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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商英的無公害禪思想析論

所謂的“相思”是北宋宰相張商英創(chuàng)造的。有關“相公禪”的記載,目前能夠見到的最早文獻是《避暑錄話》,葉夢得記載:“江西老宿為南(指黃龍慧南)所深許道行一時者數(shù)十人,天覺皆歷試之。其后天覺浸顯,諸老宿略以盡。……乃奔走推天覺,稱‘相公禪’。”“張丞相天覺喜談禪,……近歲遂有為長老開堂、承嗣天覺者。”《明儒學案》相當推崇張商英的禪修:“禪學亦是清談,無關邪正。固視其為學始基,原從儒術,后來雖談玄說妙,及至行事,仍舊用著本等心思。如蘇子瞻、張無垢皆然,其于禪學,皆淺也;若是張?zhí)煊X,純以機鋒運用,便無所不至矣?!币远U修在禪林獨樹一幟,竟至為禪門長老開堂、傳留法嗣,而且直到清代尚有佳評,可見張商英的禪修有較大的影響力。張商英字天覺,號“無盡居士”,蜀州新津(今四川新津縣)人,是北宋末年新政的重要主持者。其人佛道兼好,流傳至今有《護法論》和《三才定位圖》等佛道著述,曾經(jīng)參與校讎修訂《萬壽道藏》,禪門燈錄推其為臨濟宗黃龍派第三代傳人兜率從悅禪師的法嗣,在佛教史以及道教史上占有比較重要的地位。對于“相公禪”,我們試圖解決這樣一些問題:“相公禪”的禪悟經(jīng)歷了哪幾個階段?是否有真正超二元對立而直探心源的徹悟?張商英的開悟頌和臨終頌是否反映出其禪悟的最高境界?為什么叢林宗師不斷印可張商英?禪林大德對“相公禪”有什么樣的勘驗和批評?“相公禪”的禪悟有怎樣的終極意義?一、疑情頓釋:張商英的文學夢禪修一般可以分作起疑發(fā)心、悟解、行解相應與保任幾個階段,詳細了解張商英“禪悟”的過程,其中可見其心路的變化以及禪修境界。張商英的禪學啟蒙,《五燈會元》記載:“初任主簿,因入僧寺,見藏經(jīng)梵夾,金字齊整,乃怫然曰:‘吾孔圣之書,不如胡人之教人所仰重?’夜坐書院中,研墨吮筆,憑紙長吟,中夜不眠。向氏呼曰:‘官人,夜深何不睡去?’公以前意白之:‘正此著《無佛論》?!驊曉?‘既是無佛,何論之有?當須著《有佛論》始得?!善溲浴!睆亩U宗修習的角度來看,所謂“疑其言”,生出疑情,是習禪初級階段的不二法門。不疑則不悟,這次疑情,引發(fā)張商英對禪宗心性義理的思考,成為其禪修之源。這次發(fā)心機緣時當治平二年(1065),張商英23歲。除此,筆者爬梳到元祐三年(1088)一則能印證張商英有所悟解的材料,《太原府壽陽方山李長者造論所昭化院記》記載:元祐戊辰七月,商英游五臺山,……閱《華嚴經(jīng)義疏》,汗漫罔知統(tǒng)類。九月,出按壽陽,聞縣東三十五里有方山昭化院,乃長者造論之所,齋戒往謁焉。至則于破屋之下,散幟之間,得《華嚴修行決疑論》四卷,疾讀數(shù)紙,疑情頓釋。這是張商英的自述,從“汗漫罔知統(tǒng)類”到“疑情頓釋”,言下之意,確有悟解。隨后他大段論述《華嚴經(jīng)》經(jīng)義,宗門語言運用嫻熟,然而沒有對自己的所謂“疑情頓釋”作具體的描畫,我們無法找到他“疑情頓釋”后心性感悟的變化過程。直到元祐六年(1091)臨濟宗黃龍派東林常總禪師印可張商英,20多年的時間,構成“相公禪”的發(fā)心醞釀階段。《羅湖野錄》簡單介紹了這個階段的概況:“無盡居士張公天覺蚤負禪學,尤欲尋訪宗師與之決擇?!笨梢娝呀?jīng)有相當強的禪修自信。張商英的禪修首次得到禪門宗師印可在元祐六年——他拜謁黃龍派第二代禪師東林??傊蟆!霸v六年,(張商英)為江西漕,首謁東林照覺總禪師,覺詰其所見處,與己符合,乃印可。”當時張商英游歷廬山東林寺,參謁??偠U師。令人費解的是,既受東林??傆】?然而宗門文獻東林??偟姆ㄋ弥袇s沒有張商英。張商英第二次受宗師印可仍在元祐六年,這次印可他的是黃龍派第三代禪師兜率從悅。這一次機鋒相斗影響叢林較大,燈錄都由此記載張商英承嗣于從悅,下文將詳細論述。二、建議開悟張商英的識自部分開悟頌一般是習禪者表明自己開悟并展示得自在悟性的詩體性文字?!跋喙U”的開悟頌由元祐六年兜率從悅對張商英的開示而引發(fā),張商英自視甚高,他說:“余頃歲奉使江西,按部西安,相識于龍安山中,抵掌夜語,盡得其末后大事,正宗顯決?!薄跋喙U”的開悟頌形成由來如下,《宗門武庫》記載:悅(指從悅)曰:“今日與運使相陪,……東林既印可運使,運使于佛祖言教有少疑否?”無盡曰:“有?!睈傇?“疑何等語?”曰:“疑香嚴獨腳頌,德山托缽因緣?!睈傇?“既于此有疑,其余安得無耶?只如言末后句,是有耶?是無耶?”無盡曰:“有?!睈偞笮?遂歸方丈,閉卻門。無盡一夜睡不穩(wěn),至五更,下床觸翻蹋床,忽然省得。有頌曰:“鼓寂鐘沈托缽回,巖頭一拶語如雷。果然只得三年活,莫是遭他授記來?”遂扣方丈門,云:“某已捉得賊了?!睈傇?“贓物在甚處?”無盡無語,悅云:“都運且去,來日相見?!币钊?無盡遂舉前頌呈之,悅乃謂無盡曰:“參禪只為命根不斷,依語生解,如是之說,公已深悟,然至極微細處,使人不覺不知,墮在區(qū)宇?!备鞣N文獻把張商英的禪悟落實在這一段機緣:一則打破疑情的過程描述得相當詳細;二則有顯示其禪修的開悟頌;三則兜率從悅印可并為此特意作證悟頌:“等閑行處,步步皆如。雖居聲色,寧滯有無。一心靡異,萬法非殊。休分體用,莫擇精粗。臨機不礙,應物無拘。是非情盡,凡圣皆除。誰得誰失?何親何疏?拈頭作尾,指實為虛。翻身魔界,轉腳邪涂。了非逆順,不犯工夫。”上面的文字對于理解兜率從悅如何開示張商英以及辨別張商英的禪修境界有相當重要的價值。兜率從悅從“疑”字契入,打破疑情方才有助于走向最后的悟入,張商英坦陳自己對“香嚴獨腳頌”和“德山托缽因緣”不理解。兜率從悅順勢切入,追問“巖頭末后句”是有是無?張商英執(zhí)著于有,答問不契。兜率從悅置之不顧,一笑而去。張商英疑情大增,不慎弄翻蹋床,猛然心開意解,豁然有悟。兜率從悅的開示,三次發(fā)問,步步進逼,禪門公案中屢屢可以見到類似的開示方法。至于張商英觸翻蹋床而“忽然省得”,大概不出蹋床之物或者這個動作過程中涉及到的色、聲、香、味、觸、法等六塵所引起的對自性體認的超越,張商英在瞬間“識自本心”、“是見本性”?!稛o門關》載德山托缽因緣:“德山一日托缽下堂,見雪峰。問:‘者老漢鐘未鳴鼓未響,托缽向甚處去?’山便回方丈。峰舉似巖頭,頭云:‘大小德山未會末后句!’山聞,令侍者喚巖頭來,問曰:‘汝不肯老僧那?’巖頭密啟其意,山乃休去。明日升座,果與尋常不同,巖頭至僧堂前,拊掌大笑云:‘且喜得老漢會末后句,他后天下人不奈伊何!’”張商英自認為“某已捉得賊了”,并寫下開悟頌,但這則頌本身沒有顯示出獨到的超越之處,僅僅是對德山托缽因緣的一次復述,見不出個體對于邊見的擺脫和達到的自性覺悟境界。同時從悅禪師并沒有完全首肯,表明印可張商英有前提:是從“命根不斷,依語生解”這個層面印可其悟解。另外張商英心中亦似有禪障,隨后“無盡邀悅至建昌,途中一一伺察,有十頌敘其事,悅亦以十頌酬之,時元祐八(筆者按:當為六)年八月也”(11)。按照禪門大德對于開悟的限定:通過離相使本性“本無二致”、“覺體圓明”。張商英的這一次“忽然省得”,既然存在前提,明顯有局限,沒有徹底通脫,因此這則開悟頌無法證明“相公禪”能夠由此超越有限的存在而真正徹見心源。宋代禪師有臨終作頌的傳統(tǒng),數(shù)種文獻記載張商英傳下一則臨終頌。這則頌是否能見出“相公禪”的超越之處?頌內(nèi)容如下:幻質朝章八十一,漚生漚滅誰人識;撞破虛空歸去來,鐵牛入海無消息(12)。最早收錄這則臨終頌的是元代的《佛祖歷代通載》,其后明代朱時恩所著《居士分燈錄》與夏樹芳所著《名公法喜志》亦予收錄,然而早期燈錄如《聯(lián)燈會要》、《嘉泰普燈錄》以及《五燈會元》中,卻不見記載這則臨終頌,令人生疑。其實這則頌的首句就露出了馬腳,所謂“幻質朝章八十一”,意指張商英享年81歲,這與其實際享年明顯不符。張商英享年79,拙著《無盡居士張商英研究》(13)已經(jīng)有詳細考證。故而這則臨終頌誠屬多事之人偽撰,亦不能作為證明“相公禪”禪悟境界的輔證材料。三、后期:兜底率從悅向真凈克文的轉變僅憑一個“與己符合”,東林??偩涂梢杂】蓮埳逃?。另外兜率從悅開示張商英,筆者爬梳文獻資料,亦顯示出并非單純的宗門師弟授受?!蹲陂T武庫》中記載了這次印可的一段背景性文字:“悅先一夜夢日輪升天,被悅以手摶取,乃說與首座云:‘日輪運轉之義,聞張運使非久過此,吾當深錐痛箚,若肯回頭,則吾門幸事!’首座云:‘今之士大夫,受人取奉慣,恐惡發(fā)別生事也?!瘣傇?‘正使煩惱,只退得我院,別無事也。’”(14)這段話可以從兩個方面去理解:其一,兜率從悅欣賞其天賦禪機,如果不經(jīng)過禪門正宗的開示,張商英的禪修很容易走進狂禪、野狐禪等路子,故而有心點撥;其二,張商英“江南西路轉運副使”的朝廷命官身份,對于早期局限在江西山區(qū)活動的黃龍派有極大的吸引力,黃龍派法嗣中大有龍象,但限于發(fā)展的初期階段,尋求一個強勢的外護,是當務之急。因此,兜率從悅以宗門之事為誘餌,給他一個禪悟的“冬瓜印子”。另從兜率從悅自身來看,《續(xù)古尊宿語要》載:“(從悅)開堂拈香云:‘此一瓣香,恭為今上皇帝、太皇太后祝延圣壽。伏愿明真心而同日月,蘊至德以合乾坤,八方歌有道之君,四海樂無為之化。又為判府侍郎,合郡文武寀寮,伏愿位連八座,勢入三臺,內(nèi)懷菩薩之心,外護如來之教。’”(15)表明當時黃龍禪系發(fā)展到第三代,清新的山林之氣已經(jīng)被其他禪門同化凈盡,其教權早早拜服于中央皇權并藉助地方官僚勢力以圖發(fā)展。后一種推測,還可以找到其他的支持材料,《羅湖野錄》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寂音尊者(惠洪)謁無盡于峽州善溪,無盡曰:“昔見真凈老師于歸宗,因語及兜率所謂末后句,語尚未終,而真凈忽怒罵曰:‘此吐血禿丁,脫空妄語,不用信?!纫娖涫⑴?不敢更陳曲折,然昔真凈不知此也?!奔乓粼?“相公惟知兜率口授末后句,至于真凈老師真藥現(xiàn)前而不能辨,何也?”(16)真凈克文是兜率從悅的開法師,他對自己法嗣所謂“巖頭末后句”的闡釋并不持認可態(tài)度,從其“怒罵”的態(tài)度以及“此吐血禿丁,脫空妄語,不用信”的語句,我們不難看出克文禪師對從悅當初開示張商英的掩抑不住的震怒。另外,惠洪作為真凈克文的法嗣,禪門一代尊宿,他支持真凈克文的態(tài)度,亦可以佐證從悅以“巖頭末后句”開示張商英的虛妄。至于對兜率從悅禪師的評價,禪林亦有口實。張商英在兜率從悅為自己證悟之后,曾經(jīng)赴黃龍山拜謁黃龍祖心禪師,但是兜率從悅居然從中暗動手腳:無盡居士見兜率悅禪師既有契證,因詢晦堂(指黃龍祖心)家風于悅,欲往就見。悅曰:“此老只一拳頭耳?!蹦藵摲顣诨尢迷?“無盡居士,世智辯聰,非老和尚一拳垂示,則安能使其知有宗門向上事耶?”未幾,無盡游黃龍,訪晦堂于西園……徐扣宗門事,果示以拳頭話。無盡默計,不出悅之所料,由是易之(17)。張商英參訪祖心禪師,從悅橫插一腳,破壞了這次機緣,容易讓人懷疑從悅作為禪門宗師的禪學境界甚至僧格。“無盡于宗門可謂具眼矣!然因人之言,昧宗師于晦堂,鑒裁安在哉?悅雖得無盡,樂出其門,其奈狹中媢忌,為叢林口實也?!?18)這是稍后宗門對兜率從悅的評價,這個“叢林口實”實在是從悅禪師弄巧反拙之處。兜率從悅印可張商英,究其實,張商英的禪學修養(yǎng)并沒有達到他理想的徹悟境界,很大程度上只是為兜率從悅藉以利用為黃龍派的外護而已。四、大學張商英的禪學修養(yǎng)勘驗是指得法禪師對修禪者所悟境界的真假與邪正的察識,張商英受從悅禪師開示印可之后,不斷有叢林大德對他進行勘驗和辯論禪機。崇寧三年(1104)清涼惠洪在峽州善溪與張商英論兜率所謂末后句:寂音曰:“相公惟知兜率口授末后句,至于真凈老師真藥現(xiàn)前而不能辨,何也?”無盡駭曰:“真凈果有此意耶!”寂音徐曰:“疑則別參。”無盡于言下頓見真凈用處(19)?;莺橐浴耙蓜t別參”開示張商英,“無盡于言下頓見真凈用處”,可視作對張商英的一次勘驗。張商英晚年與禪門宗師圓悟克勤禪師的互辯禪機,《釋氏稽古略》有詳細的記載:(商英)以道學自居,少見推許。師艤舟謁之,劇談華嚴旨要……公于是不覺促榻。師遂問曰:“到此與‘祖師西來意’為同為別?”公曰:“同矣?!睅熢?“且得沒交涉!”公色為之慍。師曰:“不見云門道:‘山河大地,無絲毫過患,猶是轉句;直得不見一色,始是半提,更須知有向上全提時節(jié),彼德山、臨濟,豈非全提乎?”公乃首肯。翌旦,復舉事法界、理法界,至理事無礙法界,師又問:“此可說禪乎?”公曰:“正好說禪也?!睅熜υ?“不然,正是法界量里在。蓋法界量未滅,若到事事無礙法界,法界量滅,始好說禪。如何是佛?干屎橛;如何是佛?麻三斤。是故真凈偈曰:‘事事無礙,如意自在。手把豬頭,口誦凈戒。趁出淫坊,未還酒債。十字街頭,解開布袋?!?20)圓悟克勤拜謁張商英談論華嚴旨要是假相,實際上是專意勘驗張商英的禪悟境界。這一段話可以分作三個部分:第一,克勤縱論華嚴“無礙圓融”的終極之理,完全吸引住張商英,以至“公于是不覺促榻”;第二,克勤隨即以“無礙圓融境界與祖師西來意為同為別”發(fā)問勘驗張商英,但是其回復令克勤失望,遂以一句“且得沒交涉”,斬釘截鐵地否定張商英的理解;第三,克勤繼續(xù)以“理事無礙法界是否可以說禪”發(fā)問勘驗,同樣,張商英仍然不得要領,克勤只能笑言勉勵,并適時為之點化,使得張商英心服口服。對于“理事無礙法界”是否可以說禪,圓悟克勤現(xiàn)用黃龍派真凈克文禪師的“事事無礙偈”進行解說。這次辯論,在政和年間,是張商英禪學修養(yǎng)老到圓熟的時期。從上述克勤禪師勘驗的情形來看,表明張商英禪學修養(yǎng)沒有達到事事無礙法界。宋僧曉瑩曾經(jīng)評價這次勘驗:“夫圓悟融通宗教若此,故使達者心悅而誠服,非宗說俱通,安能爾耶!”(21)把張商英的禪學修養(yǎng)定格為“達者”,應該是一個準確的定位。張商英去世之前還有一次勘悟的機緣,同樣能透視其禪學修養(yǎng)。《五燈會元》記載:公一日謂大慧(指大慧宗杲)曰:“……諸方往往以余聰明博記,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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