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暴力美學(xué)的盛宴

./《水滸傳》：暴力美學(xué)的盛宴知常按：本文系根據(jù)演講整理的大學(xué)教授知常的新著《誰劫持了我們的美感——知常揭秘四大奇書》中的第二講,該書已經(jīng)由學(xué)林出版。大家好,今天開始講《水滸傳》。說到《水滸傳》,不知道你們首先會想起什么？我猜測,很多男同學(xué)肯定會想起武松醉打門神？或者會想起林沖風(fēng)雪山神廟？那么,女生呢？其實當(dāng)想起一本非常男性化的小說的時候,女生會想起什么,這倒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呢。不過,如果要說起我自己會想起什么,那我的回答可能會讓各位吃驚,我沒有想起《水滸傳》的任何情節(jié),我想起的是中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征婚廣告。中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征婚廣告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也確實有一些學(xué)者在從各個方面去加以研究。那么,我為什么會想起它呢,簡單一句話,是因為其中出場率最高的兩個字：身高。你們可能已經(jīng)不太了解了,但是你們的父母一定記得,當(dāng)年,在女孩兒的征婚廣告里,它們開出的征男友的條件,只要統(tǒng)計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在前三條里必有一條出現(xiàn),就是對于身高的要求。那個時候,1.70米還算是"半殘廢",至少要1.75米以上才符合基本要求,最理想的是1.80米,所以當(dāng)時很多男孩兒,尤其是南方的男孩兒就很慚愧,因為南方男孩兒的平均身高據(jù)統(tǒng)計是1.68米。那么,為什么中國的女孩兒在擇偶的時候一定要考慮身高呢？我曾經(jīng)一度以為是不是跟美學(xué)觀念有關(guān)？后來我逐漸發(fā)現(xiàn),其實身高的問題和美學(xué)沒有關(guān)系。一般在選擇異性的時候,我們確實是要講究"身材"的,但我們所選擇的身材主要是指身體的比例。身體的比例,從美學(xué)的角度看,與無人不知的黃金分割法有關(guān)。例如,上身要稍微短一點兒,下身要稍微長一點兒。因為人的眼睛的構(gòu)造是很有意思的,他看物體的上、下部分的時候,只有在看到下半部分比上半部分稍微長一些,才會覺得舒服,而他在看物體的左、右部分的時候,眼睛也有一個十度左右的夾角,為什么女士的身材要有曲線才好看,就是因為人的眼睛對直線形的東西不習(xí)慣,對曲線形的東西,因為符合左右十度所形成的夾角,就比較習(xí)慣。而美的身材就主要是指要合乎比例,至于身高多少,那并不十分重要。電線桿兒很高,可是一個人要是長得像電線桿兒,那肯定不好看。仙鶴個子也比較高,但人要長成仙鶴的樣子,那也肯定不好看。所以,從美學(xué)的角度,我們對于異性的要求主要應(yīng)該是身體比例的要求?？墒钱?dāng)時的那些女孩兒又為什么都要對身高提出要求呢？后來我逐漸意識到,實際上還是跟女性對男性的評價取向有關(guān)。對于男性的評價取向反映了特定時期的文化追求。在這個方面,人類社會大體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追求身高。為什么呢？因為那個時候是一個身體的時代。例如我們看到的"三國"時代、"水滸"時代,就都是一個身體的時代,那個時候,每個人的生活和安全都是靠自己來提供的,社會基本不管。這樣的話,一個膀大腰圓的丈夫就肯定比較好。像過去的舊小說,一寫就寫"虎背熊腰,聲如洪鐘"。這種身材,如果是在現(xiàn)在,對這種男士女孩兒們肯定是躲著,更不會嫁他。我們想一想,虎的背,熊的腰,真是要多丑有多丑。但是隨著歷史的推移,這一頁已經(jīng)逐漸翻了過去。麥金太爾就曾經(jīng)指出："荷馬的美德清單中至少有一些細目,今天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根本不會視其為美德,體力是最明顯的例子"[1]。第二個階段,追求權(quán)力,拿破侖個子不高,但是拿破侖在法國乃至歐卻洲叱咤風(fēng)云。為什么呢？因為那個時候人類已經(jīng)不是靠身體,而是靠權(quán)力去打拼天下。于是,一個人的身高也就逐漸的不再影響異性對他的選擇和評價,影響了異性對他的評價的,是在他背后的權(quán)力。第三個階段,追求權(quán)力,到了現(xiàn)代社會,一個新的標(biāo)準(zhǔn)出現(xiàn)了,這就是知識。一個人是不是有知識,是不是有品位,是不是有文化,就成了女性在選擇異性時的一個主要的標(biāo)準(zhǔn)。那么,在講《水滸傳》的時候我為什么會首先想起征婚時對于身高的要求呢？因為在身高的背后,隱含了人類對于某種力量的追求。也就是說,人類的身體力量在人類社會的某一個階段,也是一種力量,而且還是最為主要的力量。這種力量,在某一個社會階段,受到了主流的價值判斷的關(guān)注。在那個時候,一個男人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這個男人在社會上有沒有發(fā)言權(quán),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他的身體的力量,或者叫做,"身體的暴力"。這時,我就突然意識到,《水滸傳》的"該出手時就出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九州",《水滸傳》的好漢,《水滸傳》的英雄,憑借的也是身體的力量,或者說,身體的暴力。在中國的大宋時期,社會上出現(xiàn)了相當(dāng)一部分人,這部分人被社會排擠出來,但又希望能夠回到社會,希望能夠再次影響這個社會,那么,他能夠靠什么來施加他的影響呢？身體,身體的力量,身體的暴力。一、贏者通吃：暴力美學(xué)的盛宴《水滸傳》心態(tài)：以流汗為恥,以流血為榮身體的力量是人的力量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從一般意義上來講,如果僅從人的力量的角度來說,我們也很難說它是好是壞,但是假如說我們把"身體的力量"上升為最美,上升為最有價值的價值,上升為人類的最高力量,它可能就已經(jīng)是一個社會的下意識或者有意識的主動選擇。因為,這個時候?qū)τ谏眢w力量的推崇事實上已經(jīng)是對于"暴力"的推崇。這個時候,我們要問的就不是一個簡單的身體力量的問題了,而是：這個社會為什么會選擇暴力？我們還要問的是：當(dāng)時社會的那些推崇暴力的人為什么會為我們歷朝歷代,為我們幾百年后的人始終奉為英雄？我要說,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可能是我們第三只眼看《水滸傳》時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起點。我這樣說當(dāng)然不是沒有根據(jù)的,其實,《水滸傳》在第一回《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里就已經(jīng)講到了這個問題。《水滸傳》的第一回很重要,因為《水滸傳》在第一回寫的一道"黑氣"就涉及到暴力。《水滸傳》說：洪太尉聽說壓著妖魔鬼怪,他說,打開讓我"看魔王甚么模樣。"[2],手下人告訴他說不能看,一看會出事?？墒撬欢ㄒ纯?魔王甚么模樣"。于是,一打開后,"那道黑氣直沖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第1回我覺得這句話實在是十分形象。暴力本來確實是一道"黑氣",但是在它被正式地推上歷史的舞臺時,竟然成了"百十道金光"。這或許是說,事實上中國人都自覺不自覺地認同著"暴力"的存在？都自覺不自覺地認為要在社會上生存就一定要靠暴力？我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剖析《水滸傳》的最最重要的角度。而從這個角度去看《水滸傳》,我們所看到的,也正是：暴力就是力量。例如,我們在《水滸傳》中可以看到一種令我們非常吃驚的觀念,那就是：以流汗為恥,以流血為榮。按說,一個社會想要非常健康的發(fā)展,只能靠流"汗"來推動,任何一個社會,除了特定時期之外,它都不能靠流"血"來推動,尤其是,即使它不得已要以流"血"來推動,那也一定要知道：流"血"是不正常的！流"血"是不人道的！流"血"和愛最遠！流"血"和美最遠！而且,如果一個社會在特殊時期以流"血"的方式來推動社會發(fā)展,以流"血"的方式反抗流"血",那尚可以理解；但如果一個社會所有的人都不再流"汗",而只流"血"的時候,當(dāng)一夜暴富的心態(tài)、打家劫舍的心態(tài)、搶別人東西的心態(tài)成為普遍心態(tài)的時候,我們就必須認定它是有嚴重問題的?？墒?中國的《水滸傳》時代就恰恰是這樣。不以勤儉持家、勤勞致富為榮,而以"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打家劫舍為榮,或者說,是以流血為榮,以流汗為恥。這讓我們在吃驚之余由不能不去猜想,這是為什么？為什么一個民族的價值觀念能夠變成這樣？為什么中國的《水滸傳》時代依據(jù)的不是法律不是正義更不是愛,而是——拳頭？在《水滸傳》里,法律、正義與愛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但是拳頭卻是從第一頁一直寫到最后一頁。這是否意味著：中國直到《水滸傳》時代都沒有能夠找到真正的推動歷史進步的力量,都沒有能夠找到愛的力量？而且,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我們就還有必要追問,在中國的"水滸時代",是誰劫持了我們的美感、是誰劫持了我們的愛？在我們這樣一個民族,這樣一個有著幾千年文明的民族,為什么在最最經(jīng)典的文學(xué)作品里,美卻被劫持了、愛也被劫持了？這是一個我們必須思考的問題。比如說,我現(xiàn)在想問你們一個問題,《水滸傳》里哪些人物、哪些情節(jié)給了我們美的享受呢？我想說,基本上沒有。我之所以說基本上沒有,是因為,如果勉強去找的話,那么我只好說,其中有個別人物本來是可以寫得更好,本來也是可以給我們以更多的美感的。例如,武大郎。其實,武大郎這個人倒是應(yīng)該在文學(xué)作品中被熱情歌頌的?？上У氖?在《水滸傳》里他只是一個被嘲弄的陪襯人物。武大郎是一個小商小販,這樣的人在中國社會里從來就是被瞧不起的。因為在中國社會的生存需要的是拳頭。武大郎不但沒有權(quán)力、沒有金錢,而且也沒有拳頭。他是著名的"三寸丁谷樹皮",身薄力單,他的弟弟武二郎有拳頭,也有虎背熊腰,可是他既沒有拳頭也沒有虎背熊腰。也因此,他在生活中可真是處處碰壁,吃盡了苦頭?？墒?如果回過頭來認真思考一下,我們卻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武大郎這樣的人才是生活里真正應(yīng)該被我們所歌頌的。因為勞動最快樂,而且勞動也最光榮。我記得在我過去住的那個家屬區(qū)有一個年輕人,他是一個縣的高中生,跑到來打工,因為暫時沒有找到其他工作,他就干起了收廢品的工作?？墒?他收廢品時卻與其他收廢品的人都不一樣,總是穿得整整齊齊的,而且每次到我家來收廢品,都要跟我聊聊杜甫、白,而且還很自豪地跟我說,我認識你們大學(xué)中文系的一個古代文學(xué)方面專家,他叫誰誰誰,我經(jīng)常到他家去收垃圾,不用多說,我對他的感覺一直非常好,我很欣賞他,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正當(dāng)?shù)膭趧诱?他的勞動態(tài)度其實比我們的很多現(xiàn)代人或許還要更加健全,盡管他暫時沒有一個很體面的職業(yè),也許他永遠都沒有一個很體面的職業(yè),但是他有一顆值得你尊重的愛勞動的心。那么武大郎呢？你們認真想一想,武大郎不也是這樣的嗎？他只是想靠正當(dāng)勞動致富,確實,他的起點很低,但是他仍舊希望能夠正常地在這個社會求得發(fā)展,希望能夠憑借自己的勤勞的雙手把自己的這個非常滿意的家庭維持下去,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能夠維持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幸福。他有錯嗎？沒有！可是,怎么就不行呢？怎么就連這一點卑微的愿望都無法實現(xiàn)呢？我們知道,中國社會是一個非常貧瘠的社會,在這個社會很多人一開始都是想勤勞致富的,一開始每個人都是武大郎,但是后來他們卻明白了一個道理。在中國如果想靠勤勞致富,那必定是死路一條。只有打家劫舍,憑借著拳頭去走"成者王侯敗者賊"的道路才是唯一的成功之路。,在狼群里,沒有羊的生活法則。武大郎是羊,那就只能被吃,誰讓你不是武大"狼"？于是,盡管中國社會需要的就是武大郎,中國社會最缺的也是武大郎,但是,卻偏偏沒有人愿意去學(xué)武大郎,也沒有人看得起武大郎。如果再舉一個例子的話,我想舉的是：小二。這個人我相信你們肯定都不太記得他了。如果看《水滸傳》不夠仔細的話,你甚至可能都沒有看見他。小二在《水滸傳》里太渺小了,就好像我們的很多很多人,他們生活在這個城市,他勤奮勞動,但是不被所有人注意,有些人覺得他們很渺小,其實他們是我們城里真正美好的一分子。我們這個城市就是靠這些很渺小的人組成的,而不是靠那些看起來很強大,其實是靠打家劫舍,靠動不動拔刀相向的人組成的。因為我們的社會在那樣的意義上是沒有辦法前進的。這個小二本來是東京〔就是城里某飯店的服務(wù)員,是一個到東京去打工的農(nóng)民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卻得林沖主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第10回后來他拿著林沖送的盤纏來到,入贅給一個店家,最后繼承了這家小酒店。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又過了幾年,林沖正好也被發(fā)配到。林沖到了以后,這個小二夫妻知恩圖報,對林沖照顧得特別好。其中有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陸虞候去害林沖,是誰得到的消息并且迅速告訴林沖的呢？就是小二。陸虞候在小二開的那個飯店吃飯,席間講到要害林沖的事,結(jié)果小二趕緊去告訴了林沖,林沖這才逃了一命?？梢?這個人盡管是標(biāo)準(zhǔn)的"草根"階層,無權(quán)無勢,也沒有拳頭,但是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知錯能改,希望勤勞致富,理應(yīng)成為中國社會的中堅,也理應(yīng)被我們的文學(xué)作品所歌頌,遺憾的是,這一切我們在《水滸傳》中我們都沒有看到。本來應(yīng)該濃墨重彩去寫的人物,《水滸傳》沒有去寫,那么,《水滸傳》里有沒有濃墨重彩地去寫的人物呢？,當(dāng)然是有的,那么,這些人物是否給我們帶來了美感呢？我覺得答案應(yīng)該是否定的。林沖的梁山路：從"好人"到"好漢"的退行下面我們就來看看那些被《水滸傳》濃墨重彩去寫的人物。講到《水滸傳》,人們最最喜歡的人物或許會有不同,但是林沖和魯智深應(yīng)該都在喜歡之列,這或許也是沒有問題的。就我個人而言,我一直認為林沖在《水滸傳》里應(yīng)該算是人性感覺比較正常的人。也是我在那個水滸梁山上所看到的最像人的人,哪怕他后來也落草為寇,但是在他的身上暴虐、血腥的東西卻還是比較少的。在這個方面,應(yīng)該說《水滸傳》里沒人能夠超過林沖。但是,我們仔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林沖也正是因此才在《水滸傳》里最不受重視。大家是否注意到,所謂的"逼上梁山",在《水滸傳》里其實是有兩種"逼"法,一種叫做"被逼上梁山",另一種叫做"被梁山逼上梁山"。在我看來,其實這兩種"逼上梁山"的人里面真正被"逼"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林沖。因為其他的人不論是"被逼上梁山"還是"被梁山逼上梁山",上梁山"上"得倒都是比較爽快,都是幾天之就落草為寇,只有林沖,折騰來折騰去,到最后也心情沒有暢快過一天。為什么呢？就是因為林沖的那種正常的人性感覺和梁山的氛圍是最不吻合的,也最為梁山所不容。你們是否注意到,在所有梁山好漢里只有林沖在殺人之前會大叫一聲："慚愧"。所以,《水滸傳》里就拼命寫他被修理、被"百煉成鋼"的過程,這實際上也就是把林沖從一頭"羊"訓(xùn)練成一頭"狼"的過程。也就是說,他本來是個正面人物,但是在《水滸傳》里面卻是一直被作為反面人物來描寫的。林沖在日常生活里是一個比武大郎還武大郎的非常正常也非常正派的人。他的想法再簡單不過了,就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軍隊里做一個中級官員,正常上班,正常下班,然后跟美麗的妻子過自己的小日子?？墒?他卻被意外地推上了一條非常凄慘的道路?？墒羌幢氵@樣,他也沒有像智深那樣"一道煙走了",而是"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第8回。大家可以注意《水滸傳》中的一個細節(jié),林沖的第一次出場是看魯智深比武,小說里有一句話形容他："手執(zhí)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第7回。你見過武松拿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嗎？你見過逵拿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嗎？都沒有。為什么呢？這說明,連作者施耐庵都感覺到,林沖身上的文人感覺和文化修養(yǎng)和他武術(shù)教頭的身份不合適。再如,只有他曾經(jīng)題詩一首,就像宋江一樣,盡管還是要"威鎮(zhèn)泰",這也是他的文人感覺和文化修養(yǎng)的例證。而且,我們再仔細看一看,就還會發(fā)現(xiàn),林沖這個人的為人處事是很善良的。比如說他跟高俅的干兒子發(fā)生了矛盾,在這里有三個細節(jié)我希望大家注意,一是他開始時天天防著高俅的干兒子,過了幾天以后,他就開始"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第7回。這個人太善良了,他看高俅的干兒子也不再調(diào)戲他的妻子了,就天真地想：哦,可能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他哪里知道,他林沖以及他的妻子作為一頭綿羊是永遠也逃不過一頭狼的血盆大口的。二是林沖被發(fā)配到了,小二告訴他陸虞候要來殺他,他當(dāng)時就提著尖刀在找了三五天,結(jié)果沒找著,《水滸傳》里寫："林沖也自心下慢了"〔第10回,也就是說林沖又漸漸放松了警惕。結(jié)果是,被陸虞候狠狠地害了一下。三是在魯智深救了他以后,他卻以一句"這個直得甚么？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第9回,暴露了魯達的工作單位,導(dǎo)致救命恩人的反遭迫害。再如他們夫妻的相處,敖先生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他說中國文學(xué)是很糟糕的文學(xué),中國人寫了那么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寫了那么多男歡女愛的故事,但是連一個像樣的愛情故事都沒有。你仔細看看,果然沒有。但是,我想重推薦,我覺得林沖和他太太的故事還算得上是一個稍微像樣的愛情故事?！端疂G傳》里寫：他們"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面紅面赤,半點相爭"〔第8回?？墒?就恰恰是因為林沖的這種人性的正常,他才總是被《水滸傳》所批評。我們看到,《水滸傳》給林沖設(shè)計的"逼上梁山"的障礙最多。林沖被發(fā)配,一路上被獄吏董超、薛霸兩個人折騰,這是在別人的任何一個發(fā)配故事里都沒有的；接著,上了梁山又被白衣秀士王倫折騰,開始是不要他,后來為了讓他也成為"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的同伙,又逼他下山去殺人；繼而,即使是在梁山上,《水滸傳》中的那些"好漢"也是看不起他的,因為他不符合所謂"好漢"的標(biāo)準(zhǔn),暴虐和血腥的東西太少。例如林沖的婚配,宋江動不動就給這個人分配一個太太,給那個人分配一個太太,但從來就不給林沖分。林沖的武功是非常高的,按實力排,林沖在"梁山五虎將"里應(yīng)該排第一,但是卻把他排在關(guān)勝之后,關(guān)勝是個窩囊廢,但是因為是幾百年前關(guān)云長的后代,結(jié)果盡管那個DNA早就不知道淡到什么地步了,但是還是關(guān)勝排在了第一,林沖受了個窩囊氣,被排在后面,這還不說了；明的全家是被梁山所害,結(jié)果他一上梁山,宋江就趕緊給他分了個太太,把《水滸傳》中的兩大美女之一——花榮的妹妹分給了明。順便說一句,說花榮的妹妹是《水滸傳》中的兩大美女之一,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金庸說的,金庸曾經(jīng)重介紹說,《水滸傳》里的女子大多不可為妻,但是《水滸傳》里畢竟也有兩位大美人可以為妻,一是林沖的太太,一是花榮的妹妹。于是,我們看到,明剛一上山,宋江就把兩大美女之一——花榮的妹妹許配給了明,林沖呢？沒有人管也沒有人問。梁山上最漂亮的女將領(lǐng)是扈三娘,她是被誰抓上山的呢？林沖。開始,王英一見扈三娘就動心了,王英主動請纓說：我去抓！結(jié)果卻反被她抓走了,宋江一看,也動心了,結(jié)果被扈三娘打得抱頭鼠竄,這個時候林沖沖出陣來,幾個回合就把扈三娘抓獲了。因此,不論是于情還是于理,本來扈三娘都該給林沖的,誰都可以想象到,他們兩個如果結(jié)合,肯定是一段好姻緣嘛?？墒?宋江把她許配給了王英。為什么呢？我們知道,林沖在上梁山后,他在梁山的政治格局里就已經(jīng)沒有作用了,而在梁山的小派系里,王英對于籠絡(luò)人心還有作用。所以,宋江寧肯把扈三娘給王英也不給林沖。林沖還真是比較慘啊?？墒沁€有更慘的,后來梁山抓了他的仇人高俅,梁山的好漢卻都去跟他喝酒,林沖非常氣憤,但是也沒有辦法,仇人就在眼前,卻不讓殺。更重要的是,連勸慰他一句的人都沒有。這就可見他在水滸梁山的不被重視的程度。至于他的為了晁蓋而"把那枝誓箭,就供養(yǎng)在靈前"〔第60回,更說明了他的不合時宜。何況,林沖自己也并不是始終都有正常的人性感覺,他的正常的人性感覺在《水滸傳》中也在逐漸蛻化。林沖在府和高俅的干兒子發(fā)生沖突,但他卻沒敢打,一看是高衙,他自己就先自軟了,就先把拳頭放下來了。想象一下,那個動作一定是很滑稽的,本來拳頭攥著要打,可是一看,哦,是您啊！于是就不打了,拳頭就變成了巴掌,就要去握手了。這無疑是人性蛻化得稍微厲害了一點啊,還不如武大郎啊。后來陸謙幫高衙勾引他的妻子,他卻把陸謙家給砸了,也說明他對高衙的懼怕——一看不是高衙,他就敢大打出手了啊。再看他隨后跟妻子問了什么："不曾被這廝點污了？"〔第7回幸虧他的娘子說："不曾",如果他娘子說："曾",他又會怎么做呢？不過,對于這一切我們還是不必苛求于他。因為誰活著都不容易。可是,再接著往下我們就很難諒解了。林沖風(fēng)雪山神廟,有一個很重要的細節(jié),他出走以后遇到了第一家莊院,人家正在吃飯,他過去討飯,人家不給他吃,結(jié)果林沖就像逵一樣拿著他的兵器把人家的家打得稀巴爛,把所有的人都統(tǒng)統(tǒng)趕走,然后自己大吃了一通。這個行動就已經(jīng)不像林沖,而開始像《水滸傳》好漢了。林沖在草料場被燒以前他所有的行為表現(xiàn)得都是很合乎人性的。他被發(fā)配,仍舊覺得我是犯了錯誤的軍官,但是我一定要改正錯誤,完成我的刑期,然后回到國家的正常的主流秩序中來,那個時候,林沖的思維基本上還是正常的,那個時候,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很可愛的林沖,所有的人之所以都喜歡林沖,就是喜歡林沖的這種"人"的感覺,而不是喜歡他暴虐的感覺。但是在草料場被燒后,他知道自己進入主流渠道的門完全關(guān)上了,頓時他全部的動物的東西、非人的東西就都表現(xiàn)出來了。它預(yù)示,我們眼中《水滸傳》里最好的好人——林沖,事實上從這里開始就逐漸地變壞了。當(dāng)然,在《水滸傳》里卻是認為開始逐漸地變"好"了,開始變成"好漢"了。到了火并王倫,在我們看來,是徹底地變壞了,而在《水滸傳》書中,則肯定是認為從此徹底地變"好"了。魯智深的真性情：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還有一個人物：魯智深。魯智深在《水滸傳》里應(yīng)該說是一個很可愛的人,連幾百年后的美女薛寶釵也很喜歡他。這是個另類的人,做人另類、做事另類、做和尚也另類。我最喜歡的,就是魯智深對朋友的那種深情厚意,林沖墻外的一聲贊嘆,魯智深就一生引為知己,這讓我們想起古老的"雪夜訪戴"、"傾蓋如故"故事,與關(guān)的桃園三結(jié)義相比,他的所作所為或許給了我們某種更美好的感覺。當(dāng)然,有時候這種感情甚至?xí)o人一種同性戀的嫌疑。例如,他在野豬林救下了林沖,他一開口就說：兄弟,俺自從和你買那相別之后,酒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得你配,酒家在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jiān)在使臣房；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里一位官尋說話。"以此,酒家疑心,放你不下?？诌@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里去,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酒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門時,酒家先投奔這林子里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倒來這里害你,正好殺這兩個！〔第9回不但"憂得你苦",又連著兩次說我"放你不下",柔情密意,幾乎是一副女性的腔調(diào)。還真不像一個虎背熊腰的胖大和尚說的話。不僅如此,這個人還真是粗中有細,是個性情中人。例如,他第一次見了林沖的美麗的太太,就喊得特別親切,一般人喊聲"嫂子"或者"大嫂"也就算了,他卻要喊"阿嫂",這是在《水滸傳》里你很少見到的。更令人叫絕的是,他和林沖分手以后,到了第五十九回才又見面,可是這個虎背熊腰的胖大和尚見到林沖第的一句話就說得煞是可愛："灑家自與教頭別后,無日不念阿嫂,近來有信息否？"難怪后來有人因此生疑,分析說他或者是跟林沖同性戀,或者是在暗戀林沖的太太。但是不管怎么說,他倒確實創(chuàng)造了一個中國人同性之間親密友誼的奇跡。至于他的"花"而不"花",就更讓我們印象深刻了。我們知道,在《水滸傳》里,有兩個人的外號跟"花"有關(guān)的,一個是高俅的干兒子,"花花太歲",兩個"花"相疊,還有一個就是"花和尚"魯智深。不過,"花和尚"魯智深卻并不"花"。而只是護"花"。你看,他在《水滸傳》里干的那些"好人好事兒"基本上都是為美女而干的,而且沒有任何的功利目的。這,也是他的可愛。不過,魯智深也有其可疑之處。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在魯智深的身上,其實也有一些很不好的習(xí)氣。他一出場吃飯,就給人以不同的感覺。魯智深被稱作"魯提轄",這個"提轄",我們實在很陌生,所以再叫也叫不出感覺,其實,這個"提轄"大體相當(dāng)于一個縣的武裝部副部長,所以,當(dāng)看到書中喊"魯提轄"時,你要想象是在喊"魯部長",那個感覺就會親近得多。我們發(fā)現(xiàn),"魯提轄"〔"魯部長"吃飯,從來是不付錢的。人家找他要錢,他說："茶錢灑家自還你。"人家只好應(yīng)道："提轄但吃不妨,只顧去。"〔第3回可是,他身上明明是帶了銀子的,從后面的情節(jié)可知,至少是五兩銀子。后來,他幫賣唱的父女報仇,其實也是很不應(yīng)該的。你本身代表了這個國家的武裝力量,你是武裝部的副部長,碰到這種事,你完全可以讓公檢法出面解決嘛,你怎么自己就又當(dāng)運動員又當(dāng)裁判了呢？何況,他去幫金翠蓮父女打架也是沒有論證的。就是因為這父女倆說：我們到了這兒賣藝,被別人買了當(dāng)二奶,他說了給我們兩千塊錢,其實沒給,結(jié)果他把我們休了以后還要求我們再還他這筆錢,我們還不起,只好在這里賣唱還錢,結(jié)果魯智深就偏聽偏信地決定要去跟鎮(zhèn)關(guān)西打架。顯然,在魯智深身上沒有任何的程序正義,只有實質(zhì)正義,就是說：他一聽這個事,只要是弱者一方,就肯定是被欺負的。其實有時候弱者也有耍陰謀詭計的。到底這個錢是不是真的欠著人家的？彼此到底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糾？我們是說不清楚的。這個女孩是不是又是一個閻婆惜？我們也說不清楚。再者,下了判斷也就罷了,又自作主地去把他教訓(xùn)了一頓！你再看他打鎮(zhèn)關(guān)西時嘴里念叨的是什么？偏偏不是"我打你個流氓惡霸！""我打你個欺壓民女的壞蛋！"他嘴里念叨的是："酒家始投老種經(jīng)略相公,做到關(guān)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zhèn)關(guān)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zhèn)關(guān)西！"〔第3回他罵的是什么,氣的是什么,我們現(xiàn)代的中國人一聽就懂了。這相當(dāng)于說："你一個進城的農(nóng)民工,你剛發(fā)了點兒財,不就是個萬元戶嗎？也敢和我齊名？你看我怎么教訓(xùn)你！"這就是魯部長的真實想法。所以在桃花村遇到小霸王周通要強占太公的女兒為妻時就沒有打死他,在瓦罐寺暴打強盜生鐵佛道成、飛天夜叉丘小乙時也要反復(fù)調(diào)查,但是這次卻既不調(diào)查,又非要致人死地。而且,魯部長最有意思的還不止這些,他跟人打架,打完以后有一個習(xí)慣性的動作,那就是跟武松一樣,"拿了桌上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栓在包里"〔第5回,這樣的草寇行為,又讓我們說什么好呢？而且,魯智深最有意思的一個鏡頭,是在逃難的路上。說的是他走到了一片樹林,看見前面一個人影晃動,他想：前面人影晃動,有人！正好我今天晚上沒有下酒的錢,我馬上過去把他的衣服剝了換酒吃。你看,我們的"魯部長"見到別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剝?nèi)思乙路?讓他玩一回"裸奔"。這種心態(tài),實在讓我們心寒啊。順便說一句,最有意思的是,魯智深對面樹林里的那個人也看見了魯智深,偏偏他想的和魯智深想的一樣！他也在想：對面來了個很胖的家伙,我殺個去把他的衣服剝了,今天的晚飯就在他身上了。兩個人竟然都是這樣想的！我們由此可以想象,大概到了宋朝的時候,所有的中國人已經(jīng)都知道了：想發(fā)財,就要動手！除了搶,別無出路。武大郎還不是被人下毒藥毒死了？小二還不是一直在社會上受氣？要想不受氣,要想過得風(fēng)光,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動手搶！結(jié)果兩個人在樹林里就打起來了,一出手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誰都搶不著誰的,都是武藝高強,都是命中注定靠搶別人生活的,一個是魯智深,另外一個,是——志。《水滸傳》里最著名的一句話就是——"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第44回我看,魯智深的最高理想,無非也就是想"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因此魯智深固然還算是個性情中人,可是如果硬要說他的身上有多少美的東西、有多少人性的東西,那也實在是有些牽強。武松的邏輯：有奶"想必"是我媽當(dāng)然,盡管林沖、魯智深被寫得不太成功,但是還畢竟有其令人喜愛之處?？墒?在他倆之外,我們就再也無法在林林總總的梁山好舉出一個像樣的好漢來加以褒獎了。這才是《水滸傳》的最大悲劇。例如,在《水滸傳》里被公認的英雄是武松。網(wǎng)絡(luò)上有人做過統(tǒng)計："你最喜歡的《水滸傳》人物是誰？"結(jié)果網(wǎng)民投票的結(jié)果是武松第一、林沖第二、魯智深第三。也就是說,武二郎是排在最前面的。但是,實際上武二郎又有多少值得歌頌的地方呢？《水滸傳》歌頌武二郎,恰恰說明它的美感評價是有問題的?，F(xiàn)在我們仔細來想想：武二郎究竟有哪一個細節(jié)、哪一個行為是值得歌頌的呢？武松出場的第一個細節(jié)是在柴進家賴吃、賴喝,他去那里待了半年,開始時候柴進對他很好,后來柴進漸漸就不耐煩了,他賴吃、賴喝了人家半年,每天就在人家家睡懶覺,起來就罵人。宋江后來到了柴進家,宋江出外解手,順便在柴進的院中看看,一腳踢到了武松,結(jié)果他跳起來就要打宋江,"你是什么鳥人？敢來消遣我！"〔第22回就是這么一副無賴相。這就是武松出場的一個鏡頭。第二個鏡頭是打虎。他的打虎完全是一種不成熟的少年心態(tài)的莽撞行為。其中的真實起因完全是由于對世界的毫無安全感。他對世界根本就沒有任何的信任,這是一個行走江湖的流氓、"憤青"的典型心態(tài),而且他很莽撞,好喝酒。當(dāng)時店小二勸他說：不能走了,前面有老虎。他聽到后想的卻是什么呢？我可不能不走,我要是不走,他今天晚上就要把我剁了當(dāng)人肉餡兒了。我一定要走！他就是這樣上的景陽崗。他并不是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有老虎,那么,我不打誰打？我不為民除害誰為民除害？不是的。他是認定了店小二肯定是在騙我,肯定是要把我留住好剁了餃子餡兒,其實那邊兒才不會有老虎呢,你這個黑店才是老虎。他是為了躲這個作為假想敵的"虎"才落到了那個真老虎爪下。所以,他的打虎除了能證明他體力尚可外,我覺得不能再證明更多的什么了。至于他成為打虎英雄以后,一夜成名,結(jié)果竟然就把本來的去找哥哥的目得忘到了腦后,有滋有味地當(dāng)起了刑偵隊長,直到在街上碰到哥哥為止,這實在是令人齒冷啊。這說明,他說要回家看哥哥只是離開柴進莊子的借口,顯然,這個人不但跟恩人搞不好關(guān)系,而且對自己的親人也薄情得很。武松表現(xiàn)比較好的一段兒是為他的哥哥報仇。但是即使是他為他的哥哥報仇之中,我覺得也沒有太多正面的東西,比如說他和金蓮的關(guān)系,他那樣處理是不是就是正常？我就認為是有問題的,但是這個一會兒我講到金蓮時再講,現(xiàn)在就先不去涉及。我要提醒的是,武松在金蓮事件之后,人品開始明顯地變壞。例如,在十字坡遇到二娘〔第27回,他竟然以語言去調(diào)戲："獨自一個須冷落。"而在與她搏擊時竟甚至"當(dāng)胸前摟住"。而在打門神的時候,他竟然是從調(diào)戲他的小妾開始〔第29回。你們看,他"把雙手按著桌子上,不轉(zhuǎn)眼看那婦人",而且輕佻地說："你叫柜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吃酒"。從這幾個例子,相信你們已經(jīng)不難窺見他的心和情感世界了。還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醉打門神,其實,我們?nèi)绻屑殞Ρ纫幌?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武松和門神之間,實在難分好壞與是非。為什么這樣說呢？我們仔細來看《水滸傳》。事情的起因是施恩,他只是監(jiān)獄里一個監(jiān)獄長的兒子,根本和監(jiān)獄沒有關(guān)系,但是他利用他父親的身份在社會上為非作歹,霸占了"快活林"。"快活林",就類似我們現(xiàn)在的那個"1912"酒吧區(qū)。施恩看到后就跑去搶,說：你們所有的店家都要給我納保護稅,你們要是不給我納保護稅,我就不保護你們的安全。結(jié)果人家因為都不敢惹他,因為他是個地痞啊,于是就給他納保護稅。"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里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后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第29回沒想到后來又來了一個團練,大概相當(dāng)于武裝部部長吧,比監(jiān)獄長官大一點。他又請了門神,說：你把施恩給我打走,讓他們給咱們納保護稅。事情就這是這樣的。你看,施恩算個什么東西？憑什么武松幫著施恩打門神就是正義？那如果門神先請武松吃飯,挨打的不是施恩還會是誰呢？肯定是施恩啊?！端疂G傳》里關(guān)于這段情節(jié)是這樣寫的：武松一到,別人就給他好酒好飯地送,開始他是見到就吃,可是吃到最后不好意思了,就追問說：這是誰送的??？叫他來見見我。于是被告知：施恩。你聽聽武松的評價是什么呢？"想他必是個好男子！"〔第28回連人都沒有見到,就因為送了酒飯,竟然就做了這樣的評價。一見到人呢？武松開口便問,"你且說正是要我怎地？"〔第28回武松的是非觀已經(jīng)足以想見。還有什么"正義"可言呢？有句話叫"有奶就是娘",武松的邏輯就是：有奶就"想必"是我的媽。那么,打完以后情況如何呢？"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第30回順便說一句,武松被都監(jiān)設(shè)計陷害前,曾經(jīng)有很多人找武松幫忙,也給武松行賄了很多錢財,武松可是照單全收,而且還買了個箱子放了進去。這個做法與貪官也沒有什么區(qū)別。至于后來的血濺鴛鴦樓,我已經(jīng)講過多次,鴛鴦樓上就算冤有頭,債有主,那也就是三個人的命,可是他殺了十五個人。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說,因為他是武松他就可以隨便殺人,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說,為了復(fù)仇就可以殺掉所有的人,中國人特別喜歡講的一句話我就特別不理解,中國人經(jīng)常說"殺死一個夠本,殺死兩個還撈一個墊背的",我就不知道為什么中國人的"背"就那么值錢,總要撈別人去"墊"？！他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因為在鴛鴦樓上賣茶,因為在鴛鴦樓酒店看車,因為在鴛鴦樓當(dāng)門童,就被你提著刀,一刀把人家腦袋砍下來了。說得過去嗎？我覺得,這一切都不是武松的光榮,而是武松的恥辱。但是很奇怪的是被我們當(dāng)成了光榮,也被《水滸傳》當(dāng)成了光榮,這才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事情。逵的是非觀："打了人的是好漢！"逵,我覺得逵整個就是一個莽撞少年。逵可能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裸奔的好漢,我們現(xiàn)在報紙上經(jīng)常講誰誰誰裸奔,其實那個"裸奔"逵當(dāng)年就試過了。他在江州劫法場的時候,在酒樓上躲著,然后大吼一聲跳下來,當(dāng)時就是"脫得赤條條的"。但是,你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一看,逵有什么優(yōu)點值得我們?nèi)ベ澝滥兀坑腥苏f,《水滸傳》寫的是農(nóng)民起義,我勸今天在座的各位一句,你們可一定不要這樣想,其實,《水滸傳》里起義的那一百單八將沒有一個是農(nóng)民！都是地痞流氓、國家主流渠道里分流出來的一部分中下級、中上級的軍官和國家公務(wù)人員,等等,其中有哪個是農(nóng)民呢？晁蓋是農(nóng)民？晁蓋是村長；宋江是農(nóng)民？宋江是縣辦公室主任；戴宗是農(nóng)民？戴宗是監(jiān)獄的典獄長；武松是農(nóng)民？武松一天地都沒種過,武松的職業(yè)就是個殺手、打手,他在一帶到處跑,在這一家住半年,完了就到另一家再去住半年,武松就是這樣的人。最接近農(nóng)民身份的,是逵,可惜,逵也不干活,他是個無賴。這一點,在小說里寫得很清楚。所以,我們不能因為有些人喜歡殺富濟貧就認為他完全正確。當(dāng)然,這些人還沒有殺貧濟富,所以,我們還要說他還不是個壞人。但是,他肯定不是個好人。"頭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該死"。這就是他的言談話語。我們再來看看他的所作所為,一次,逵與宋江等人在酒樓喝酒,他正在說話,恰巧來了一位歌女唱歌,眾人就轉(zhuǎn)過去聽歌了。他一看沒有人注意他了,立刻大怒,兩指照著歌女的額頭就點了過去,結(jié)果歌女一下子就死了過去。你們看,他哪還有一點正常的人性感覺？更不要說他把朱仝看護的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兒的腦袋無情地劈作兩半了。逵還有一次斷案,是兩家打架,他是怎么判的呢？他問：誰打贏了？那個打贏的就舉起手,逵說：你,回家吧。然后就把打輸了的人關(guān)起來！這就是他的是非觀,憑借拳頭說話的是非觀。而且,就逵而言,最不能讓我們?nèi)萑趟木褪悄撬膫€字："排頭砍去"。在他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用拳頭說話的非常暴虐的心態(tài),再說得大一點,剛才都是從個人的角度來談的,其實,從群體的角度,也仍舊有一個流"血"和流"汗"的問題。比如說,到了今天,我們一定要很公正地說：梁山和祝家莊、扈家莊、家莊之間的矛盾是流"血"和流"汗"的矛盾。這幾個村子里的人,都是我們中國最正常的農(nóng)民,這些農(nóng)民是很可憐的,社會已經(jīng)失去了公正,他們盡管認真地給社會納稅,但是社會卻從不保護他們,那么,他們怎么辦呢？只好再給村長納一次稅,然后靠村里組織起一個民間的武裝力量來保護自己。這就是中國最樸實的農(nóng)民在被逼得沒有辦法的時候的辦法,要注意,他們?nèi)耘f沒有去打家劫舍,沒有去當(dāng)強盜,沒有去當(dāng)殺人放火,他們做什么呢？他們就只是再次從牙縫里擠出錢來,在自己村子里組織武裝來保護自己?？墒墙Y(jié)果碰到了什么人呢？碰到了號稱"替天行道"而實際是打家劫舍的梁山。梁山是流"血"的,在他們眼睛里,那些流"汗"的村莊無非是他們搶掠的對象。大家回想一下,宋江打祝家莊的理由成立嗎？就為了一只雞！一只雞就毀掉了一個祝家莊。時遷偷了人家的雞,人家把他抓起來了,這有什么不對？可是時遷竟然吹牛皮,說：你敢抓我？我是梁山好漢！那些正義的農(nóng)民當(dāng)然就說：你是強盜、小偷,我怎么不敢抓你。結(jié)果宋江就要去打。大家知道,《水滸傳》有三代領(lǐng)導(dǎo),第一代領(lǐng)導(dǎo)——王倫。王倫這個人是個知識分子,我要說,其實王倫這個人并不壞,例如梁山這塊根據(jù)地就是他發(fā)現(xiàn)而且開創(chuàng)的——這充分說明了他的戰(zhàn)略眼光,只是因為《水滸傳》是按"拳頭"大小來區(qū)分勝負的,論"拳頭"王倫當(dāng)然不行,所以《水滸傳》就說他不行。這個事情我在這里就不去講了；第二代領(lǐng)導(dǎo)——晁蓋。晁蓋這個人是不擾民的。他還有一點正義感,他說我們雖然在這兒臨時搞了個寨子,但是,我們不能去擾民。但是宋江得到大權(quán)以后,第一個改變就是——擾民。所以,你看后來打的所有村莊,都是宋江要求去打的,而且所有的地方都沒有惹過梁山。有的時候為了搶一匹馬,他甚至就可以率隊長途奔襲千余里去打人家。人家千里之外的村子惹你什么了呢？你們可能會問,那宋江為什么要打呢？其實宋江跟晁蓋吵架的時候,有一句話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他說我為什么要打呢？我們梁山有兩萬人馬——我們要吃飯。我們又不種地,每天除了舞刀弄槍,只能靠打家劫舍吃飯。所以宋江一定要打祝家莊,而他打祝家莊得到的好處是多少呢？五千萬石糧食。夠梁山吃多長時間呢？三年。但是,梁山周圍的老百姓他們分到過一粒糧食嗎？沒有。你們看,這就是一個一直被所有的人忽略了的問題：由于流"血"和流"汗"的區(qū)分的混淆,以流汗為榮的祝家莊、扈家莊、家莊、曾頭市都是應(yīng)該歌頌的,可是《水滸傳》并沒有去歌頌；以流血為榮的梁山完全是應(yīng)該批判的,可是《水滸傳》卻沒有去批判。被女人逼"反"的男人和被男人逼"壞"的女人還有一個方面,就是《水滸傳》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與《水滸傳》的強調(diào)"暴力"彼此一致,女性在《水滸傳》里始終處于一種極度的被貶斥狀態(tài)。漢語將"好漢"稱為"英雄",而不是"英雌",這本來就已經(jīng)說明了問題?！端疂G傳》如此地相信暴力,自然也就不會去相信女性。于是女性也就必然成為被貶斥的對象。兒女情長必然導(dǎo)致英雄氣短,這是我們可以看到的一個一貫的邏輯。難怪明的妻子還剛剛被殺,頭顱還掛在城頭上呢,他卻就已經(jīng)再婚了。由此,我們看到了《水滸傳》的兩個主題,一個是人們所熟知的"官逼民反"的主題,這是《水滸傳》的政治主題；還有一個是人們所并不熟知的"女逼男反",這是《水滸傳》作者所并沒有意識到的性別主題。仔細考察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幾個人的上梁山并不是官逼出來的,而是女人逼出來的。宋江、武松、雄的上梁山就是如此。他們寫下的,是男人的長恨歌?！稉u啊搖,搖到外婆橋》里面的黑幫老大說過："兄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女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這或許是因為黑社會的那種絕對沒有安全感的生活必須要高度依賴自己的弟兄？而凡是女人就是壞的,男人就是被她們逼上梁山,這就是《水滸傳》還想告訴我們的。在這方面,《水滸傳》表現(xiàn)得更是一無是處。例如石秀。我對石秀的打抱不平、心甘情愿地管別人的閑事一直不能理解,我覺得很奇怪：他的好朋友夫妻兩個過得好好的,他干嘛要去打抱不平呢？后來我想想,終于想通了,或者他和雄同性戀,或者他暗戀雄的太太。雄的太太也很漂亮,雄和他太太是二婚,女子二婚,雄還明媒正娶把她迎進門,可見他是真的特別喜歡他的太太的,也可見他的太太有多漂亮。而且你可以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雄和石秀殺他太太的時候,是把她的頭飾、首飾一件一件地拿下來,然后才殺的。說明什么呢？說明這個女性肯定很精致很漂亮。所以,石秀第一眼看見雄的太太,肯定是特別喜歡的。但是他又沒有機會進一步接觸,他要恪守兄弟情誼,這點應(yīng)該是石秀做得好的地方。但一旦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雄的太太紅杏出墻,他的嫉妒心就全部發(fā)泄出來了。暗戀轉(zhuǎn)變?yōu)榭坦堑某鸷?。石秀慫恿雄殺妻時候的兇狠真是令人發(fā)指啊。更嚴重的是金蓮。20XX是金蓮女士去世九百周年。金蓮女士逝世于1106年,20XX是她900周年。我們必須實事地說：金蓮起初也是一個比較正常的人,只是這個社會給她提供的發(fā)展機遇都是扭曲的,她只要想實現(xiàn)自己的情欲,就必須以扭曲的方式去做,這樣,她最終也就被社會扭曲了。一開始金蓮女士有哪一點兒不好呢？這個人其實是不圖錢的,她如果圖錢,那她早都嫁給老"黃世仁"了。對于她來說,愛情是她的全部世界。她沒有世界,愛就是她的世界?？上?她沒有處理好?；蛘哒f,可惜,社會根本沒有給她任何的機遇。金蓮一開始完全是個"喜兒","黃世仁"怎么追她,她都不要的。老地主說：你嫁給我吧。她說：不嫁！老地主說：你給我當(dāng)"二奶"吧。她說：不當(dāng)！這實在不錯了?，F(xiàn)在很多美女不要說當(dāng)"二奶",當(dāng)"三奶"她都肯去,金蓮小姐就沒去嘛。后來她嫁了武大郎,慢慢覺得不滿意。責(zé)任不全在她?！端疂G》說武大郎是"三寸丁谷樹皮",這是什么意思呢？這是個特定的性的隱語,是指他的性能力比較差,還不只是說他的個子矮。這么一來,他的個子也不高,夫妻生活也不行,金蓮一旦看見了武二郎,又怎么能夠不動心？于是,她就向武松表達了她的好感。在這個時候,武松就不如金蓮了。武松就亮起了拳頭。他說：你要小心啊,我認識你,我的拳頭不認識你。你看,武松的暴力意識就是這么強烈！可是金蓮怎么說他呢？你這個人,"好不識人敬重"〔第24回。我覺得,那個時候的金蓮還是希望在"敬重"的、情感的角度來解決問題的。但是武松沒有把問題處理好。結(jié)果使得她因愛生恨,武松你既然不跟我好,那我就跟別人好。正好兒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西門慶。當(dāng)然,這就要出問題了。后來她跟了西門慶,我認為也不是多大的錯。我們放在現(xiàn)代社會看,這種事太多、太多了。西門慶就是壞人嗎？西門慶不過是某縣一個商人,身家二千萬。我們不要上來就按傳統(tǒng)觀念給人定罪：你就是大壞蛋！其實,西門慶也有他的優(yōu)點,他們之間有錯誤,我們要承認。最后,他們犯了殺人的錯誤,是因為那個社會給每一個人提供的自我拯救的空間太小,他們出了這個問題以后,又不能離婚,又不能暴露給社會,怎么辦呢？那種時候,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的農(nóng)民的自私心態(tài)就會暴露,很多中國農(nóng)民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被逼到了最后,都是這樣——殺人滅口。所以,我們更應(yīng)該看到這個民族背后的精神創(chuàng)痛,而不能把這個創(chuàng)痛簡單地歸結(jié)于西門慶或者是金蓮,如果是那樣,就太有失公正了。還有"一丈青"扈三娘。這是個極美麗的女性,而且有著模特的身材。為了她,"宋江其夜在帳中納悶,一夜不睡,坐而待旦。"〔第48回可是,她的一生卻毀在了梁山好漢的手上,每次看《水滸傳》,我都可以感覺到她的大痛與大悲。你們是否發(fā)現(xiàn),扈三娘在《水滸傳》里基本上是不開口的,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她開口時就說了四個字,這四個字是把我們梁山的男人罵得太可憐了,你們還記得吧？王英跟她當(dāng)場玩裸奔耍流氓,扈三娘說了在《水滸傳》前七十回里僅有的四個字："這廝無理"〔第48回。然后扈三娘就再也沒有開口。扈三娘的一生實際上是《水滸傳》里最悲慘的一頁,全家都被梁山殺光了,可是還要白天給梁山賣命,晚上被她一個最不喜歡的男人霸占?！端疂G傳》對于女性的蔑視與摧殘,于此可見一斑。前面我已經(jīng)講了許多,我想現(xiàn)在你們應(yīng)該可以意識到,無論是《水滸傳》的政治主題,還是《水滸傳》的性別主題,其中能夠被正面歌頌和肯定的東西實在很少。一部影響中國如此巨大而且流行時間如此漫長的作品,其中能夠被正面歌頌和肯定的東西竟然這么少,我覺得這絕對不是一個正常的現(xiàn)象。當(dāng)然,我首先要說,用身體的力量來保護自己乃至進入社會都并非毫無正面意義。在一個社會完全喪失了公平正義的情況下,每個人都只好還回到原始狀態(tài),靠自己的拳頭來保護自己。這個時候,一個人的虎背熊腰,就給了用他的身體力量來保護他人以特殊的條件,因此,對于身體力量與公平正義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不能一概而論。當(dāng)以暴力反對暴力,當(dāng)他站在弱者的立場上為民除害,老百姓自然就會解恨。老百姓已經(jīng)被欺負了99次,但是最后一次卻遇到了魯智深們出手相救,他們自然會認為好漢是好人。這正是《水滸傳》之所以有它的正面意義、之所以為歷代的讀者喜愛的原因。對此,在這里我要強調(diào),我們要給予充分的肯定。但是,不知道你們注意到?jīng)]有？《水滸傳》這本書存在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好漢紛紛上梁山時的前面四五十回《水滸傳》更好看,但是好漢上了梁山以后的,《水滸傳》就不那么好看了,甚至是很不好看了！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在好漢紛紛上梁山時的所作所為迎合了老百姓期望有些人能夠通過自己的身體力量來匡復(fù)社會正義的需求。而且,哪怕是壞人打壞人,更壞的壞人打不那么壞的壞人,只要被打的是傷害過自己的人,老百姓也還是歡迎的。然而《水滸傳》的"好漢"們一旦都上了梁山,《水滸傳》就變得不好看了。為什么呢？就在于上了梁山后,那種為百姓打抱不平、聲正義的事例一個也看不見了,上了梁山后,梁山好漢的所有行為都是打家劫舍。梁山攻打祝家莊有道理嗎？沒有任何道理。祝家莊都是老實本分的善良百姓,不得不自己看家護院,可是宋江還要去打人家。這樣一來,作為讀者的百姓自然也就不愿意再看了。而且,其實《水滸傳》故事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好故事。從那一道"黑氣"一閃,散入了中國社會,化作"百十道金光"開始,它就不是一個好故事了。但是在一開始的時候,當(dāng)每一個有"拳頭",有力量的人用他的"拳頭"打抱社會的不平,匡復(fù)社會的正義時,我們感覺到了這個社會的"公正"隱隱約約還存在。在這個時候,我們會對他們抱之以敬意。我們覺得,在社會上到處都是不公正,到處都是不公平的情況下,它給我們帶來了希望,而且似乎還是唯一的希望?？墒?這種公正正義畢竟非常有限。而當(dāng)他們聚義梁山時,這種微弱的公平正義就消失了。它的根本弊端也就開始日益暴露出來。換言之,我們一開始只看到了"打壞人",我們沒看到究竟是壞人打壞人,還是好人打壞人,或者是更壞的壞人打不那么壞的壞人。我們更沒看到好人有沒有權(quán)力因為自己是好人就可以打壞人。而且,即便是好人打壞人,這個社會是被你打得進步了,還是被你打得落后了呢？作為好人,你打壞人,你是不是比壞人更壞？因為壞人不知道自己壞,你是好人,你知道打人是壞事,可是你還打,你不是比壞人更壞嗎？在《水滸傳》里,我們有時看到的就是比壞人更壞的"好人"。這是我們在《水滸傳》里看到的美感被劫持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所以,上了梁山以后,好漢故事就都不好看了。因為,上了梁山以后,"更壞的壞人"打"壞人"的感覺就完全暴露出來了。上了梁山以后,你看看他們干了什么好事？他們開倉濟過貧？他們確實"殺富"了,可是濟過貧嗎？一次也沒有。而且,梁山"出手"以后怎樣？這也是我們必須要問的！實際上,他們"出手"以后,實際上只能是讓這個社會更混亂,只能是讓這個社會更加動蕩不安。說得再大一點,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沒有看到哪次農(nóng)民起義真正推動了歷史,相反,我們倒是看到了農(nóng)民起義對于社會發(fā)展的破壞。比如說,中國古代的宮殿就基本上都是被起義的領(lǐng)袖把它燒掉的。只有清故宮,因為清朝最后的政權(quán)交接是近乎和平解決的,所以它保存了下來。除此以外,二十四史里的哪一朝的宮殿還有呢？都沒有了。在這個意義上,高俅們當(dāng)然是惡的,但是,宋江們就不惡嗎？"除盡不平"的暴力,除不盡的是冷漠不過,以上的分析畢竟只是從社會的角度略做分析,其實,如果從美學(xué)的角度看,應(yīng)該給我們更多的啟發(fā)。《水滸傳》的美感被劫持的關(guān)鍵之處在于：混淆了現(xiàn)實法庭和美學(xué)法庭。前面我已經(jīng)講過,就一個社會而言,用身體的力量來保護自己乃至進入社會都并非毫無正面意義,不過,那僅僅是就社會而言,如果就美學(xué)而言,那么就必須強調(diào),哪怕這個社會再如何黑暗,哪怕這個社會中的人再如何有暴力傾向,你搶我,我搶你,你殺我,我殺你,美學(xué)也一定要堅守愛的力量。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大師和美學(xué)大師,他一定要呼吁：這個社會只有用愛才能拯救,用暴力是無法拯救的。他必須永遠呼吁這個。因為只有愛,才能給予這個社會無限的發(fā)展空間。他必須找到愛的力量,并且去謳歌、去贊美愛的力量。但是,我們在《水滸傳》里找到了嗎？《水滸傳》里何嘗建立過一個美學(xué)的法庭來審判那些"該出手時就出手"的好漢呢？沒有。所以我一直認為應(yīng)該以愛的名義去重新改寫《三國演義》與《水滸傳》故事,不再是仇恨的書寫和暴力的書寫,而應(yīng)該是愛的書寫和美學(xué)的書寫。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美學(xué)家、文學(xué)家,他應(yīng)該看到的不是犯罪還是沒犯罪,而是應(yīng)該去看"無罪之罪"。也就是說,應(yīng)該看到是所有的人都犯了罪。并不是高俅制造這個社會的黑暗,而是《水滸傳》好漢也參與了制造這個社會的黑暗,而且《水滸傳》好漢所制造這個社會的黑暗甚至遠遠超過了高俅。我們只看到高俅作惡如何、如何,但是高俅殺了那么多人嗎？《水滸傳》好漢在江州劫法場殺了四千人,在大名府大約殺了五千人,這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高俅。高俅確實貪污了很多金錢,也弄過權(quán),但是高俅可沒有殺這么多人啊。但是《水滸傳》卻沒有看到《水滸傳》了的好漢的"無罪之罪",沒有看到這個社會的罪惡是所有人的共同犯罪,這種美學(xué)無疑是錯誤的,這種美學(xué)也無疑是虛假的。在《水滸傳》里只看到了尋找"替罪羊"——四大惡人。只看到了懲治兇手——四大惡人的爪牙。但是卻看不到所有的人都來反省共同責(zé)任,我們看不到擔(dān)當(dāng)法官、擔(dān)當(dāng)審判者的《水滸傳》好漢也同時審判自己。他們可能是不那么偉大的法官,但是他們肯定是不偉大的犯人。我想,這可能是《水滸傳》給我們帶來的最不好的東西。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水滸傳》的美學(xué)只是"旁觀"。這個地方有人魚肉百姓,那個地方有人欺壓民女,還有哪個地方有人為非作歹,然后《水滸傳》好漢就"該出手時就出手"?？墒?這只是"打抱不平",和美學(xué)是沒有關(guān)系的。因為它的前提只是："可憐"。"可憐"是一種只針對對方的居高臨下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因為"居高臨下",所以就必然陷入一種焦慮性體驗,諸如屈原式的"哀民生之多艱"與杜甫式的"感時憂國",而要從焦慮性體驗中解脫,唯一的良策就是消滅對象。于是,這樣的美學(xué)最終就必然走向暴力。武松也好、林沖也好、魯智深也好、逵也好,在一定意義上,比中國歷史上所有的懦夫都強。那些懦夫連打抱不平的精神都沒有,見到這個世上的任何不平事,他都不會拔刀相助的,只會拔腿就跑。所以,和拔腿就跑的人相比,拔刀相助的人畢竟還是有其正義感的,也是有其可以歌頌之處的。這無疑比"看客"要強。因為這些人并不懦弱。但是,關(guān)鍵在于,他們的打抱不平只是從"可憐"出發(fā),因此,也就并沒有真正改變現(xiàn)狀,其結(jié)果是他越打罪惡就越多。當(dāng)你在用暴力消滅罪惡的時候,你應(yīng)該能想象到罪惡的反抗是十倍、百倍的。這樣就使得《水滸傳》的好漢,中國歷史上的那些英雄都陷入了一種焦慮。這種焦慮就是：他覺得罪惡越來越多,越來越打不完、殺不盡。在這種情況下,他想要消除自己的焦慮,但又沒有辦法消除焦慮的根源,那怎么辦呢？只有加倍地去消滅社會的丑惡現(xiàn)象。所以,他就天天出手,天天拔刀?？墒?當(dāng)他天天出手、天天拔刀時,他已經(jīng)和他的對象——丑惡和黑暗,無窮無盡地日益生長起來了。結(jié)果,為了克服焦慮,自己不得不陷入更大的焦慮。這就是中國文化最終走向暴力宣泄以及對于暴力宣泄的欣賞的根本原因。甚至,暴力宣泄以及對于暴力宣泄的欣賞成為了焦慮性體驗者進行心理轉(zhuǎn)移的替補方式,而最終的目的則是：焦慮體驗的在暴力宣泄中的虛假中止。《水滸傳》里不就是以殺人為樂嗎？這就是殺人成為焦慮者實現(xiàn)心理轉(zhuǎn)移的最好的替補機會。只有在不斷殺人中〔比如逵,他的焦慮性體驗才能在遺忘中虛假的停止。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也就只有不斷地進入暴力。暴力的惡性循環(huán),暴力的欣賞,對迫害他人、把玩他人痛苦的欣賞,就成為《水滸傳》的核心容。也正是在這種美學(xué)中,我們看到了《水滸傳》好漢憑借身體力量迫害他人的一幕又一幕。而且,這種焦慮性體驗從本質(zhì)上來說,導(dǎo)致的只是冷漠。真正的美學(xué)是用愛來交換愛,以美來呼喚美。我們決不能幻想："除盡不平方太平"。這是中國古人最喜歡說的話,其實越是用暴力去除,不平反而越多,用暴力消除暴力,得到的永遠是暴力。只有用愛來消除暴力,暴力才有可能被消滅。但是中國人大都不懂這個道理,結(jié)果就陷入了一種"冷漠",對生命的冷漠；而中國的美學(xué)則退化為一種對暴力和仇恨的書寫。這時,我們就看到了《水滸傳》。我們在《水滸傳》中是看不到準(zhǔn)確的美學(xué)評價的。因為我們對"美"已經(jīng)失去了準(zhǔn)確的感知能力,而且我們在對"丑"酣暢淋漓的揭露中也暴露了自己的"丑"。對方用暴力欺壓百姓,而我用暴力欺壓他人,那不是比對方更丑嘛。他這樣做是不知道錯,而你明明知道錯卻還這樣做,你豈不是比他更錯？！這不就是《圣經(jīng)》里講過的那個最簡單的道理嗎？我們應(yīng)該看到,在這樣的《水滸傳》書寫中,最終被認同的是丑,而不是美。暴力使得《水滸傳》去過分關(guān)注丑而不去關(guān)注美,最終形成了一種丑的信仰而不是美的信仰。羅丹有一件雕塑作品《歐米哀爾》,它是丑的。但是藝術(shù)家是真讓你認同和贊賞"丑"嗎？不是。他讓你拒絕進入這種丑。對這種現(xiàn)象他說：太丑了。我們要盡可能地防止悲劇被推演到這個地步。但是,我們在《水滸傳》里看到的卻是"丑"被美化：殺人被美化,打家劫舍被美化,一腳踏扁金銀器皿然后帶走這樣的行為被美化,看到對面一個人影就說我要剝下那廝的衣服換酒吃被美化。這些東西和美學(xué)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最終,中國就形成了一種對"丑"的信仰而不是對"美"的信仰,這種丑的信仰透支了我們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從而使得我們的現(xiàn)實社會無限地惡化下去。我必須提醒你們注意,真正的美學(xué)只是"聆聽",它聆聽愛的聲音,然后,不是去面對社會的罪惡,而是轉(zhuǎn)過身去面對愛,從愛的感召中尋找力量,然后再回首現(xiàn)實的社會,去為失愛的社會補愛。只有這樣的美學(xué)才是真正的美學(xué),因為,它的起點是："憐憫"。"憐憫"就是有愛的關(guān)懷,這是一種終極關(guān)懷,這種"憐憫"既是針對對方的,也是針對自己的。"憐憫"是平等的,也就是對任何一件事我都承認我自己也有過失。安德烈·孔特—斯蓬維爾對比過"可憐"與"憐憫"之間的不同：可憐是從上向下體會的感覺。憐憫則相反地是一種橫向的感情。它只是在平等者之間才有意義,或者不如說,更確切一點,它是在受痛苦的人和在他身邊分擔(dān)他的痛苦、從這時起與他相提并論的人之間實現(xiàn)這種平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一定的輕蔑就沒有可憐,沒有尊重就沒有憐憫。[3]不難看出,在《水滸傳》中缺乏的,恰恰就是"憐憫"以及以"憐憫"為起點的美學(xué)。這就是我要講的第一個問題。二、公共社會的萎縮：病態(tài)的社會與病態(tài)的美學(xué)公權(quán)喪失：大國衰落之謎底意識到了《水滸傳》的以暴力為美,并不是問題結(jié)束,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暴力"為什么會成為美學(xué)？我的結(jié)論是：病態(tài)的美學(xué)出自于病態(tài)的社會?？墒?從什么地方談起呢？我們就從最近央視播放的一部電視紀錄片《大國崛起》談起吧。對于這部專題片,我相信你們可能都有所耳聞,目前也有很多人紛紛叫好,可是我卻不覺得"大國崛起"有多好,且不去說我認為中國最應(yīng)該拍的主題其實是：大國衰落。中國這樣的大國是怎么衰落的？全世界有哪些曾經(jīng)的大國衰落了？它們?yōu)槭裁磿ヂ?？這些問題事實上對于中國來說要遠為重要。而且,即使是拍大國崛起,這部記錄片也沒有指出關(guān)鍵的問題。一個大國的崛起的真正原因,應(yīng)該是、自由、公平、正義。而且,一個大國的崛起的關(guān)鍵還應(yīng)該是：從私權(quán)走向公權(quán)?，F(xiàn)代國家制度的建立靠的是從私權(quán)走向公權(quán),靠的是從"家"走向"國"?？墒?中國的五四前后,梁啟超、康有為這些人都曾經(jīng)是中國思想界最進步的人物,但是,他們卻都弄不清楚西方人說的"國家"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國家"？他們也弄不清楚。而且,直到今天,我們也還是沒有弄懂。古代中國只有一個概念,叫做"天下",國民黨只有一個概念叫做"黨國",過去我們也有過一個概念,叫做"江山"。而這一切盡管說法不同,但是核心都是一個,就是把國家的公權(quán)壓縮為私權(quán)。而一個大國的崛起,唯一的原因,恰恰就是公權(quán)的崛起。也就是說,一個崛起的大國必須提供極其充沛的公共產(chǎn)品。例如,我們現(xiàn)在到處講"和諧社會",什么叫"和諧社會"？其實所謂的和諧社會并不是指的一個團結(jié)的社會、和氣的社會,而是指的公平、正義的實現(xiàn)。而要實現(xiàn)公平、正義,就必須要實現(xiàn)公共產(chǎn)品的極大豐富。過去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給老百姓提供的主要是私人產(chǎn)品——衣食住行的滿足。然而老百姓在衣食住行被滿足以后,又必然要求公權(quán)的實現(xiàn),要求公共產(chǎn)品的極大豐富。什么叫做"公共產(chǎn)品"呢？司法公正、教育平等、政治清廉、住房福利、醫(yī)療保障等等,一個成功的社會必須要給所有的公民提供豐富的公共產(chǎn)品,以便供其使用,反之,一個社會如果不能提供充足的公共產(chǎn)品,那么這個社會就一定是最最糟糕的。我們今天講中國的衰落和崛起,其實不要去看西方,只要去看《水滸傳》、去看大宋,就足夠足夠了。人們都說宋朝是中國大國衰落的起點。為什么會如此？其中存在著一個在的規(guī)律,我不知道你們注意到?jīng)]有,中國在宋朝以前,所有王朝的衰落都是"自作孽"。都是自己折騰,自己把自己的"江山"給折騰掉了,但是自宋朝開始,卻都是被外族所滅。究竟是自己折騰掉容易,還是被外族滅掉容易呢？當(dāng)然是被外族滅掉更容易。要知道,自己折騰掉是很難的。但是,為什么從宋朝以后,外族來一個滅一個,包括元朝也是被漢族滅掉的,這也等于被外族所滅。為什么宋元明清如出一轍呢？為什么會亡得如此輕而易舉,亡得如此毫無懸念？在這里,我想談?wù)勎业南敕ǎ哼@說明中國社會的公權(quán)到了《水滸傳》時代已經(jīng)被降到了最低點。一個泱泱大國,到了宋朝時為社會所提供的公共產(chǎn)品已經(jīng)接近于零了！那種接近于零的狀態(tài)下的社會和政權(quán)當(dāng)然完全是不堪一擊的,也是任何一個外族都可以把它滅掉的。因為,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為那樣的王朝效命了。舉個例子,《水滸傳》里的志在當(dāng)跟班的時候,梁中書說,你負責(zé)把我的生辰綱給我護送到去,志說：我不敢送。他問：為什么呢？志說：一路上盜賊橫行。志說得不錯,他要送的是十萬生辰綱,相當(dāng)于今天的多少錢呢？三千萬。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啊。于是梁中書又說：那我多派官兵護送。志說："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第16回。這真是一語道破當(dāng)時的社會幕。當(dāng)中國的公權(quán)已經(jīng)完全喪失的時候,所有的人就都不愿再為這個國家賣命,遇到事情,他的唯一選擇就是逃跑。在這種情況下,你帶多少兵去送都不管用。這就是中國的宋代之后為什么屢屢被外族所滅的根本原因。有人一定會問：中國作為一個大國,為什么會如此一撅不振？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就是公權(quán)的萎縮。在這里,我給大家提供一個簡單的社會判斷標(biāo)準(zhǔn)。如果一個社會的公共權(quán)力機制運轉(zhuǎn)正常,它必須堅持兩項標(biāo)準(zhǔn)：第一個標(biāo)準(zhǔn)是：當(dāng)個別人利益增加時,所有的其他人的利益不能受到損害。這是第一原理——"帕累托改進"〔Paretoimprovement；第二個標(biāo)準(zhǔn),少數(shù)人富起來了,如果出現(xiàn)了多數(shù)人窮下去的狀況,國家就必須強迫少數(shù)人拿出銀子來,給多數(shù)人以補充。這就是第二原理——"卡爾多改進"〔Kaldor-Hicksimprovement。在任何一個大國的崛起中,這兩條原理都是不能違反的。西方歷史學(xué)家約瑟夫·R·斯特拉耶認為：一個國家的產(chǎn)生,標(biāo)志應(yīng)該是從開始區(qū)分私權(quán)和公權(quán),并開始用公權(quán)保護私權(quán)、用公權(quán)為民眾提供服務(wù)開始。過去是掠奪私人財產(chǎn),現(xiàn)在是合理地界定公權(quán)和私權(quán),并對私權(quán)加以保護。這意味著,一個國家,如果真正是"國"而不是變相的"家"的話,它就一定要提供充足的公共產(chǎn)品,而且,公共產(chǎn)品越多,這個社會就越有保障。當(dāng)我遇到不義的時候,打官司時我能勝訴；當(dāng)我要上學(xué)的時候,我的分數(shù)只要達標(biāo)我就能上學(xué)；當(dāng)我找工作的時候,我只要有能力我就能就業(yè),當(dāng)我出門在外的時候,我的身家安全也能夠有充分的保證。但是在中國,在大宋,這一切都被拋在了腦后。在中國,到了宋朝,我們看到的情況是："公共權(quán)力失、公共產(chǎn)品匱乏、公共社會萎縮"。這就是我們在《水滸傳》里看見的吏治腐敗、司法腐敗、社會腐敗、制度腐敗；窮者越窮、富者越富；少勞多得、多勞少獲、勞而不獲；起點不公、機會不公、規(guī)則不公、結(jié)果不公……百姓無辜被魚肉,自由、平等、公義則無處可尋。這一切,都與中國社會的"中國特色"有關(guān)。中國從來就沒有"國家"而只有"天下"。要了解中國,就一定要了解"天下"的真實含義。藝謀拍《英雄》時曾洋洋得意地談到他的發(fā)現(xiàn)：荊軻不應(yīng)該刺。始皇是為了一統(tǒng)"天下",為了"天下"的"和平",是為全中國人民謀幸福的。言下之意,他是人民大大救星。藝謀確實并不愚蠢,但是他真的愚昧。他對中國歷史也一無所知,中國人講的"天下"可不是老百姓之天下,而是"一人之天下"、"一姓之天下"。中國所有的政治斗爭無非就是搶椅子的游戲,三把椅子四個人搶,兩把椅子三個人搶,一把椅子兩個人搶。最后某某某搶到了這把椅子,這就是中國的"天下"?！妒酚洝な蓟时炯o》中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六合之,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天下是自己的產(chǎn)業(yè),黎民百姓是牛馬畜生。中國的二十四史,也無非就是二十四姓霸占全國的歷史,就是天下成為姓、姓、姓、朱姓……的私有財產(chǎn)的歷史。而既然是"一人之天下"、"一姓之天下",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什么公權(quán),而只存在暴力。連西方人孟德斯鳩都看出來了：統(tǒng)治中國的是棍子。那么,在"一人之天下"、"一姓之天下"中的人們又該如何生存呢？當(dāng)然無法進入統(tǒng)治者的利益共同體,"是日何時喪？予與女皆亡！"〔《史記·夏本記》這種心理的冷漠與對抗無疑已成為一種普遍的意識,何況,生存在"一人之天下"、"一姓之天下"中的人們還是一盤散沙,各懷鬼胎,各謀私利,沒有誰能夠有安全感。被人害的人往往又是害人者,《水滸傳》在寫高陷害花榮一章的結(jié)尾寫過兩句詩："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第34回這無疑是真實的。因此,唯一的生存途徑就是：設(shè)法組成不同的獲利集團,以便放大自己的力量,以求在"一人之天下"、"一姓之天下"中分一杯羹。這就是說,我一個人根本無法與家統(tǒng)治集團相爭,一顆汗珠摔八瓣的辛勤勞作,也無非只是為自己進一步地被盤剝制造理由,那更得不償失。要想生存,可行的方式只有一個,就是我也可以效法統(tǒng)治者,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結(jié)成小集團,利用手中掌握的公共權(quán)力或相對稀缺性的資源,去合法地掠奪或者傷害社會與他人,并且借助這種方式來獲利。顯然,這一切都是被"中國特色"的"天下"逼出來的。吃拿卡要："萬人之上"的高官獲利集團具體來說,我們在《水滸傳》中看到了三個不同的獲利集團。首先是以"四大惡人"——蔡京、童貫、戩、高俅為代表的獲利集團。他們雖然在"一人之下",但是卻也在"萬人之上"。他們欺上瞞下,把手里的"公職"變成"私權(quán)",結(jié)成牢固的利益集團,一方面"巧取"家的財產(chǎn),一方面"豪奪"百姓的利益。林沖誤入白虎堂,法官宣判的時候說：你以為府是朝廷的嗎？是高太尉家的。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啊。要知道中國人的家底是很薄的。"薄"到什么地步呢？孟子早就說了,"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4],你們看看,這是不是太可憐了呢？因此,中國人的生活實際上是長期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學(xué)法律的人都知道亞當(dāng)·斯密,他就曾說過：中國下層階級的生活還不如歐洲的乞丐。學(xué)文科的人沒有不知道黑格爾的,他也說過：中國是災(zāi)荒之國。他們都是外國人,但是他們對于中國的這一觀察是大致不錯的。而中國的歷史學(xué)家也有過一個著名的統(tǒng)計：中國人要生存,人均不能低于四畝地,否則就會陷于饑荒,家將不復(fù)為家?？墒?據(jù)我看到的一個材料介紹,大宋時候的人均僅僅四畝六分。這樣一來,我們假設(shè)其中三畝的收入要用來養(yǎng)家,一畝三分的收入要用來納稅,那么,僅存的三分地的收入,就正是主要被以"四大惡人"——蔡京、童貫、戩、高俅為代表的獲利集團搜刮走的。梁中書一次能送三千萬的生日賀禮,而且去年還同樣送過一次,但是被強人搶走了,加在一起,就是六千萬,再加上他還要給別人送各種各樣的賀禮,還要自己吃喝玩樂,他一年"巧取豪奪"的數(shù)字肯定會是個天文數(shù)字啊。金圣嘆這個人很聰明,他看了《水滸傳》以后就說,"亂自上作"。而且在評點董超、薛霸押送盧俊義時發(fā)現(xiàn)："林沖者山泊之始,盧俊義者山泊之終,一始一終,都用董超、薛霸作關(guān)鎖,筆墨奇逸之甚。""用董超、薛霸作關(guān)鎖",影射的就是"亂自上作"。本來,真正的"亂自上作"里的"上"應(yīng)該是最高統(tǒng)治者,金圣嘆作為當(dāng)事人自然還認識不到這一點,因此,他所指的"上"只是以"四大惡人"——蔡京、童貫、戩、高俅為代表的獲利集團,但是,這就已經(jīng)非常難得了,因為除了最高統(tǒng)治者"自作孽"以外,這個集團正是當(dāng)時社會的最大的破壞性的力量。其次是地方組成的獲利集團。祝家莊、家莊、扈家莊、史家莊等等,在《水滸傳》中也是一個引人矚目的存在。他們的基本構(gòu)成是貧民百姓,這些人猶如路邊的草芥和螞蟻,聽任他人的踐踏、蹂躪,沒有任何的保障,惟有茍活于人世。他們將自己的四畝六分地上的所有額外收入都納了稅,可是家朝廷卻沒有任何的公共產(chǎn)品提供給他們,不要說公平正義、就是連人身安全都無法保證。再加上以"四大惡人"——蔡京、童貫、戩、高俅為代表的獲利集團的合法性傷害,他們的生存就更加艱難了。于是,他們只好采取集體自救的方式,自己為自己再納一次"稅"——在村莊里自養(yǎng)武師,自組團防,以求自保。我們看到的祝家莊、家莊、扈家莊、史家莊等等,就是這種情況。這就形成了這個社會的一個新的獲利集團。當(dāng)然,從表面看,他并沒有獲利。而且在所有的獲利集團中他其實都是弱者,史家莊的消失就是一個例子,在此以后,我們也看到了祝家莊、家莊、扈家莊的消失。然而,如果我們想到由于這個獲利集團的存在,百姓可以在其他獲利集團的合法性傷害更多地維護自己的利益,因此,我們說它也是一個獲"利"集團,應(yīng)該也大體不差。打家劫舍："刀口舔血"的匪類獲利集團最后是梁山、二龍山、桃花山、白虎山、少華山等獲利集團。他們基本上是流氓團伙、黑社會團伙。這些人都有一技之長,但是由于種種原因被主流社會排擠了出來,于是,他們就自覺不自覺地進入了體制外的搏命通道,開始以"刀口舔血"的方式結(jié)成獲利集團。而且,由于宋代公共財政極為薄弱,缺乏基本的動員能力,也無法應(yīng)付社會的天災(zāi)人禍,因此對于這類獲利集團,不得不采取"招安"的方式。"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這句民謠反映的就是這一現(xiàn)實。過去,我們只看到他們把斗爭的矛頭對準(zhǔn)了貪官污吏,而且揭露他們是危害國家、陷害忠良、擾亂社會,就以為他們是進步的,其實不然,充其量他們與貪官之間的關(guān)系也只是50步與百步的關(guān)系。我們看看他們的所作所為,就知道他們也不是什么"好鳥"。例如青、二娘夫婦確實保護了"英雄"武松,但是,他們卻殺死了與他們不是一個獲利集團的某某"大頭陀",只遺下那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常常半夜里嘯響。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