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西門慶人物形象分析

《紅樓夢》中的西門慶人物形象分析

西門慶是中國古典史上一個里程碑的諷刺形象。他早在《水滸傳》里就曾作為武松這一英雄形象的背景式人物而出現(xiàn)過,只不過是一個扁平的形象,但在《金瓶梅》里卻是作者著力刻畫的中心人物,其他人物則是圍繞他而存在的。所以說,西門慶這一反面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在很大程度上也決定了《金瓶梅》的思想表現(xiàn)力和藝術(shù)價值。黑格爾認(rèn)為,成功的人物形象應(yīng)該是“每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滿的有生氣的人,而不是某種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蔽鏖T慶正是這樣一個血肉豐滿、個性鮮明,且具復(fù)雜性格特征的不朽典型。在西門慶身上深刻地反映出了明中葉后的社會本質(zhì),也體現(xiàn)了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shù)獨創(chuàng)性?！督鹌棵贰房朔艘酝≌f“好人一切皆好,壞人一切皆壞”的極端化、簡單化傾向,而是按照生活的實際,賦予了西門慶這個反面形象以豐富、復(fù)雜的多面性格。但是,在對西門慶這一“壞人”形象的評論分析中,人們多淋漓盡致地揭露他赤裸裸的狠毒、貪鄙、淫蕩等壞的主導(dǎo)特征,而對他時而表現(xiàn)出作為人的仗義疏財、儒雅情態(tài)、尚有真情實愛等少許正面因素多不提及,甚至持完全否定的偏激觀點。這不僅有損于西門慶形象的完整、豐滿,也降低了《金瓶梅》思想上的開拓意義和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造價值。所以有必要就其反面人物形象的復(fù)雜性及其意義進(jìn)行探討。一、西門慶所占的是在充分占有女性上的利益西門慶是一個富商、官僚、惡霸的“混合體”。權(quán)勢、金錢、女色是西門慶的畢生所求,在他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極端利己主義者狠毒、貪婪的本質(zhì)。表現(xiàn)在政治上,西門慶極善夤緣鉆營、攀附權(quán)貴。先后賄賂、勾結(jié)了下至知縣、千戶,上至奸相蔡京等一大批官吏權(quán)要,不僅使他躲過了一次次的禍端,而且還步步高升,青云直上。由“一介鄉(xiāng)民”迅速提升至山東正千戶提刑官。表現(xiàn)在聚斂錢財上,則不擇一切手段。一是巧取豪奪女人的財產(chǎn)。西門慶雖“滿心歡喜”的是孟玉樓的“風(fēng)流”、“會彈月琴”,但更使他動心的則是富商寡婦孟玉樓擁有的一筆可觀財產(chǎn);雖為李瓶兒的姿色所動,但也包藏著占其大筆錢財?shù)膱D謀不軌之心。結(jié)果是人、財俱收,成為他發(fā)家的起點。二是憑借手中職權(quán),貪贓枉法,投機倒把。他私放殺人兇犯苗青,從中撈取一千多兩銀子的賄賂。勾結(jié)稅官,偷稅漏稅;投機鉆營,牟取暴利。表現(xiàn)在對女人的占有上,他不惜傷天害理,壞事做絕。為奸占潘金蓮,他毒死潘的丈夫武大,又買通官府,發(fā)配武松。何九為此做了偽證,西門慶為遮掩何九的弟弟罪犯何十,竟草菅人命,拿一個弘化寺和尚作了替死鬼。為謀娶李瓶兒,不惜陷害、氣死自己的結(jié)義兄弟花子虛。因蔣竹山成了李瓶兒的倒踏門女婿,開藥鋪撐了他的買賣,便收買流氓、打手將其毒打,逼得蔣竹山人、財兩空。為誘奸家人來旺的妻子宋惠蓮,他布下陷阱,把來旺打成“賊”,發(fā)配至徐州,逼致宋惠蓮忍羞含憤,上吊自殺。為包占王六兒,把垂涎纏攪王六兒的“二搗鬼”當(dāng)成“賊”拉到刑院毒打,使之險些喪命?？梢?西門慶在貪婪地占有女人上是多么無仁無義、兇殘刁頑。宋惠蓮曾痛斥西門慶:“還說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真可謂深刻有力,把西門慶一貫坑人、害人的本質(zhì)揭露得入木三分。西門慶的上述諸多罪惡行經(jīng)確實令人發(fā)指。但是作為一個社會上有影響、有權(quán)勢的市儈、惡棍,他也不是處處令人討厭,有時也通情達(dá)理,體貼他人之艱難,資助朋友,仗義疏財。他結(jié)交的應(yīng)伯爵、謝希大之流雖是“幫閑”、“市儈”,但也能以禮相待,不計貴賤。他對手下的伙計、主管,也能盡其所長,為其所用,比較顧及手下人的利益。對幫他干事的媒婆、醫(yī)生等大都出手大方,不虧負(fù)他們。不能否認(rèn),在西門慶身上還殘存著某些人性,尚有體恤之情。東京相府翟管家要西門慶找個姑娘給他作妾,西門慶選中了伙計韓道國的女兒,韓出于對錢勢的貪婪,心甘情愿地交出了女兒,翟管家得到人后頗為高興,給了西門慶五十兩銀子的禮錢,西門慶轉(zhuǎn)給韓道國時,韓不肯接受,西門慶便說:“韓伙計,你還把你女兒這禮錢收去,也是你兩口兒恩養(yǎng)孩兒一場?！币婍n推委,又說“你不依,我就惱了?！蔽鏖T慶對自己圈內(nèi)的人,則更有仗義疏財?shù)钠沸?當(dāng)應(yīng)伯爵拐彎抹角地說無錢置辦生孩子的喜宴時,西門慶很爽快地說:“我的兒,不要惱,你用多少銀子對我說,等我與你處?！睉?yīng)伯爵要借二十兩銀子,并要立下憑據(jù),西門慶則說:“沒的扯淡,朋友家甚么符兒”,而且還多給了他三十兩。常峙節(jié)因交不上房租,衣食無著,受老婆絮叨,向西門慶借銀三十五兩,西門慶當(dāng)即就拿出了五十兩,為其買了房,還要他“開個小鋪兒,月間賺幾錢銀子兒,”以維持生計。吳恩典借西門慶一百兩銀子,吳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張月利五分的高利貸借據(jù)交給西門慶收下時,西門慶拿起筆來就把利錢抹了。為下人黃四解難,西門慶倒賠了銀子也不在乎。顯然,作者在這些富有人情世故的生活細(xì)節(jié)描寫中,對西門慶的某些仗義疏財、救人貧難之舉是持肯定乃至贊賞態(tài)度的。被時人視為“大度、好漢”的西門慶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做得是那么自然、得體,不得不使人稱道于西門慶原本也有仁義善良的人性,讓人不忍于追究隱藏在他內(nèi)心的虛榮心、優(yōu)越感、收買附庸、拉攏幫兇的潛在意識。但人們并不會因此淡化對西門慶狠毒、貪婪的憎惡,而會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尚有人性味的西門慶竟那么是人非人,不正反映了封建勢力者那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兇殘霸橫和“人坑人、人害人”的丑惡社會本質(zhì)嗎?所以,西門慶的“仗義疏財、救人貧難”之舉與其狠毒、貪婪的本質(zhì),看似矛盾的兩方面,實是對立的統(tǒng)一體。這種豐富、復(fù)雜的形象內(nèi)涵,愈發(fā)顯示出他不同于以往反面形象的獨特、鮮明的個性。二、粗野蚤與狂狂《金瓶梅》第二回介紹了西門慶其人。他從小是個浮浪子弟,不甚讀書、使得些好拳棒、通曉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掌握了一套混跡社會的本事,滿縣人都懼怕他。西門慶沒有什么文化教養(yǎng),他所識字,也只限于閱讀來往書札和一般公文。他頭腦里一點點可以稱得上文化的東西,大概就是酒宴上妓女們唱的淫詞小調(diào)。他日常言語污穢,舉止粗野。對他的奴仆和一些妾婦、丫頭,稍不如意就打板子、抽馬鞭、拳腳相加,象只兇惡的野獸。尤其在貪色縱欲上更表現(xiàn)為粗野鄙俗,鮮有廉恥。不分時間、場合,見女人略有姿色,就抑制不住禽獸般的沖動。即便死限臨頭,他仍禁不住,在如意兒擠奶讓其吃藥之際,還要與如意兒茍且。見了垂涎已久的何千戶娘子藍(lán)氏,欲火難平,不由分說,便拉了來爵的媳婦惠元解饞。難怪作者寫他臨終痛苦“聲若牛吼一般”,實則比動物不如。西門慶對自己貪欲、鄙俗的靈魂,曾有一段赤裸裸的粗野表白:“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本褪沁@樣一個胸?zé)o點墨、粗野鄙俗之徒,有時竟也一本正經(jīng)地儒雅起來,讀來讓人啼笑皆非,頗具諷刺意味,使西門慶這個人物形象又多了一層虛偽、滑稽的色彩。他做官之后,也裝模作樣地在家里按了一個書房,并美其名曰“藏春閣”。他一生中少有的一件雅事,便是在藏春閣賞雪。在西門慶一邊坐著俗不可耐的幫閑應(yīng)伯爵,一邊坐著面目可憎的腐儒溫蔡軒。與其說賞雪,不如說嘗點心。由幾碟果食便勾起對李瓶兒的思念,由李瓶兒便又想到皮肉與李瓶兒“一樣白凈”的如意兒,那賞雪的結(jié)果,便是跑到亡妾李瓶兒房中與如意兒奸宿去了。真可謂欲雅反成俗,粗俗之物豈能雅。有一次,西門慶出于多重不可告人的目的,以理刑千戶的身份,作張作勢地要端正風(fēng)俗,整治一幫不學(xué)好的浪蕩子弟?；丶液?儼然道德君子的腔調(diào)向吳月娘敘說原委:“……人家敗運,偏生出這樣不肖子弟來。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見入武學(xué),放著那名兒不干,家中丟著花枝般媳婦不去理論,白日黑夜,只跟這伙光棍在院里嫖。算今年不上二十歲,年小小兒的,通不成器。”吳月娘搶白他道:“你‘乳老鴉笑話豬兒足——原來燈臺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里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什么兒?還要禁人!”說得西門慶無言以對。更有甚者,西門慶為牟取鹽引暴利,宴請巡鹽蔡御史,在翡翠軒供上娼妓侍侯,蔡御史故作姿態(tài)地說:“四泉(西門慶),你如何這等厚愛?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別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毕笪鏖T慶這樣的鄙俗之徒居然自比東晉名士王羲之(右軍),而貪婪的贓官蔡御史也自比東晉名將謝安(安石),其厚顏無恥已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上述西門慶看似儒雅的情態(tài)與其粗野鄙俗的形象特征形成了絕妙的映襯。不但使我們看到了西門慶在官場上漸次學(xué)到的虛偽,而且還告訴我們,西門慶原也知道何謂雅人雅事,何謂不肖子弟,說明他不正是一個知好不學(xué)好,知惡更作惡的鄙俗之徒嗎?三、東門慶的人性之美縱觀《金瓶梅》全書,西門慶與各色女人的關(guān)系無疑是最主要的內(nèi)容。西門慶歷來被視為淫人妻女、有欲無情的色狼典型。他依恃權(quán)勢、金錢、風(fēng)月伎倆姘占了許多女人。除了七位妻妾、四五位丫頭外,淫占的仆婦還有宋惠蓮、王六兒、如意兒、賁四嫂、惠元等,外遇則有林太太,玩弄的妓女則有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等。西門慶的整個身心被一種動物式的欲望支配著,貪得無厭,永不滿足。只要能到手的女人,不管美丑良莠,不管何人妻女、不計貴賤貧富,都一概收納。紫膛色臉的仆婦王六兒、兩個瞇縫眼的仆婦賁四嫂不必說,就連應(yīng)伯爵的妾婦——長著黑瘦大驢臉的春花,他也饞涎欲得,甚至男書童也成了他的淫樂對象。即便到了病入膏肓之際,他仍“舍生忘死”,變本加厲地放縱欲火,最終死在了與他有著同樣不可遏制欲求的潘金蓮之手。西門慶與這些女人的關(guān)系,甚至包括他的妻妾,大都是一種鄙俗的、低級的肉體關(guān)系、色財交易,極少有感情色彩。他們淫亂的行為基礎(chǔ),之于女人或淫樂或貪財或攀高,之于西門慶則是強烈的占有欲和狂放的淫歡。西門慶的這種一味地占有和淫蕩行為,毫無異性間的愛戀與體貼,有的只是對女性的玩弄、摧殘和蹂躪。他有時竟鞭打女人裸體,香燒婦女皮肉,讓女人飲其尿溺,從女人痛苦地呻吟聲中,來尋求自己精神上和生理上的滿足。試想,建立在這種基礎(chǔ)上的性行為,還有什么性愛、情感可言?正如蔣竹山所言,他是一個“打婦女的班頭,坑婦女的領(lǐng)袖。”因此,從西門慶奸占、玩弄女性的行為中,充分體現(xiàn)了他無情無愛的色狼特征。然而,作者在極盡筆墨描畫西門慶縱欲無度、對女人殘忍無情的同時,又讓人感到西門慶并非對所有的女人時時都有欲無情,間或也表現(xiàn)了尚有真情實愛的一絲人性之美。正室吳月娘在背后真情祈禱西門慶能改邪歸正,西門慶聽到后為之感動不已。在吳月娘面前,西門慶不失尊重,其行為也有所收斂?？梢?在西門慶內(nèi)心既有夫妻家庭理念,也有對吳月娘的所謂“賢淑”品德的認(rèn)同。尤其在李瓶兒身上,更能看出西門慶還算有真情實愛。不可否認(rèn),他與李瓶兒開始交往時,與對其他女人沒有什么兩樣。后來,隨著生活的磨合、了解的深入,李瓶兒的癡情打動了西門慶,喚醒了西門慶對李瓶兒的“超色”純情。對此,我們不妨作一簡要分析。李瓶兒之所以鐘情西門慶,前提條件是西門慶有權(quán)有財有地位,可作保護(hù)傘,而更重要的是,西門慶突然闖進(jìn)她的生活,“關(guān)心她、體貼她”,進(jìn)而給了她“感情”方面、包括性生活上的充分滿足,使她一直郁郁寡歡的生活完全變了個樣,西門慶在她眼里成了一個英武瀟灑、氣派非凡、知情達(dá)理的偉男子。她為了這樣一個意中人,不惜背叛丈夫,毫不猶豫地獻(xiàn)出了大量錢財,趕走救命恩人蔣竹山。便一往情深地委身于西門慶一人,為西門慶生了個白胖兒子,直至臨終仍悲咽地囑咐西門慶今后少在外吃酒,早些兒回家、家事要緊。可見李瓶兒對西門慶是多么癡情,至死無悔。而西門慶又是一個善于體察人意的機靈人,他完全可以領(lǐng)悟到李瓶兒的這份于其他女人所沒有的難得的癡情。“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作為一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的西門慶又怎能不對李瓶兒產(chǎn)生愛戀、憐憫之情呢?事實確也如此。尤其在官哥死后,西門慶對李瓶兒較以前有了很大的改變,占有、玩弄的成份隱去了,更多表現(xiàn)出的是關(guān)懷、體貼、愛戀和思念,有時還相當(dāng)真切感人。官哥之死,西門慶亦非常痛惜,非但沒有責(zé)怪李瓶兒,而且還百般勸慰她的失子之痛,處處以李瓶兒的身體為重。李瓶兒生病后,他多方求醫(yī)尋藥,請仙問道。正是在李瓶兒形容枯槁、病榻穢污,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時,西門慶對李瓶兒卻表現(xiàn)出了最強烈的情愛。他無心去衙門公干,只在家陪伴、救治。病榻前互訴衷腸,泣淚不止,更“如刀割心肝相似”,“痛殺我也,天殺我也?！逼渚捌淝?莫不感人至深。李瓶兒死后,西門慶也不顧身底下血漬忌諱,抱尸就放聲大哭,恨不得立刻就同“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一同死去。這撕心裂肺的哀痛確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辦喪事,他堅持要提高規(guī)格,以正妻對待,并從多方面寄托哀思,以后也常常思念不忘。這對西門慶而言,實是難能可貴。至于他在李瓶兒尸骨未寒之際,收用皮肉與李瓶兒一樣白凈的如意兒,用西門慶之語則是“我摟你就如同和她睡一般,”“我在那邊睡,也非別的,因越不過李大姐情?！庇门私鹕徶Z則是“借汁下面?！边@種性愛移植的做法在今天看來是荒謬的、不道德的,但于色狼成性的西門慶來講,卻也含有對李瓶兒念念不忘的情愛寄托。在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關(guān)系方面,作者著重表現(xiàn)出了人物情感世界的復(fù)雜性,較多地渲染出了西門慶尚殘存著人情人性的一面。正如劉心武先生所述:“李瓶兒死前,西門慶‘性多情少’,乃至常呈為一種‘盡興而為’的‘色狼’面貌。李瓶兒之死,卻突然打開了西門慶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存在的另一扇人性之門,讓我們驚異于他原來竟也有那樣強烈、執(zhí)著、率直、純凈的情愛?！毙≌f在描寫西門慶情感形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