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學與辛亥革命

圖學與辛亥革命

以“圖學”為核心，清末以來的中國社會都有了全國范圍內(nèi)的視覺啟蒙運動。在洋務運動、新展覽、現(xiàn)代新聞、印刷和圖像教育的連接中，我們可以強烈感受到圖像在社會變革中的重要作用?！耙曈X啟蒙”與白話文運動、戲劇改革等互為呼應,三者以直觀、寫實的語言共同編織了順暢的信息交流網(wǎng)絡,從而在近代中國產(chǎn)生了巨大的心靈“整合”作用,并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藝術運動的基本走向。本文通過對近代圖學、圖畫教科書、新型公共展覽、畫報畫刊等歷史細節(jié)的鉤沉,力圖對發(fā)生在視覺領域的這一次“啟蒙運動”做出整體說明。一、圖學和有圖學在西方,以直線透視法為核心的制圖術在16世紀20年代發(fā)展成熟,準確、直觀的圖像表達成了科學插圖的一種標準樣式,藝術家比以往更注意觀察,更注重從可視、可感的實物中舉證。新的制圖法促進了人體解剖學、動物學、植物學、工程學的繁榮。文藝復興時期出現(xiàn)的“不需要文字說明,而且不需要觀看者參照所描繪的實際物品”的制圖術對歐洲國家的學術變革起到了革命性的推動作用,為直觀、實證、實驗性的現(xiàn)代歐洲科學的發(fā)展鋪平了道路。相比之下,雖然中國宋儒就已開始倡揚“格致”之學,但我們一直無法找到一種與這種“格致”之術相對應的視覺形式。在元、明以后的“圖學”傳統(tǒng)中,“體物之精微”的視覺經(jīng)驗仍然停留在文字層面上。“栩栩如生”一類的說法只是存在于我們的幻想中,在圖像世界我們無法找到與此相默契的視覺形態(tài),無論是民間版畫還是畫工手稿、匠人的工程圖都是如此。明清之際,西洋傳教士的“海西法”進一步刺激了中國的圖譜之學。在晚明以降的中國學術史中,以傳教士鄧玉函(JohannTerrenz)與王征共同完成的《遠西奇器圖說錄最》(1627年)為標志,傳統(tǒng)圖學開始了新的復興。該書原名是《火焰學》(Delapirotechnia,1540年),作者是意大利冶煉和鍛造技師比林格塞奧(VannoccioBiringuccio)。在19世紀下半葉之前,這部書一直是最系統(tǒng)地介紹西方力學知識和機械學的中文著作。雍正七年(1729),在郎世寧的幫助下,年希堯翻譯出版了《視學》一書,此書原名是《繪畫與建筑透視》(Prospettivade’pittorietarchitect,1693年),作者是意大利耶穌會士、天頂畫家波佐(AndreaPozzo)。在19世紀末《器象顯真》、《畫形圖說》、《西畫初學》等新的譯本出現(xiàn)之前,《視學》幾乎是介紹西方建筑與繪畫透視的惟一著作。近代以來,隨著洋務運動的興起,傳統(tǒng)圖譜之學在面目上又發(fā)生了一次徹底改換。在洋務派的制造局中出現(xiàn)了兩項非常重要的研究科目:“圖學”和“工藝學”,涉及的范圍非常廣泛,如“行軍測繪”即被歸入圖學,而新出現(xiàn)的攝影術——“脫影奇觀、色相留真、照像略法”等則被歸入工藝學的范疇。曾國藩在江南制造局設立翻譯館時曾說:“洋人制器,出于算學,其中奧妙,皆有圖說可尋?！?1)而李鴻章在主持江南制造局之初,便延聘韋利亞烈、傅蘭雅、瑪高溫等西洋傳教士翻譯了《汽機發(fā)軔》、《泰西來煤圖說》等著作,用圖說和圖解的方式來介紹施工方案和工藝流程。在洋務派主持的學堂、譯書局、制造局中,圖學受到了高度重視。例如,由徐建寅刪述整理的《器象顯真》(2)是堪與《遠西奇器圖說錄最》和《視學》媲美的一個代表性例子。此書原名是《工程師與機械師制圖手冊》(TheEngineerandMachinist’sDrawingBook),出版于1855年,作者是英國科學家白力蓋(LeBlanc),譯本由江南制造局于1871年刊行。據(jù)《增版東西學書錄·卷四》(1902年)介紹,全書共分四卷:首卷論畫圖器具;卷二論用幾何法作單形;卷三以幾何法畫機器視圖;卷四機器視圖匯要。“凡算學家之畫法,悉具于中,最為清晰”(3)。再如,江南制造局曾開辦“畫圖房”,教授外文、算學、繪圖等課程,制造局的機器圖樣大多由“畫圖房”繪制。事實上,由洋務派所創(chuàng)辦的各類制造局、學堂中幾乎都設有圖畫課程,并建有“畫圖房”或“繪事院”(4)。例如,1867年福州船政學堂成立了“繪事院”,培養(yǎng)繪制船圖、機器圖的專職制圖人員。其課程包括了算術、平面幾何、畫法幾何、繪畫、輪機設計圖等。學堂分前堂、后堂,前堂有造船科、設計科(繪事院)和藝圃,繪事院的學生稱“畫童”。繼福州船政學堂之后,開設有圖畫(制圖)科的新式學堂日漸增多,如天津電報學堂(1880年創(chuàng)辦)、江南水師學堂(1890年創(chuàng)辦)和天津中西學堂(1895年創(chuàng)辦)等等。在洋務運動的影響下,圖畫教育開始成為中國早期教育改革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其范圍漸次由洋務學堂普及到中小學師范學堂。1902年,晚清政府實行教育改革,正式確定了全國性師范教育系統(tǒng)(5),圖畫教育也被納入了正式教學科目。這一時期出版的初等小學教科書也開始按《欽定學堂章程》中規(guī)定,在高小以上課程中設置圖畫課。而1904年1月頒布的《奏定初級師范學堂章程》中也對繪畫教學做了這樣的規(guī)定:“先就實物模型、圖譜教自在畫,俾得練習意匠,兼講用器畫之大要,以備他日繪畫地圖、機器,及講求各項實業(yè)之初基。”姜丹書曾回憶兩江師范學堂西畫考試題(主科、水彩畫):“海面浮一巨艦,遠岸煙霧迷離,樓房隱約,做深夜之景。”入學之后,其圖畫課內(nèi)容為“用器畫——投影畫(正投影——當時稱‘正寫投象’、均角投影、傾斜投影、遠近投影——透視畫法等,這些都是屬于立體的)、畫法幾何等。自在畫——素描(鉛筆、木炭寫生、擦筆石膏像及鉛筆速寫)、水彩畫(臨畫、鉛筆淡彩、靜物寫生、野外練習)、油畫、圖案畫……另外加習毛筆畫(國畫)”(6)。這些科目都留下了早期洋務學堂“畫圖科”的影子。在洋務學堂和早期師范學堂中,充為教材的近代圖畫教科書(7)是一個頗為有趣的問題。實物模型、圖譜是“自在畫”教學的主體,而各類畫學范本則是“視覺啟蒙”最直接的工具。在專業(yè)圖畫教科書出現(xiàn)之前,近代中國的蒙學書中不乏配圖讀物,如《神童詩》(繪圖本,上海天寶書局版)、《女二十四孝圖說》(南京李光明莊版)、《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上海鴻寶書局,1901年)等等(8)。1902年,商務印書館還曾經(jīng)按“學堂章程”規(guī)定的學制,陸續(xù)編成最新初等和高等小學教科書各一套,并請畫家繪制優(yōu)美插圖,每冊附有彩色圖畫,這是國內(nèi)兒童讀物附有彩色插圖的開始。初等第一冊于1904年12月出版,引起學校爭購,數(shù)月間行銷十余萬冊。近代的圖畫教科書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應運而生,不過,晚清時期的圖畫教科書大多是從英、日等國轉譯而來。前文提到,由徐建寅刪述整理的《器象顯真》是一部介紹西方制圖法的譯著,除此之外,近代也出現(xiàn)了一些專門的畫學譯著。據(jù)《增版東西學書錄·畫學》載,晚清編譯印刷的畫學圖書有:《普通用器畫教科書》一卷,清雋堂,南洋學務譯書院石印本一冊;《圖形一班》一卷,王肇鈜钅,自印本;《畫形圖說》一冊,益智書會本;《西畫初學》六卷,格致匯編本;《圖畫范本》四冊,南洋公學本;《論畫淺說》,上海排印本一冊。另據(jù)《譯書經(jīng)眼錄·圖畫學》所載,尚有:《初等畫圖范本四卷》,黃斌,南洋公學洋裝本四冊;《初等小學習畫帖甲編八冊》,金石,商務印書館本;《蒙學毛筆新習畫帖五卷》,丁寶書編,文明書局洋裝本;《毛筆習畫帖甲編三冊》,丁寶書編,文明書局洋裝本。隨著近代師范教育的興起,中國人自行編印的圖畫教材也越來越多。據(jù)《教科書之發(fā)刊概況(1868—1918)》(9),這一類教材主要有:1902年夏,丁寶書編《蒙學毛筆習畫帖》三冊、《新習畫帖》五本、《鉛筆新習畫帖》四本,上海文明書局刊印。另外,南洋公學同年發(fā)行的高等小學教科書還有丁寶書《高小鉛筆習畫帖》三本,張景良譯補《幾何畫》。商務印書館出版謝洪寶《用器透視畫》、《投影畫》各一冊,及徐詠清《鉛毛筆習畫帖》各八冊。1906年,新學會編《初等、高等鉛筆習畫帖》各一種,湖北官書局編《圖畫臨本》八冊,張在恭編《初小圖畫范本》八冊(中國圖書公司出版)。1912年,商務印書館編《新字帖》、《毛筆圖畫》各八冊,汪洛年編《毛筆圖畫》六冊,王家明編《鉛筆圖畫》六冊,壽孝天編《用器畫解說》、《用器畫圖式》各一冊。同年,中華書局出版陸費逵等編《初等習畫帖》八冊。1913年,文明書局出版丁寶書編《初小毛筆習畫帖》四冊。191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謝公展編《新體彩色寫生》二冊,王雅南編《新體小學圖畫教科書》三冊。通過上述材料可以看出:臨摹畫帖是早期師范學堂美術教育的基本特色,參與圖畫教科書編輯者,有的是以臨摹古畫知名的畫家,如丁寶書(1866—1936)、汪洛年(1870—1927)、謝公展(1885—1940),有的是土山灣學徒,如徐詠清(1880—1953)?！拔逅摹边\動之后,在科學主義思潮的影響下,臨摹畫帖的方法漸漸讓位于實物寫生、對景寫生。至美術學院出現(xiàn)之后,以印象派寫生手法為主體,并結合了歐洲19世紀晚期學院派教學法的現(xiàn)代美術教育體系才開始建立。中國早期美術教育發(fā)端于晚清官辦洋務學堂的“圖畫手工科”,其目的是“興工商、制百器”。但是,隨著中國社會變革運動的深入展開,美術教育也從實用向審美和思想啟蒙方向發(fā)生了傾斜。在早期的圖畫手工科教育中,實用教育與審美教育一直是并行發(fā)展的。例如,兩江師范學堂的“圖畫課目”,即有素描(鉛筆、木炭)、水彩畫、油畫、用器畫(平面幾何畫、立體幾何畫……正投影畫、均角投影畫、傾斜投影畫、透視畫、圖法幾何等)、圖案畫、中國畫(山水、花卉等)等項?！笆嗄Ｐ陀邪⒉_、維納斯、臘孔、獵神、荷馬等的頭像、胸像及立馬、臥牛等。又有剝制禽獸等靜物寫生標本以及各種立體幾何模型等,均供教學使用”(10)。辛亥革命后,國民政府繼續(xù)推進師范美術教育,北京高等師范、北京女子高等師范、成都高等師范、廣東高等師范、南京高等師范及福建、山東第一師范都相繼開辦了圖畫手工科。清政府自上而下的教育改革開啟了現(xiàn)代美術教育的端緒,當時強調(diào)的是藝術對工商實業(yè)的輔助作用。但是,由“興工商實業(yè)”之動機所觸發(fā)的自上而下的美術運動隨后又引出了另外一些問題,即美術的功用問題。工業(yè)生產(chǎn)所急需的是精確、科學的制圖術,商品銷售所急需的又是各種美麗的“形象誘餌”,如清末民初在刊頭報尾選發(fā)的各類美人頭,做商家助銷手段的月份牌之類。這種情形正如呂澂所言:“近年西畫東輸,學校肄業(yè);美育之說漸漸流傳。乃俗士鶩利、無微不至,徒襲西畫之皮毛,一變而為艷俗,以迎合庸眾好色之心。馴至今日,言繪畫者,幾莫不推商家用為號招之仕女畫之上?！?11)與此同時,矢志于革命事業(yè)的仁人志士又急于利用圖像喚起民眾的斗爭意識,如《民報》創(chuàng)刊號用墨子而非孔子像作封面,再如同盟會員在新軍中散發(fā)的明太祖像,或國粹主義者在《國粹學報》上印制的明代學者像,及對清初“四僧”等遺民畫家的推崇等等都有這層含義。除了這種現(xiàn)實的功用,美術還具有非功利的一面。黃賓虹說:“圖畫者,文字之緒余,百工之始基也。文以載道,非圖畫無以明。而圖譜之興,尚不如畫者,物質(zhì)徒存,精神未至也……故國家之盛衰,必視文化。文化之高尚,尤重作風。藝進于道,良有以也?！?12)從黃賓虹的言論中可以看到,除了發(fā)展實業(yè),輔助革命,“美術”同樣具有喚起民眾“高尚雅潔”的文化情操的功能。關于這類問題,我們恰好可以在后來呂澂所倡言的“美術革命”或蔡元培所發(fā)動的“以美育代宗教”運動中找到回應(13)。民國成立之后,國立、私立美術學校紛紛問世,這一切與蔡元培的美育思想有密切的關系。而藝術教育的宗旨也發(fā)生了改變,即從發(fā)展工商實業(yè)轉變?yōu)閷崿F(xiàn)全民美育,從實用教育轉向了思想啟蒙。二、大城游移動物的商業(yè)流通1871年,維也納籌辦了一次萬國博覽會,負責人拉依納爾親王以總督的名義向世界各國政府發(fā)出邀請照會,并附上了一份德文的展覽分類分項說明附件。1871年11月日本政府收到照會,并于次年向下屬各知事、知縣轉發(fā)了這份邀請書的日譯文本,日本譯員在翻譯奧國邀請書“Kunst”一詞時,使用了兩個漢字“美術”。新名詞和新學問是連在一起的。1876年,日本政府便成立了“工部美術學校”,專門教習西洋畫、石膏寫生素描和機械制圖。顯然,美術的早期概念與工商實業(yè)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中國在接受西歐現(xiàn)代工業(yè)文化的過程中,也逐漸理解了“美術”的價值,并出現(xiàn)了興辦博覽會的高潮。博覽會為工業(yè)發(fā)達之后的產(chǎn)物,同時也深受近代民族主義思潮的影響。其意義在于搜集各類物產(chǎn)集中陳列,由主事者審查優(yōu)劣,予以獎勸,目的是振興實業(yè),致國家于富強,并向其他民族展示自我形象。1798年,拿破侖開設巴黎博覽會,此后,歐洲其他國家相繼于各大都市設立大博覽會,如維也納、華沙、里斯本、羅馬、倫敦等先后開設博覽會,以此振興本國工商業(yè),早期的威尼斯雙年展也是這種風氣的產(chǎn)物。1851年倫敦開設第一次萬國博覽會,具國際展覽的性質(zhì)。晚清官員斌椿參觀了這次博覽會,并用音譯“各里思答爾巴累思”(CrystalPalace)來記述他在倫敦見到的“水晶宮”。1877年,日本開始舉辦國內(nèi)勸業(yè)博覽會,后來的東京大勸業(yè)博覽會屬于世界博覽會性質(zhì)。受歐、美及日本影響,中國也開始興辦博覽會(14)。光緒二十六年(1900),羅振玉翻譯了日本新農(nóng)報《記巴黎世界大博覽會農(nóng)民館》一文,他在此文按語中說:“博覽會之益,可獎勵實業(yè)家之進步,可推廣國家之商務,可增長交換國民之意識,一舉而數(shù)善?！币源藶殚_端,中國的各種類型的商業(yè)博覽得到了蓬勃發(fā)展。例如,1909年的武漢獎進會、直隸展覽會,1910年的京師出品會、南洋勸業(yè)會,以及1928年的上海國貨展覽會,1929年的西湖博覽會等等。而各個博覽會都設有美術館,這也是仿照各國博覽會的通行做法。第一次“南洋勸業(yè)博覽會”開辦于1910年。關于這次博覽會,姜丹書回憶說:南洋勸業(yè)會為我國破天荒的盛大展覽會。我國自古以來無所謂展覽會,此為沾被歐化后之第一次,為物產(chǎn)性的、文化性的。由國家所主辦。全國各省皆特設一陳列館,館屋皆新建洋式……各該館內(nèi)所陳列之物器,皆為各該省內(nèi)之特產(chǎn),各種各類,巨細畢舉。稀奇古怪,萬匯并陳。又有屬于綜合性者,如教育館、美術館、交通館等。當時名播世界的余沈壽女士所繡之意大利皇后像,即赫然陳列于美術館者也……(15)在南洋勸業(yè)會展場,美術館為仿羅馬式建筑,陳列中國書畫、金石工藝、刺繡等,教育館陳列有學堂師生所作的各類洋畫,如油畫、素描、水彩等。除了籌辦國內(nèi)博覽會,中國人也曾多次參加國外博覽會,例如,1876年美國費城百年獨立紀念大博覽會、1893年美國芝加哥萬國博覽會、1900年法國巴黎博覽會、1902年法屬印度支那(今越南)河內(nèi)博覽會、1904年美國圣路易博覽會(16)、1905年比利時列日博覽會、1906年意大利博覽會等。1914年4月,民國教育部還舉行“全國兒童藝術展覽會”,展品包括字畫、刺繡、編織、玩具等。展覽結束后,從展品中選出104種共125件運往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展出。勸業(yè)博覽會的動機純?nèi)皇菫榱苏衽d民族的工商實業(yè),但這種做法卻為后來出現(xiàn)的各種類型的美術展覽會埋下了伏筆,國民政府舉辦的全國美展,或純粹民間性質(zhì)的美術“賽會”(如顏文樑在蘇州舉辦的美術賽會)都可以從早期的博覽會中找到根源(17)。三、出版印刷術的演變同圖畫教科書、美術展覽會一樣,中國近代畫報畫刊也是中西文化結合的產(chǎn)物。近代畫報畫刊采用了新的圖像復制技術,其便捷的制作手段、批量印刷的傳播手法,直接刺激了中國近現(xiàn)代視覺文化的發(fā)展,也為整個社會啟蒙運動提供了最直觀的物質(zhì)載體?？茖W思想的傳播、革命思想的傳遞、藝術史知識的普及等等現(xiàn)代現(xiàn)象均以此為依托,在近代思想和文化運動中掀起了陣陣波瀾。在中國最早創(chuàng)辦現(xiàn)代報刊的是西方傳教士、書商和投機商。據(jù)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介紹:“我國現(xiàn)代報刊之產(chǎn)生,均出自外人之手。最初為月刊,周刊次之,日刊又次之。”(18)查《上海出版志》、《中國印刷近代史》(19),晚清時期,上海出現(xiàn)了墨海書館(20)、美華書館(21)、土山灣印書館(22)、點石齋書局(23)、圖書集成局、廣學會(24)、修文書局、樂善堂書局等外資出版機構。這種局面對晚清官員產(chǎn)生了很大的觸動,19世紀下半葉,在晚清洋務派領袖倡導下,中國各地陸續(xù)建立了一批官辦印刷出版機構,在這些官書局、官印局、官報局、度支部印刷局及其他官辦印刷機構中,影響較大的是金陵官書局、江蘇官書局、浙江書局、廣雅書局等。與此同時,民辦出版印刷機構也在迅速崛起,如上海的同文書局打破了外資印書局獨據(jù)石印業(yè)的局面,并與拜石山房、點石齋印書局形成三家鼎立之勢。隨后出現(xiàn)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也是同時期民辦印刷機構中的佼佼者。這些官辦、民辦書報局,一開始多采用傳統(tǒng)的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后來逐漸改用西方現(xiàn)代印刷術。江南制造局翻譯的西學著作曾介紹過西方“照相鏤版印圖法”(25),這一類“工藝學”著作見證了近代出版印刷術的變遷。據(jù)王肇鈜钅《銅刻小記》(1889年)、賀圣鼐《三十五年來中國之印刷術》(1931年)等文獻介紹,新的印刷術主要有凸版——電鍍銅版、石膏版、黃楊版、照相銅鋅版、三色版,平版——石印、彩色石印、照相石印、影印版、馬口鐵印刷、珂羅版,凹版——雕刻銅版、影寫版。新的印刷制版技術促進了近代畫報、畫刊事業(yè)的繁榮,其中尤以石印版、影印版、珂羅版、雕刻銅版、影寫版最為出色。前文提到,最早在中國出現(xiàn)的華文畫報、畫刊均由洋人創(chuàng)辦——如《小孩月報》、《畫圖新報》、《點石齋畫報》等等。正如胡道靜所說:“最早的畫報是上海清心書館所出的《小孩月報》,其次為《瀛寰畫報》,第三為清心書館所出的《畫圖新報》,第四才挨到《點石齋畫報》?！?26)《小孩月報》英文名Child’sPaper,1874年從廣州遷往上海發(fā)行。1875年(光緒二年)在上海正式出版,由美國北長老會教士范約翰(JohnMarshallWilloughbyFarnham)主編。1884年改名《月報》,聘鐘子能為主筆,1913年改名《開風報》,出版五期之后,于1915年?？?27)?！缎『⒃聢蟆贰拔淖謽O為淺近易讀,有詩歌、故事、名人傳記、博物、科學等。插畫均雕刻銅版,尤精美”(28)。其主旨是向幼童宣講圣經(jīng),傳播福音,但同時也傳播了西方文學、歷史、自然科學等方面的知識。例如,《小孩月報》“天文易知”欄目連載有《略論地球》、《論日蝕月蝕》、《潮夕》、《論彗星流星隕石》等;“游歷筆記”欄目中還刊有《紫禁城》、《上?！贰ⅰ度毡鹃L崎》、《亞拉伯駱駝》、《氫氣球》、《美利堅國》等。畫報用連史紙雕刻銅版精印,圖文并茂。1878年12月17日《申報》一篇題為《閱小孩月報記事》的文章稱:“滬上有西國范牧師創(chuàng)設《小孩月報》,記古今奇聞軼事,皆以勸善為本,而其文理甚淺,凡稍識之者皆能入于目而會于心,且其中有字義所不能達之外,則更繪精細各圖以明之,尤為小孩所喜悅,誠啟蒙之第一報也……”《畫圖新報》英文名ChineseIllustratedNews,1880年(光緒六年)6月8日創(chuàng)辦,發(fā)起者還是范約翰,由上海中國圣教書會(清心書館)印行。首卷稱《花圖新報》,第二卷起改稱《畫圖新報》。文字部分由鐘子能主筆,插圖用雕刻銅版、黃楊木雕刻印制。1913年(民國二年)出版第34卷后停刊。1914年1月改名《新民報》繼續(xù)出版?！懂媹D新報》含有地圖、風景、天文、地理、科學、風俗、政事、名人像等內(nèi)容?！懂媹D新報》是《小孩月報》的姊妹篇,淺近的語言、生動直觀的圖像是二者共同的特色(29)。兩報均采用雕刻銅版、黃楊木雕刻版印制插圖。關于雕刻銅版,張靜廬在為《銅刻小記》所加的按語中說:“雕刻銅版,在我國宋代已經(jīng)發(fā)明應用。1952年上海博物館陳列品說明書:在宋代,除了雕木板印刷圖書外,也已能雕銅版,以便大量印刷之用,例如商店廣告和國家紙幣的印行,往往是用銅版的。……濟南劉家針鋪印廣告紙所用的雕銅版,上列刻‘濟南劉家功夫針鋪’,中間刻有一兔,兩旁刻‘認門前白兔兒為記’,下列刻‘收買上等鋼條,造功夫細針’……”(30)但是,宋代銅版和西方凹版雕銅制圖術畢竟是兩個概念。“西方銅版印刷術在18世紀初已經(jīng)傳入我國,但這種技術只在宮廷中使用,外間并未流傳,后又中斷,影響不大。近代雕刻銅版,以王肇鈜钅留學日本為轉機,進入一個新的階段”(31)。1889年,王肇鈜钅《銅刻小記》問世,此書總論部分寫道:“刻銅版之法,創(chuàng)自泰西,行諸日本。鐫刻極精圖式,宜取諸此。雖細如毫發(fā)之紋,亦異常清楚?！?32)《小孩月報》在上海的出版時間是1875年,所使用的雕刻銅版在當時還是新鮮事物?！缎『⒃聢蟆贰ⅰ懂媹D新報》是美國北長老會在華教士創(chuàng)辦的刊物,與此同時,英國倫敦布道會傳教士也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類似的畫報、畫刊。如廣學會出版的《孩提畫報》(1888—1890)、《訓蒙畫報》(1888—1890)、《成童畫報》(1889—1891)等等?！跺井媹蟆肥巧虾！渡陥蟆返母娇??！渡陥蟆穭?chuàng)刊于1872年,為英國人美查(ErnestMajor)所有(33)。在中國,美查兄弟最初以販賣茶葉為生,后開設點石齋石印書局、圖畫集成鉛印公司、申昌書局。1872年11月11日,申報館創(chuàng)刊《瀛寰瑣記》,月出一冊,是中國最早的文學期刊,后改名《四溟瑣記》,再改名《寰宇瑣記》,《瀛寰畫報》即為《瀛寰瑣記》的贈本。胡道靜《申報六十六年史》記載:“1876年,以申報文字高深,乃另出民報一種……‘字句俱如尋常說話’;……1877年9月又創(chuàng)刊《瀛寰畫報》,載世界時事風俗山川圖說,為不定期刊,每本十余頁。圖畫為英國畫師所繪,說明為蔡爾康所作。共出五卷而止。后于1884年五月八日又創(chuàng)刊畫報,旬日出版一本,售價五分。選擇‘新聞中可喜可驚之事,繪制成圖,并附事略’。每本共八圖。因為是由點石齋印刷的,所以名為《點石齋畫報》。”(34)《點石齋畫報》的前身就是《瀛寰畫報》,這兩份畫報和前面提到的《小孩月報》有一個重要區(qū)別,即這兩份畫報采用的是石版印刷術,和雕刻銅版“惟妙惟肖”、細致入微的圖像相比,石印版畫更能準確地傳達制圖者的“筆跡”,體現(xiàn)畫家的工巧,這種風格可能更符合中國市民的欣賞口味。為《點石齋畫報》配圖的畫家是吳友如和金蟾香,此外,申報館還設有“點石齋書畫室”、“申昌書畫室”(后改為申昌書局),雇請畫工,專門替各石印書局添描顏色。《瀛寰畫報》和《點石齋畫報》均為單色石印。據(jù)賀圣鼐《三十五年來中國之印刷術》介紹:“我國之有石版印術,發(fā)軔于上海徐家匯土山灣印刷所,時在光緒二年(即西歷一八七六年)……石印書籍以上海點石齋石印書局為最先……于印刷書籍之外,更出石印點石齋畫報,開吾國畫報之先鋒。同時更有《飛影閣畫報》及《書畫譜報》。但其印刷均系單色石印,大抵以墨色為之,兼亦有赤青紫一色為之者,其印刷神軸、山水等件,均以手工著色。”(35)《點石齋畫報》創(chuàng)刊六年之后,吳友如又創(chuàng)辦了《飛影閣畫報》。“飛影閣主人”即吳嘉猷(友如),此刊亦由吳個人執(zhí)筆?！讹w影閣畫報》正式創(chuàng)刊時間是1890年10月,旬刊。每期10頁,有畫7張。連史紙,經(jīng)摺裝,飛影閣畫報社出版,鴻寶齋石印,申報館發(fā)售。1893年10月改名《飛影閣士記畫報》,次年6月改名《飛影閣玉記畫冊》,1894年3月停刊。共發(fā)行132期。內(nèi)容有百獸、閨媛、仕女、風俗繪畫等,和《點石齋畫報》相比,更偏重市井風俗、生活娛樂。除了前文介紹的幾份畫報,另有大量資料也需要我們注意。據(jù)《清末民初京滬畫刊錄——1875—1918》(36)、《清末民初報刊圖畫集成》(37)、《中國近代報刊名錄》(38)、《全國中文期刊聯(lián)合目錄》(39)、《中國印刷近代史》、《中華印刷通史·近代篇》、《中國近代報刊史》(40)、《中國近代報刊發(fā)展概況》(41)、《中國美術期刊過眼錄》等資料,還可以繼續(xù)考察這方面的情況,此處不再贅述。返觀早期畫報、畫刊事業(yè)的發(fā)展,我們可以做出一個基本判斷:這一類圖文并茂的新型刊物大致起到了三種社會作用,即文化娛樂、科學啟蒙和思想啟蒙。其中變化最大的是圖像的“思想啟蒙”作用,從宣講基督教教義、福音,到傳播民主、革命思想,畫報、畫刊的精神主旨逐漸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遷。民國前后,大量以“時事”、“真相”為題的畫報、畫刊紛紛涌現(xiàn),反映的就是這種變化。英美教會、外商在中國創(chuàng)辦的畫報、畫刊,以圖說的方式演繹新聞時事、科學、博物、政教風俗、逸聞掌故,其主觀意圖是吸引讀者,招徠顧客,但在客觀上卻起到了直觀的文化啟蒙作用。隨著中國民間出版印刷事業(yè)的崛起,“圖說”也變得越來越普及。除了普及科學,畫報、畫刊在近代民主革命運動中也扮演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辛亥革命興起之后,以褒貶人物、評論政界得失、宣傳革命思想為主旨的時事類畫刊數(shù)量激增,構成了中國文化史上最為獨特的“視覺啟蒙”時代。從制作技術上看,民初和清末的畫報畫刊有一個區(qū)別,即攝影圖片的數(shù)量開始激增。最早在報刊內(nèi)刊出攝影作品的,是1904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日俄戰(zhàn)紀》。同年,《東方雜志》創(chuàng)刊,每期都刊登銅版攝影插圖。此后的《申報》、《新聞報》、《神州日報》、《民立報》都競相采用新聞照片。辛亥革命興起之后,攝影術迅速普及,從武昌起義到民國政府成立初期,上海的革命報刊幾乎天天刊登新聞照片,民國九年,上海時報館出版了《圖畫周刊》,采用的全部是攝影圖片,主其事者即中國新聞攝影創(chuàng)始人戈公振。從傳統(tǒng)木版、晚清的雕刻銅版、石版到民初的攝影圖版,中國的印刷術經(jīng)歷了急速的變遷,印刷技術的發(fā)展成為了視覺啟蒙運動的重要條件。以西方傳入的石版、珂羅版、照相銅鋅版印刷畫譜、畫稿、畫帖,是中國近代美術史中一個重要的“現(xiàn)代”現(xiàn)象。19世紀中葉前,國內(nèi)只有少量刻印書籍附有插圖。直到石印技術、珂羅版、金屬版以及20世紀20年代影寫膠印技術傳入之后,中國的美術出版業(yè)才得以迅速發(fā)展。石印畫刊、珂羅版宣紙書畫集、攝影畫冊及精美的彩印圖片等等流行一時,對美術知識的普及起到了重要作用。新出畫譜一改傳統(tǒng)木刻圖譜輾轉失真的弊病,但同時也終結了晚明以來的版刻技術。在“信息傳達”這個層面上,畫工、刻手們精妙的筆法、刀工漸漸失去用武之地(42)。以石版印制畫帖、畫稿,最早始于土山灣印書館。早期的畫稿,如《繪事淺說》、《鉛筆習畫帖》等都由土山灣刊印出版。隨后,點石齋、蜚英館、文明書局、有正書局、掃葉山房等先后以石印出版《耕織圖》、《爾雅圖》、《帝鑒圖說》、《淞隱漫錄》、《吳友如畫寶》、《歷代名媛圖說》、《費丹旭紅樓夢人物圖》、《三希堂墨寶》、《芥子園畫譜》等畫譜、畫稿。古代畫譜是清末民初學堂或美術學校中國畫教學的重要圖式來源。1918年,北平美術專門學校成立,當時由陳師曾講授中國繪畫史課,他談到過中國古代戲曲木刻畫,及當時的箋譜木刻。陳師曾“對《無雙譜》及陳老蓮畫的《水滸葉子》等倍加贊賞。并將自己收藏的古版畫給同學欣賞,當時北平美專的蕭俊賢,在教中國畫時特別提到了《芥子園畫傳》,也提到了《芥子園畫傳》的康乾刻本如何精致。即時他編印了講義,對一些畫法示意圖,先用木刻,因成本太貴,學校無經(jīng)費,學生也負擔不起,因此改用當時先進的石印”(43)。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上海各個書局出版石印本畫譜、畫傳的數(shù)量漸漸增多,對初學者起到了美術啟蒙教材的作用。潘天壽曾于1910年在縣城紙鋪買到《芥子園畫傳》,筆者估計,潘天壽所購《芥子園畫傳》出版于1910年之前,應該屬于光緒十二年上海鴻文書局用石版翻印的《芥子園畫傳》,或更早一點的石印版本。石版印刷有單色、彩色兩種。彩色石印,是以石板為版材,按彩色原稿設色、分版,最后套版印刷成彩色圖畫。“光緒三十年,文明書局始辦彩色石印,雇用日本技師,教授學生,始有濃淡色版……至光緒三十一年,商務印書局更聘日本彩色石印技師……來華從事彩印,此道益精。仿印山水人物花卉等古畫,其設色能與原底無異”(44)。影印版即“彩色照相石印版”,以商務印書館最先采用。賀圣鼐說:“彩色石印版之法,既甚復雜,印刷亦多手續(xù),色必一石,各印一次……迨影印版出,無論若干顏色之圖畫,均能以四色或多至七色印版印成之。此法于民國十年由美人漢林格(L.E.Henlinger)輸入中國,能以少數(shù)印版,印成多色圖畫,較之彩色石印速而且精?！?45)1919年,商務印書館曾影印出版過清末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初刻于1848年)。而影印古代畫譜,最著名的一個例子是宋刊《梅花喜神譜》的重印。《梅花喜神譜》(原刻于南宋嘉熙二年(1238),后有景定二年(1261)金華雙桂堂刻本)是中國最早的木刻圖籍,潘祖蔭家藏《梅花喜神譜》即雙桂堂刻本,后潘祖蔭堂兄潘祖同將此譜送與女兒——吳湖帆之妻潘靜淑。吳湖帆之“梅景書屋”即取自宋景定刻《梅花喜神譜》。1938年,吳湖帆將此譜托付商務印書館影印。印刷畫譜,除了石版,最常用的是珂羅版。最早使用珂羅版技術的是土山灣印書館,方殿華神父繪圖的《福音》、《受難始末》、《耶穌傳》、《圣母行實》等書都是以珂羅版技術彩印。珂羅版印刷,英文為Collotype,德文為Lichtdruck,即由膠質(zhì)印刷之意。“該項印刷在照相制版中最為精細,印名人字畫及其他美術最為適宜……光緒二十八年,文明書局之趙鴻雪試驗珂羅版,亦得成功……商務印書館于光緒三十三年始有珂羅版,其彩色珂羅版印刷,尤為精美”(46)。民初以來,新的印刷術刺激了美術出版物的繁榮。以珂羅版、照相銅鋅版印制的古代畫譜、畫冊開始大量出現(xiàn)。據(jù)《上海出版志》等資料介紹,1911年,神州國光社曾出版鄧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