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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精品文檔-下載后可編輯劉玉林《稻粱上的街市》劉玉林《稻粱上的街市》

從名字上聽,小鎮(zhèn)是富足的。“稻莊”,得是多少稻粱米粟攢成的莊子,一座莊子躺在淄河沿上,臨水而居,應該透著豐足,溢著富饒。一圈土圍子把它圍起來像座城堡,又像一座米囤,盛了滿滿的吉祥與富貴才對。我曾無數(shù)次爬上土圍子,爬上一棵棵榆樹,爬上一棵棵笨槐,姥姥的頭上有多少白發(fā),土圍子上似乎就有多少棵樹,土圍子春天綠了,秋天又黃了。冬天枝杈子像網(wǎng),網(wǎng)里有多少麻雀與喜鵲,就喧囂著多少鳥語。我趴在樹梢上能夠清楚地找出姥姥家那幾條屋脊。姥姥找不到我,會拐著小腳走出胡同口,扯起嗓子喊——劉孩兒,回家吃飯咧……

一圈土圍子像一個蛋殼。一條街從南到北,像把刀把土圍子切開來,于是就看到了莊子的五臟六腑,參差不齊的房屋,凌亂的街巷。最高大的是供銷社那幾間,門口上方用水泥雕出碩大的紅五星,油漆淡了,會有人陸續(xù)涂上去,有了紅五星,不是集體的就是國營的,得讓大家知道。有紅五星的地方,總是要高大一些,巍峨一些。在那個年代,這里是富足的,透著威嚴,也裹著干凈,那些寒酸的身影總是要鼓足勇氣才能踏進門口。

供銷社里更是如此,貨架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多少人只有多看幾眼的份兒,連摸上一把都是夢想。大件的有收音機、大上海的洋布,小的有彩色漂亮的塊糖。有這些做底氣,那些售貨員的臉色都那么高傲,一條冰冷的水泥柜臺把他們和別人隔成了兩個世界。外面那些人總是那么卑微,頂多只買幾把糖塊,連醬油和醋都舍不得裝滿瓶子。他們就那樣面無表情地用草紙包起,再用紙繩熟練地纏好,只有他們的手沒有老繭,也只有他們能玩出這么熟練的花活。幾口大缸里面顏色總是那么沉郁,甚至有點骯臟,這口里是醬油,那口里是醋,還有更腥的蝦醬,高大的房屋里溢滿了醬缸的味道,但這在那個年代依然是那么誘人。

那條街除了供銷社外,再沒有幾家鋪面,有少數(shù)的幾家門口擺了農(nóng)具與廢鐵皮卷成的煙囪,這已經(jīng)很工業(yè)了。有家鋪面倒是存在了很久很久,一對年輕夫婦從年輕到暮年,都在做一種三角形的燒餅,燒餅里面一層又一層,裹滿了五香面,就像是裹滿了許多心思。我一直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褵炞龀扇切巍R粚Ψ驄D守著一口灶臺,四周堆滿了柴禾,鋪滿白面的案板靠墻而立,墻面上會有脫落的細土落下來,墻縫里還會有些蟲子爬來爬去。

從北往南,那條街市一眼就看穿了,一覽無余。逢農(nóng)歷“四”或“九”的日子,才會迎來大集,才是最喧囂的日子,像節(jié)日一樣隆重。我很小就會自己溜到集市上,在大人們的腿之間穿梭,跟著賣糖葫蘆的的步伐,那人扛在肩上的杠子上綁滿了蒲草,糖葫蘆插在上面,裹著冰,還掛了霜。我所希望的是,會有一只掉下來,哪怕被人踩上幾腳也不要緊。引誘我的還有那些七彩的氣球,它們是那么好看,我們都叫它“洋茄子”,倒是有吹破的被扔在地上,我撿起來,卻是怎么也吹不起來。很盼望當老師的姥爺會在,我會抱起他的大腿,央求他掏錢,他是有工資的人,要不我就會在地上打滾。

一圈土圍子讓莊子像座城,一條街市會隔三差五像過年。這已經(jīng)讓我母親很自豪了,她感覺自己即便不是城里人,也是那條街上來的。尤其面對刻薄的姑姑們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有理由抬起頭來的。她總是在說她的那個莊子是多么多么好,跟你們這兒不一樣,人和人都很親,家家都會做鞭炮,而你們村,只會綁笤帚……是的,從小到大,我從沒有花錢買過一粒炮仗,光舅舅們送的就放不完。

我的姑姑們總是搶白她:“你們稻莊街那么好,為什么出了個傻子叫建國?”

這讓母親很沒面子。她會低下頭去,囁嚅著說,他本來并不傻,他是太喜歡那個閨女了……姑姑們說,天底下有的是閨女,他太小心眼了吧。母親會很著急,說你們不懂,你們村這些人都不好,你們知道什么是喜歡嗎……

喜歡有錯嗎?母親似乎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

那個叫建國的傻子總是光著屁股坐在姥娘家莊子里,或者在墻根,或者在家廟前,曬著太陽,一絲不掛。那時候我時常站在他面前望著他,用不解的眼神。我很奇怪他為什么不穿衣服,而且他的下體是那樣丑陋和骯臟,我會低頭看一下自己的,不明白為什么差距這么大。他蓬頭垢面,身上的污痕像河流又像連綿的山巒。偶爾他也會望著正在吮吸自己手指的我,咧開滿是胡須的嘴巴一笑,焦黃的牙齒似乎是塞滿了玉米粒子,于是我會嗷的一聲哭出來,小便會隨著開襠褲流到地上……舅舅聞聲就會趕出來,會警告他——建國,你別欺負咱外甥。

建國偶爾會被人趕得四處亂竄,有時看到馬車駛過他會瘋狂追到街市上,一些大姑娘小媳婦會被光著屁股的他驚得特別難堪,紅著臉四散奔逃。于是會有很多磚頭落到他的頭頂或身上,也會有車把式的鞭子呼嘯著落在他赤裸的身體上,污垢與皮膚會一塊被撕裂開來,繼而是鮮血噴涌而出,淌成一道道的殷紅……

我的母親是少有的不在乎建國沒穿衣服的人,挎著籃子走進村口時她會勸——建國,回家穿衣服去!我總是問母親:“他為什么總是不穿衣服?”

母親一聲嘆息,搖搖頭不語。

那座街市在1980年代的某個清晨醒來了。淡淡的霧靄里一些人影還在模糊。但攤販們已經(jīng)沿街擺滿了農(nóng)產(chǎn)品,時令的蔬菜,各色的谷米,半條街的成衣和布匹更是五彩繽紛,經(jīng)濟開始繁榮,沿街的商鋪也多了起來,那幾間供銷社也變得無足輕重。一些紙張和舊書被馬車拉了,在風里呼啦啦翻卷,那是鞭炮之鄉(xiāng)在交易中的緊俏商品,它們會被裁齊切碎,變成一堆堆空心的炮仗筒子。此外,還有大塊大塊的硫磺與成桶的鎂鋁粉被擺放在一起,跟以前的裝藥已經(jīng)不同,以前的鞭炮裝藥是用硝石和木炭,需要加硫磺在鐵鍋里翻炒?,F(xiàn)在的不行,那些銀色火藥的成分是氯酸鉀、硫磺以及鋁粉。有人還是按以往的方法在鐵鍋里攪拌過,但“轟”的一聲,連同鄰居的十幾間房屋都變成了平地,土圍子都塌下一塊。

這個富足的莊子幾乎家家都有產(chǎn)業(yè),到了年底,家家都堆滿了一盤盤、一堆堆的鞭炮,年根兒把炮仗發(fā)走,這富足的莊子更是盈滿了豐收的稻粱。

那種三角形的燒餅再也不是奢侈品,越來越多的人能夠消費得起,包括我們那些學生娃。中午雨雪天干脆就不用回家了,一角燒餅足夠,回到教室邊做作業(yè)邊啃。

街市的南頭是高中,街市的北頭是初中。幾乎所有的老師與家長都希望我們的教室能從北頭轉(zhuǎn)移到南頭。北頭那座碩大的院子里兩排整齊的房子磚瓦到頂,在那時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很氣派了。我能夠上這所中學曾經(jīng)讓母親費盡周折,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天生就長了一副農(nóng)民的骨頭和身板,小學畢業(yè)就已經(jīng)不錯了。但我卻偏偏又考上了那所中學,只是入學雜費需要10元錢。

我們家沒錢,10元錢那時在我家是天文數(shù)字。那座稻粱攢成的莊子只是我姥娘家。母親認定我像她的老爹是個有才分的家伙,這是她找算命先生算過的,她就是賣血也得讓我從街北走進街南的學校。姥爺只為我貢獻了兩元錢,爺爺也是兩元。剩下的母親不知怎樣籌到的,那時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我認為我最需要的不是去上學,而是一雙白色的球鞋,我們叫“水鴨”鞋,似乎穿了那種鞋我就成了可愛的水鴨子。

去上學的時候我書包里丁零當啷金屬聲亂響,母親為我籌集到半書包鋼镚兒,而且還多是“壹分”和“貳分”。嘩啦一聲,我倒在老師桌子上的時候引來一陣哄笑與哄搶。這么多鋼镚兒不知母親拉下了多少臉皮才哀求來,但卻是我最傷自尊的一次。從那一刻起,我習慣了把頭低下去,而不是抬起來。

在那個學校我習慣了不被人喜歡,一個瘦小的小男孩渾身臟兮兮,沒有一件完整像樣的衣服,連自己都找不到被人喜歡的理由。在那個學校上了兩年半,我卻養(yǎng)成了口吃的毛病。似乎沒有同學注意我,我更是從沒跟一個女同學說過話。我可能走進了自己的世界,另外一個完整的溫暖的世界。我總是在作業(yè)本上不停地畫,有三國里的武將,有少林寺牧羊的姑娘,就連課本的邊角處他都不放過,刀槍劍戟,飛機坦克,甚至有長了尾巴的老師。老師之所以分辨出那畫的是他,是因為只有他穿了三個口袋的衣服??吹竭@些老師哭笑不得,我那時是被罰站最多的人。因頭天晚上幫母親澆麥子,第二天我在課堂上睡著了,似乎感冒了還在發(fā)燒,卻被老師罰站,渾身虛汗,站都站不穩(wěn)。有一次在老師辦公室門口,一站就是一頭午,正好被校門口外趕集的母親看見,回到家被母親用搟面杖又一頓胖揍。

我在她娘家的門口給她丟了臉,這是很嚴重的事情。更讓她難堪的是,我的老師們很多是她的發(fā)小,還有一些是我姥爺?shù)膶W生——你知道你上這學有多不容易嗎?她揪著我的耳朵拽來拽去。我可憐的耳朵,在學校被老師揪,回到家還得被她揪。

那個女物理老師是我母親自小的相好。逮著我在課堂上畫畫,她總是連我的褂子和肚皮一塊揪起拽來拽去,疼得我齜牙咧嘴,她跟我的母親一個腔調(diào)——你不好好學習對得起誰?你可憐的娘,還有你的家庭,你跟傻子建國有什么兩樣?

我不知道我跟傻子建國的世界有什么兩樣,反正我總覺自己的世界似乎一直跟別人不一樣。憑什么我上學是為了拯救那么多,包括別人的世界?

我問過母親,建國為什么傻,又為什么會不穿衣服?母親說,建國本來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學習好,長得也好,是高中生,能寫會唱,還打的一手好算盤……

那他為什么會瘋?我繼續(xù)問,母親卻不再說了,只是說,你要好好學習,一些事情到時候你自然會懂得。

好好學習好好學習,從小我們的老師和家長總是在不厭其煩地叮囑:一定要好好學習。好像只有好好學習我們才對得起所有,要不就是這個世界的罪人。父母和老師們總是說,只有好好學習才有出息,才能當工人當城里人。我們的教育總是硬邦邦的,缺少溫暖與變通。我曾看到過舅舅和表哥搓炮仗筒子,各色內(nèi)容的書籍被他們抹了漿糊搓成一模一樣,筆直而空心。

在1980年代的那個鄉(xiāng)村中學,我們被一群文化水平略高于我們的民辦教師率領著,做著一個共同的美夢,那就是跳出農(nóng)門白衣入仕。在那種硬件設施與師資水平下,我的農(nóng)民老師們揪著我們的耳朵踢著我們的屁股告訴我們,不好好學習,你們的將來在哪里?那時我想過一個問題,我們好好學習了,是不是最好的將來是和你們一個樣兒?

那條街市被一條柏油路延長了很多。兩排高大的白楊樹把路夾成了窄窄的甬道。冬日里,我們的頭頂是枝杈織成的密密的網(wǎng),腳下是一團團凌亂的樹影。背著書包上學去,田野里一壟壟地畦的盡頭一輪碩大的蛋黃破殼而出,像沒烙熟的玉米餅子。那輪朝陽連光芒都那么生澀,像裹了剔透的冰碴子鋪滿大地。光禿禿的白楊樹在風中瑟瑟發(fā)抖,同樣發(fā)抖的還有我們。那年月我們竟然很少有人能擁有一條圍脖,能夠塞住我們正在散熱的襖領。我們的雙耳都被凍成了紫黑色。冬天,老師是很少揪我們的耳朵的,害怕一揪,會脫落一層皮。背著書包我們都把雙手插進袖筒,往小鎮(zhèn)走去,向著我們像白云一樣縹緲的夢想。奔向同一目的地的還有許多自行車,我沒有自行車,石子路面會經(jīng)常把我的鞋子磨穿,會有沙子與石子漏進來,把腳板磨得生疼。我只能奢望會有哪個同學看時間已經(jīng)不早,會在我面前把自行車停下來,讓我坐上他的后座。這種情況很稀罕,他們大都嫌我身上太臟。女同學更是不用指望,只有一個,她是我們村的黑妞。她爹曾經(jīng)是我的語文老師,可能她知道我的作文寫得好,可以借給她抄;也有可能,她早已習慣了我的臟,因為在同桌的時候我曾經(jīng)把鞋子里的爛泥磕出來倒在課桌上,把她惡心得趴在課桌上哭了三天,堅決要求老師給她調(diào)桌。但等她老人家發(fā)善心,也得看她高興不,她堅持說,我在坐她自行車的時候曾經(jīng)把鼻涕抹在她后背上過。

建國那個傻子那時會被他的哥嫂用鐵鏈鎖在家里,像拴一條狗那樣。但他還是時常會跑出來,在冬天里,他往往只穿一件破棉襖,露著凌亂的棉絮,同樣露著的還有他的下體。他跑在白楊樹底下,身材頎長而偉岸,像株白楊樹一樣透著挺拔。他還是看見馬車就追。這樣那些上學放學的女生經(jīng)常被驚嚇得不知所措,尖叫著狼狽逃竄。于是男同學們會停下來,把磚頭瓦塊像雨點一樣扔過去,他無處躲藏,只能向溝沿的深處跑,找個地方蹲下來,然后痛苦地摩挲自己的傷痛。等那些人笑著走遠,他仍然不敢出來。

我曾經(jīng)站在路基下面靜靜地和他對視了好久,他滿頭裹滿了柴禾,之所以這樣說是已經(jīng)很難分辨出那還是頭發(fā),上面裹滿了泥土和草屑。他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時候恐怕連他遠走他鄉(xiāng)的親娘也不知道。一層厚厚的泥垢讓他通體泛著醬黑,或許這些東西有些許保暖作用,或者能夠遮蓋肌膚上的凍瘡。他對我或許還有些面熟,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光著屁股在姥娘家的胡同口曬太陽,這也許是他一直在端詳我的原因。

我能做的只是把書包里半個玉米面窩頭掏出來扔給他,他狼吞虎咽吃得滿嘴都是焦黃的粉末,連下巴上也沾滿了。

母親到最后終于告訴我,他本來并不傻,很出色的一個家伙,有多少女孩子在喜歡他。似乎,有一個姑娘和他一樣出色,從小就和他青梅竹馬,是天作地設的一雙。他曾經(jīng)是離幸福最近的人。但從他沒有成為大學生,命運就不再眷顧于他。他的父親早逝,他的母親向來跟哥嫂不合,只能去了內(nèi)蒙古的姑娘家。

那時我們對愛情的理解只是停留在電影里那些男女的親昵上。什么是愛情,愛情對一場人生意味著什么,我們一無所知。愛情與感情之間究竟有什么區(qū)別?一場愛情竟然會擊倒一個男人,它到底是毒藥還是蜜酒?我們長大后到底會有什么樣的愛情在等我們?一切都不得而知。

有人說,那個姑娘在一個夜晚給他送去了很多衣服,單的棉的都有,鞋子,褲子,甚至有襪子。姑娘應該看著他把每件都試過,都是那樣合身,姑娘很欣慰,應該還跟他說:“以后啊,還會有更好的人給你做新衣服,針腳絕對比俺的密,也絕對比俺的可身?!边€有人說,那一晚,姑娘跟他喝酒了,喝了很多很多,姑娘跟他說,喝醉了就好好睡過去,到明天中午醒了就好了。

有人看見過,說那天剛下了雪,很大很大,莊子和土圍子都像裹進棉花堆里。那個姑娘被人娶走了,漫天白花花的雪野里穿著火紅的嫁衣裳,聽說淚花花在雪地上砸出了一個個的坑兒。她有啥法子呢?好幾個哥哥都討不上老婆,她只能用自己去換一個。稻莊稻莊,聽起來那么富足,滿滿的一囤子稻米谷香,但總有太多無奈。

但建國還是驚醒了,他沖出了土圍子,沿著雪地上的車轍追出了老遠,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直響。他似乎望見一盞通紅的火苗在馬車上閃爍,他想追回原本屬于自己的美好,那是他世界里最后一縷希望。但他最終精疲力竭地摔倒了,然后就哭,就喊姑娘的名字,哭得撕心裂肺,把樹梢上的雪片片都撲簌簌喊了下來。最后他把身上的新衣裳都扯下來,光著身子在雪窩里滾成一團,直到最后不省人事被人抬進土圍子。

于是土圍子里多了一個死活不肯穿衣服的人,被人摁住給他穿上,但最終還是被他自己脫個精光。還有,他見不得馬車,看見了就追起來沒完。

放學了,回家去。又走在了白楊樹底下,沒畢業(yè)就已經(jīng)看到了結(jié)果,以我的成績絕對去不了街南那所學校,更考不上市里的中專。連老師都對我們這樣的學生失去了動力,對我們說,過完年,你們就可以不用再來了,但畢業(yè)證老師一定會為你們搞到手,一個只能證明我們不是文盲的紅本本。

如果母親知道了這樣的結(jié)果,不知會怎樣的傷心和暴怒,一切聽天由命吧。走著走著,卻忽然聽到姥娘的莊子里“轟”的一聲,一團煙霧開始升騰,一座房屋的檁條飛上了高空,感覺就像火柴桿那么大。我急急忙忙踅回去,往莊子里奔跑。

那本來是幾間整齊的瓦房,莊子里有鞭炮產(chǎn)業(yè)做支撐,已經(jīng)越來越富裕,幾乎家家都住上了瓦房。但那幾間有一半?yún)s變成了廢墟,一個男孩身子朝下趴在磚頭瓦塊里,早已面目全非。人群里一片哭聲,他的父親被突然的打擊驚住了,不住地搖頭擺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男孩一人在拌藥,他父親幸好當時在廁所,所以沒有遇難。

我們班里有個女生也在姥娘的莊子,她叫九兒,一問才得知,那男孩是黑妞班里的同學小照,他本來是應該在學校的,因為調(diào)皮被老師一頓收拾,干脆輟學回家,幫父親做起了鞭炮。任憑老師再怎么請,就是不回來。

回到家我告訴母親,姥娘村出事了。母親神色慌張,連頭發(fā)都沒有拾掇就回了娘家,去勸舅舅表哥們不要再做鞭炮。晚上回來,她在院子里擺了香爐,燒了很多紙,口中念念有詞。

我的上學生涯很快就在那所學校結(jié)束了。母親在拔棉花柴的時候把手指弄破感染了,手掌腫得像饅頭一樣,疼得只轉(zhuǎn)圈,到最后干脆躺在床上發(fā)起了高燒。我去學校取回了自己的所有東西,臨走沒有跟任何一個同學說過一句話。我走在白楊樹底下,望望頭頂?shù)臉滂咀?,十幾歲的年紀忽然就止不住了眼淚,甚至抽泣出聲。我沒有未來,離開那所學校,我就是徹頭徹尾的一個農(nóng)民,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不會像小照一樣。

不知什么時候黑妞騎著車趕了上來,在我前面把車停下,等我坐上她的后座,我沒理會。她那期待的樣子似乎是很怕我想不開用褲腰帶在樹上吊死。眼下,我已經(jīng)跟她不是一個層次,她是學生,我已經(jīng)是農(nóng)民。我徑直從公路下了溝沿,把她一個人留在公路上。

回到家,母親看到我?guī)Щ貋淼臅妥鳂I(yè)本上滿是幼稚而亂糟糟的圖畫,傷心得哭了,用包扎著的手不停地抹去鼻涕和眼淚。我低著頭呆呆地站立在她面前,知道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揮起搟面杖。

從學生到農(nóng)民,似乎不需用任何轉(zhuǎn)換。幾畝地的棉花柴,兩天就打完了。一雙手套在我手上變得那樣破碎,掌心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布滿了血泡。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手掌上面會生出老繭,用刀割都不疼。一小推車的土家肥,在兩只簍子上培出了尖兒,我能推起就走,而且大步流星。我甚至騎了大金鹿自行車,四處走街串巷收那種高粱穗子,在母親的指導下加工起了笤帚,這是我們村人人都會的,然后自己去趕集一把把賣掉。貧窮就像一種病毒,會讓你病入膏肓,但好在它并非無藥可醫(yī),爺爺說,窮最怕的是吃苦與勤快。

只有深切理解這種病痛的人才會想盡一切辦法驅(qū)趕它。

我在一個早上順著長滿白楊樹的柏油路又來到那座集市上。集市與那所學校隔著幾條街巷,在這不久之前,我還是一名學生,而現(xiàn)在只是一個小攤販,我找了一處角落把笤帚攤開來,用圍脖圍住半邊臉,這樣我那些還在學校的同學即使看到我,也不會認出我來。

那座街市在年根兒是那樣繁榮和擁擠,一進臘月,許多人都開始置辦起了年貨,到處飄搖著五彩的布匹與好看的成衣,一爿爿生豬被屠夫們懸掛了起來,把殷紅的內(nèi)膛朝外,是那樣的喜人,日子漸漸都好起來,商品和貨物也都充足了。

在一條街巷里,擺滿了廢舊書籍與調(diào)和鞭炮裝藥的材料,大塊的硫磺與成桶的鋁粉,還有大捆大捆編織鞭炮的火藥芯子。這條街巷與我曾經(jīng)的那所學校一墻之隔,墻的那邊,就是學校的小操場。

笤帚是生活當中的必需品,但笤帚的用量是那樣少得可憐,我的攤前少有人光顧。我曾仔細地翻看過自己那雙手,上面已經(jīng)布滿了老繭,在我的夢想當中,這雙手應該在稿紙上爬出許多漂亮的文字,或者畫出多少五彩斑斕的畫。但現(xiàn)在那是一雙小攤販的手。集市上偶爾有人翻撿我的笤帚,當他們抬頭看到是一個稚氣未脫的男孩時,或許會有一絲奇怪而已。

已是臨近中午,卻沒賣掉多少,這座街市的繁榮與否似乎與我無關。就在這時,街市上人頭攢動中一陣波濤涌動,緊接著一陣兇猛的火焰與煙霧翻卷升騰,是賣鞭炮材料的街巷處。伴隨的還有一聲聲慘叫——有人在喊:“鞭炮市失火了……”

人群中忽然就閃開了一條峽谷,幾個“火人”從街巷里沖了出來,有人摁住他們幫忙扯脫身上著火的衣服,卻是連皮帶肉血淋淋地撕下一片,有一個渾身青煙往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的方向跑,赤著腳在路面上留下一只只血紅的腳印……

于是許多人抄起水桶和掃把往街巷里撲,一陣陣哭嚎與慘叫……

我呆坐在自己的笤帚后面,被這種從未見過的場面嚇得魂飛天外,自己到底哭沒哭都忘記了。

不知過了多久,公安出動了,煙霧散盡,半條街市被繩子封住。燒焦的衣服鞋子到處都是,滿地狼藉。自行車的車胎變成黏稠的液體滴落在路面上,還冒著青煙。人群中漸漸靜了下來,卻是一個個不肯散去,多數(shù)人呆若木雞。饑腸轆轆、兩腿酸軟的我在人群中尋找著能夠回家的路。

透過人縫,我還是往那條曾經(jīng)充滿火藥能量的街巷里望了一眼,滿地的廢紙翻卷,紙灰亂飛。當明白那些錯亂橫陳黑乎乎樹枝一樣的東西是人體被燒焦后,腹內(nèi)一陣惡心低頭哇哇嘔吐了起來,背著笤帚,我終于一屁股癱軟在地上……

那種場面可能是我這一生的噩夢,夢魘里無法驅(qū)趕,揮之不去,自那天后,我很久不愿意說話。

斷斷續(xù)續(xù)中,我聽到了母親的哭喊,喊著我的名字,哭叫著——我的兒……那種聲音凄厲而顫抖,像一個只剩半條命的女人生澀地從胸膛里扯出來一般。我終于喊出來——娘,我在這里……

母親看到背著笤帚的我喜極而泣,從我的背后抽出笤帚想抽打,又舍不得,一把摟過去嚎啕大哭——老天爺,你總算有眼……她渾身上下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老淚和鼻涕在臉上的溝壑里四處橫飛,就像從火堆里撿了個兒子。

母親開始變得不喜歡那條街市,死活不再讓我去那條街。我們娘倆似乎從來沒有這么統(tǒng)一過,那就是笤帚疙瘩與鞭炮里都沒有未來,但是這么想的一定有很多人,倘若有出路,誰愿意被它們埋葬?

但只有小學文化水平的母親經(jīng)常有驚人之語,她說:“什么是生活?就是生下來你就得活,你受不了上吊尋了死,那對得起誰!”

——你是個有“才分”的家伙啊,難道那個瞎眼的算命先生算得不準?母親經(jīng)常這樣莫名其妙地說。

那夜風很大,天空里那些光溜溜的樹杈子似乎都復活了,像一條條蟒蛇翻卷吐著芯子,呼呼作響,天籟里各種奇怪的聲音此起彼伏。

外面狂風呼嘯,娘仨早就上炕躺進被窩里,房頂有綿綿的細土落下來。油燈的火苗在飄搖中閃爍,像只蛾子在跳躍閃動。不知從哪個墻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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