇性的研究更進(jìn)一步。韓非,善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秦王朝的殘酷暴烈是以他的理論為基礎(chǔ)的。司馬遷在《韓非子傳贊》里也說他“極慘礉少恩”??梢?,在理智上,司馬遷并不同情他。然而,一篇老、莊、申、韓的合傳,韓非占了一大半;洋洋灑灑的《說難》,全文抄錄,在結(jié)尾又點明說:“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又把韓非作《說難》、《孤憤》同孔子作《春秋》、左丘明作《國語》、屈原作《離騷》等相提并論。無疑,司馬遷在情感上是同情韓非的。一篇《說難》,其主旨是企圖爭取人的主動權(quán)。然而,作者韓非卻在自己的命運前面那樣被動,那樣孤立無援。在人與人之間組成的讒與騙的帷幕面前,韓非無疑是個失敗者。湯諧在《史記半解·老莊申韓列傳》條中說:“司馬遷敘莊子、申子簡潔有致,而獨韓子頗詳,悲之也!非直為死于說難,意中言外猶有深悲焉!悲讒人之罔極也,韓子之智而不能自脫于讒也!”可謂得太史公之旨矣。李斯也是刻薄寡恩的人物。年少時的倉鼠之嘆,讓人覺得他靈魂的可卑污濁。然而。隨著整個《列傳》的行進(jìn),我們逐漸明晰地感到一種悲哀,一種莫名的但卻是真實的悲哀。也就是說,他的悲劇性的一面浮上來了。我們似乎聽到了他那一聲又一聲發(fā)自靈魂的喟嘆,看到他一次又一次地被趙高所戲弄。尤其是讀到“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zhí),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上蔡東門逐狡免,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時,我們分明感到司馬遷對他的同情與悲哀,我們自己也不自覺地消失了與他的距離。我們不再袖手旁觀了,好像我們也成了李斯,也落到他的境地。這一切都不是在理智的邏輯軌道中進(jìn)行的。而是一種感情的變化。如果我們冷靜到排除任何情感的成分,我們就不能進(jìn)入悲劇境界,只能是邏輯推理。例如徐枋《居易堂集》卷十《書李斯傳后》曰:《李斯傳》一篇,而載趙高事居十之八,而篇末直以高事結(jié)束,而以秦亡天下竟之。凡此皆以見趙高所為,無非斯之為之也;此所以為斯傳也。當(dāng)始皇之崩,斯為丞相,天下事系于斯,而乃聽高所為,矯詔而易其主,而高無不可為者矣。天下事固無有大于易天下之主者。此一聽之,而天下事無不聽之。而聽之者斯也,自然之勢也。夫高之得恣其志,由于立胡亥;而立胡亥,由于斯之聽高;聽高而卒其身夷其族,而并亦弒秦之君,而亡秦之天下。于此見殺斯之身者非高,而斯自殺也;夷斯之族者非高.而斯自夷也。然則弒二世而亡秦者,獨非斯耶?這是青一色的理智分析,而且冷峻到帶有一種偏見。李斯簡直是十惡不赦的罪魁禍?zhǔn)?,哪里還值得人們同情呢?書,本來是允許人們從不同角度讀的。有人連《紅樓夢》中賈寶玉、林黛玉都不同情,何況李斯呢?但是,司馬遷無疑是同情李斯的,原因何在呢?別林斯基說過:悲劇不僅表現(xiàn)生活的肯定,并且也表現(xiàn)生活的否定——但必須是悲劇性質(zhì)的否定。我們指的是那些可怕的脫離常軌的偏向,那是只有強大而深刻的靈魂才能夠有的。莎士比亞的麥克白是一個壞蛋,但卻是一個擁有強大而深刻的靈魂的壞蛋,因此,他不使人憎惡,卻使人同情。你會看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包含著勝利的可能性,也包含著失敗的可能性,如果走向另外一個方向,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所謂靈魂的強大、深刻,就在于內(nèi)心深處的矛盾內(nèi)容得到充分的展示。李斯作為表現(xiàn)生活否定的悲劇人物,他的靈魂的深刻性,可以從《列傳》中一次又一次的喟嘆中看出?!读袀鳌芬还矊懤钏刮宕螄@息。這五嘆,前人已經(jīng)注意到,如吳見思《史記論文》第六冊《李斯列傳》說:“李斯凡五嘆,而盛衰貴賤,俱于嘆中關(guān)合照應(yīng),以為文情,令人為之低回?!钡拇_,正是通過這五嘆,太史公將筆鋒觸及到李斯的靈魂深處,活畫出他那被利欲吞噬著的痛苦的心靈。第一嘆是李斯看到廁鼠和倉鼠的不同境況之后的感嘆:“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一方面是嘆其未得志,另一方面也說明李斯對社會人生的深刻的觀察和思考。他認(rèn)為,人生而平等,之所以有富貴貧賤賢不肖之分,之所以心靈有平靜騷擾之分,是由于“自處”的不同。所謂“自處”,就是人的主動性。他的靈魂被利欲腐蝕的污點,他的深刻敏銳的思想,他力求掌握命運的自信心,就這樣糾纏在一起,俱見于一嘆之中。李斯喂然而嘆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dāng)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边@第二嘆是志得意滿之嘆,是利欲之心滿足后對自身安危的審視慎思的自危之嘆。在整個悲劇的發(fā)展中,這一嘆具有關(guān)鍵性意義。這正是亞里士多德在《詩學(xué)》第六章所說的悲劇中讓人驚心動魄的“突轉(zhuǎn)”和“發(fā)現(xiàn)”,即李斯對自己悲劇命運的“頓悟”。這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時刻,被利欲糊住的眼睛此時終于睜開,一道閃電突然穿過夜空。李斯不僅看清自己已陷入罪惡的池沼,而且認(rèn)識到自己已無可挽回,似乎永遠(yuǎn)失去了另一種選擇的可能性。斯乃仰天而嘆,垂淚太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聽高。這第三嘆是李斯聽從趙高,陰立胡亥的慨嘆。李斯的長嘆顯然帶有悔恨和絕望的意味,說明李斯是鋌而走險,明知不可而為之。在這里,李斯似乎有意識地選擇惡,但他的選擇并不完全是自由的選擇,而是在進(jìn)退維谷的困境的壓力下作出的選擇。所以,他的心理在此表現(xiàn)為激烈的矛盾。李斯之所以成為悲劇人物,就在于他明白自己不得不選擇惡,并且為此而經(jīng)歷內(nèi)心的折磨。假如他拒絕趙高的建議,或者他毫無內(nèi)心痛苦地接受趙高的建議,都無悲劇性可言。第四嘆是他“拘執(zhí)束縛,居囹圊中”的悲嘆。作為精明的政治家,李斯是知道他的后果的。在同趙高的斗爭中,他失敗了。政治斗爭的失敗如冷水潑在了他對富貴榮華的熱慕心腸上。而利欲之心的絕望,則標(biāo)志著良心的復(fù)蘇。于是這一感嘆中,對秦二世的昏聵無能,不辨賢良表示了最大的義憤,對國家的前途表現(xiàn)了深切的擔(dān)憂,“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二世之)心尚未寤也,而以趙高為佐,吾必見寇至咸陽,麋鹿游于朝矣。”第五嘆前已引用過,是臨刑前的哀嘆。在這悲痛的呼號里,愿望與現(xiàn)實構(gòu)成強烈的對比,在這種激烈的矛盾對比之中,我們看到了一顆頓悟凈化了的心靈。在這顆心靈上,那被時代和李斯本人涂上的令人可憎的利欲的污泥已滌除干凈。而就在這顆心靈表現(xiàn)“純潔”的一瞬間,它又被毀滅了。事實上,它只能在毀滅前的一瞬間才放出純潔的光澤。這束光澤閃電般的一瞬,顯示了李斯的悲劇性,也招來了我們對他的全部同情。我們似乎故意找些借口,為他的缺點和錯誤開脫。其實,司馬遷正是為他開脫的,不然,一篇列傳,為什么寫李斯“佐始皇定天下、變法諸事僅十之一二,傳高所以亂天下而亡秦特十之八九”(茅坤《史記鈔》卷五五)呢?這并不是“以見趙高所為,無非斯之為之也”。司馬遷顯然把趙高放到李斯的對立面,以說明李斯的過錯確不能完全由自己負(fù)責(zé)。司馬遷筆下,李斯的靈魂就處在這樣一種痛苦、不安、懺悔之中,在善與惡之間搖擺著。他在這兩種可能性中對比、選擇、拼搏,讓矛盾打擊著自己的心。李斯的死,似乎使我們失掉了一種東西,一種我們所珍貴,不愿丟失的有價值的東西。在這種失落感中,我們覺得悲哀,覺得李斯的命運是悲劇性的。那么,失落的是什么呢?我認(rèn)為,司馬遷對李斯的態(tài)度是極其復(fù)雜的,借用魯迅先生的話講,司馬遷好像是歷史人物“靈魂的偉大審問者”,同時“也是一個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fā)污穢,犯人在所揭發(fā)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窮人”小引》)。司馬遷之所以將李斯放到萬難忍受的境遇里,就是為了通過矛盾和痛苦的試煉,在顯示出他人性中“惡”的一面的同時,也顯示出隱藏在“惡”下面的“善”來。這種難以同“惡”截然分開的“善”,正是我們所失落的東西。應(yīng)當(dāng)說明,并不是所有的“壞人”都可以成為悲劇主人公,他們必須有“深刻的靈魂”。這靈魂的深刻性表現(xiàn)在人物性格上,則呈現(xiàn)出性格因素的復(fù)雜性。例如項羽,他既有“喑惡叱咤”的一面,也有“言語嘔嘔”的一面;既有“傈悍滑賊”的一面,又有“恭敬慈愛”的一面;既“妒賢嫉能”,又“愛人禮士”;既“屠坑殘滅”,又有“婦人之仁”;既“玩印不予”,又“分食推飲”。英雄氣概中不乏兒女情長,剛愎武斷中兼有天真憨直,相反相違,而又相輔相成。李斯也一樣,既有阿諛求容的一面,又有正直不茍的一面,既有殘忍寡恩的一面,又有多情重義的一面。但是,這正反兩極并不是時常處于平衡狀態(tài),而是不斷地在進(jìn)行一種矛盾著的對立統(tǒng)一的轉(zhuǎn)化運動。就是說,性格因素中的正反兩極,都可能在一定條件下成為矛盾的主要方面。鴻門宴上,項羽憨直的性格因素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四面楚歌聲中,他的濃情重愛又成為主導(dǎo)性格。在廢嫡易主的陰謀中,李斯雖然接受了趙高的意見,但我們始終感到他內(nèi)心的矛盾,而且似乎司馬遷把他矛盾性格中正義不茍的一面故意突現(xiàn)出來。在囚居臨死時,他的多情重愛的一面又特別明顯地展露出來,我們可以在李斯的錯誤和毀滅中意識到人類天性的各種可能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原諒了項羽、李斯性格中“惡”的一面,而同情“善”的一面。英國文藝?yán)碚摷也祭聛碓诜治鳆溈税仔愿裰猩茞旱奶卣髦?,說道:“他到最后沒有完全失去我們的同情,我們對于他并沒有像對待那些好像天生來就是黑暗世界的孩子那種感覺。那怕在他受騙而誤認(rèn)為尚有最后一線希望的時候,他還以挑戰(zhàn)的姿態(tài)去面對人世、地獄和天堂,這就使人感到有些崇高?!保ā渡勘葋喌谋瘎 罚┪覀兛梢越栌貌际系脑拋矸治隼钏沟谋瘎⌒愿?,我們對李斯的同情,也可以從這里得到證明?!妒酚洝繁瘎≈羞@種善與惡的互含和互補是它高于中國純文學(xué)悲劇的地方。在中國純文學(xué)悲劇中,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倫理性的對立結(jié)構(gòu)——善與惡的鮮明對立,以及善被惡的欺凌。悲劇是惡的一方毀滅善的一方形成的。而在《李斯列傳》為代表的悲劇中,主人公身上存在許多“劣行”,造成悲劇的除了悲劇主人公相對立的“惡”之外,還有悲劇主人公自身所含的“惡”。司馬遷把李斯們的痛苦和不幸,溶化在他們自己人格的自覺選擇之中。這樣李斯們的悲劇就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歷史的困惑(作為“七十列傳之?dāng)⒗钡摹恫牧袀鳌?,宣告的就是一種歷史的困惑),這種困惑把人們從簡單的道德歸附中引開,去尋求某種社會必然性。因而,《史記》中的凡人悲劇包含了很深刻的社會必然性。偉大的《史記》告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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