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述評６——小職員、登徒子與藝術(shù)家

一個人和他的影子莫泊桑述評小職員、登徒子與藝術(shù)家可是，起初，事與愿違。國防政府即將通過一項“新兵役法”，按照這個兵役法的規(guī)定，還未脫掉軍裝的莫泊桑得馬上去炮兵部隊服役七年。不過，這項法令還有一條附加案：假若應(yīng)征人員不能親自服役，可以讓人頂替。法國軍隊在普魯士人的炮擊下狼狽潰逃的情景與法國軍隊在內(nèi)戰(zhàn)中的殘忍，重疊在吉的腦海，使使對法國軍隊的軍服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厭惡感。這位在日后的作品中從來就對法國軍隊不抱好感的正直的作家，把再度進入軍隊視作一個災(zāi)難。他是這樣輕蔑地談到法國軍隊的：“兩個月來，本地的國民自衛(wèi)軍一直在附近森林里小心謹慎地偵察敵人，有時開槍打死自己的哨兵；一只小兔子在荊棘叢中動一動，他們便立刻準(zhǔn)備作戰(zhàn)，現(xiàn)在卻都逃回自己的家里?！痹诹硪煌猓p蔑地說：“這些人以前只耍弄秤桿，現(xiàn)在手中拿了武器，操持上步槍，都高興得幾乎發(fā)狂；而且毫無理由地變成了使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他們常常處決無辜的人，為的是證明他們會殺人；他們在普魯士人還未光臨過的鄉(xiāng)間巡邏的時候，常用槍打死無主的狗，安安靜靜正在倒嚼的母牛和在草地里吃草的病馬?！边@種幾乎殘忍的對法國軍隊的反思，使他不愿與之為伍；何況，眼下，軍隊的主要任務(wù)是去撲滅由巴黎燃起而蔓延到了外省的一些騷動。另一個原因，一個出自藝術(shù)野心的原因，是：他不愿再放棄被戰(zhàn)爭打斷的寫作。本來，突如其來的普法戰(zhàn)爭使莫泊桑被迫放棄寫作達一年之久，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維克多雨果在這個年齡上已經(jīng)家喻戶曉。必須找到一個合適的途徑，脫掉身上這套象征著失敗的制服。這時，兵役法的附加案給他提供了一個機會。剛到巴黎，他就寫信給他父親，讓他找個頂替的人?！叭绻^三個月才能找到頂替的人，”這封標(biāo)明寫于七月三十日的信寫道，“我就砸鍋了因為，要是新兵役法在這三個月之內(nèi)就通過，我就得進第二十一炮兵團當(dāng)普通士兵，那將比在后勤處更糟糕?！彼岬降摹昂笄谔帯笔侵敢荒暌郧榜v扎在魯昂的勒阿弗爾軍區(qū)第二師的后勤處，莫泊桑曾在這里擔(dān)任過文書。直到這時，他的父親，那個登徒子居斯塔夫，才顯示出父親的形象。這位已年屆五十的父親整天頂著灼人的烈日，奔走著，為吉尋找頂替的人。在九月的時候，他終于找到了一位自愿頂替者那時，在諾曼第，挨餓并不是一件罕見的事，當(dāng)兵至少能夠解決一個人的口糧，何況，還能得到一筆可觀的頂替費這樣，吉終于脫掉了那身使他極感束縛的軍裝。也許我們可以作以下的假設(shè)：假若沒有居斯塔夫的奔走，吉的名字也許不是列在文學(xué)史上，而是列在凡爾塞分子的陣亡名單上了。而且，居斯塔夫不僅為吉免除了兵役之苦，還為他找到了一個工作，使他免于饑餓之苦。莫泊桑本意是想進公務(wù)不怎么忙的海軍部作職員，而且，海軍部位于國王街，與莫泊桑所在的蒙賽街僅一步之遙?？墒牵＼姴块L波托海軍上將對他的申請只批了一句話：“沒有空缺?！笔募俣认氲搅司铀顾?，他的父親，他在巴黎有不少交情。這樣，老莫泊桑又奔走于名門顯族之間，四處托情。幾個月后，一八七二年三月二十日，莫泊桑終于走進了海軍部辦公大樓這座他日后稱為“樓船”或“辦公牢房”的灰色建筑。這是他的小職員生涯的開始。其實，“爵爺們的共和國”并沒有多少有價值的公文需要由小職員們?nèi)ヌ幚怼＿@是一間大辦公室，整齊地擺著幾張辦公桌，每張辦公桌上都推著高高的待辦的公文。這是一個文牘主義的場所，而文牘主義通常是官僚主義的孿生子。平級的職員們總是趕在鐘以前到辦公室，彼此寒喧幾句，交換幾條已經(jīng)不算新聞的新聞，或者，開一個早已過時的玩笑，然后分別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不久，科長來了；再后，處長來了；最后，司長來了。作為對這三位并不同時走進辦公室的官員的禮貌反應(yīng)，小職員們得先后三次從椅子上站起來，鞠著躬，喊道：“您好，科長先生！”或者“您好，處長先生！”或者“您好，司長先生！”鞠躲的幅度以及聲音的大小是與進門者的級別成正比的。等到所有這些周全的寒喧完后，大家這安安下心來，度過七個小時忙碌的而又毫無價值的辦公時間。這幫小職員，別說偷閑，就是把當(dāng)天的的全部公文辦完了，也還要找點事來干，重要的是：必須裝出一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這樣，幾年以后，也許會被提升為科員，十幾年后，也許會被提升為主任科員，幾十年后，也許會被提升為科長，這就差不多到頂了，該是退休的時候了。當(dāng)莫泊桑脫離“辦公牢房”多年以后，他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仍感慨萬分：“人們二十歲時第一次走進這樓船，一直呆到六十歲或者更者，在這漫長的時間里，不會有任何事情發(fā)生，整個生命都是在同一間糊著藍色壁紙的狹窄而陰暗的辦公室里度過的。人們年輕時進到那里，滿懷熱烈的希望。人們年老時從那里走出，行將就木?！彼鑼懙哪莻€記帳員勒拉老爹，也許濃縮了“船奴”的悲慘的一生：“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一季季，一年年都完全一個樣。每天總是在同一個時候起床，出門，到辦公室，用午餐，離開辦公室，用晚餐，睡覺。從來沒有什么事情打亂過這些同樣動作、同樣事情和同樣思想的永不變化的規(guī)律。”是啊，當(dāng)勒拉老爹對著他的前任留下的那塊小圓鏡子當(dāng)他還是一個有黃金色的小胡子和鬈曲的頭發(fā)的小伙子時，他曾背著布呂芒先生照過這塊屬于他的小圓鏡子看見的是一個有白色的小胡子和光禿禿的腦門的小老頭時，這里便出現(xiàn)了一種深刻的非人道的傾向。生命耗散在無價值的文牘中，而這種生命，本可用來追求幸福與創(chuàng)造的！對于莫泊桑來說，痛苦是雙重的；他對行政級別并無絲毫興趣，他到海軍部來，純粹象是“罪人前來投案自首”（莫泊桑語），為了一個生存的理由，而為了獲得這種卑賤的生存，他得付出巨大的代價；此外，他有意義的那部分生活是寫作，而現(xiàn)在無意義的生活把時間幾乎全占去了。出賣自由，進而出賣存在的全部意義，這是莫泊桑不得不向社會交付的昂貴的學(xué)費。他在人的這種尷尬的處境中深刻地體驗了生命的虛擲以及有價值的東西的失落。絕對不要小瞧這種體驗，在某種意義上，它恰好象征著人類的尷尬。在辦公牢房的灰暗中，賽納河卻象一個美麗而靜謐的意象浮現(xiàn)在他的腦際。啊，塞納河！在魯昂時，吉就曾和他的幾個好朋友常暢游于塞納河中?，F(xiàn)在，塞納河就在不遠處，它從巴黎穿城而過；常常地，塞納河的清涼的氣息掠過街道上的繁雜的人流，拂進海軍部的窗口。吉的眼光從公文上抬起，裝著是去翻找一份擱在窗臺上的文件，短促地眺望一下遠處的塞納河，以及那些游船的白色桅桿。這個曾在海邊生活過多年的諾曼第人，自失去大海后，就把自己對于大海的渴望寄托在塞納河上。一到閑暇，已被辦公牢房壓抑得愁眉不展的莫泊桑便象候鳥一樣飛向塞納河邊。從此，在塞納河上泛舟，成了莫泊?！熬薮蟮?、唯一的愛好?！泵總€星期六的傍晚，莫泊桑下班回到蒙塞街的住所后，便脫下了那身使他看來象個“科長”的禮服，穿上色澤鮮艷、質(zhì)地柔軟的便服，一路吹著口哨，徒步走向圣拉薩爾車站，在那兒，他將搭上開往阿爾讓特伊的火車，到哥隆布下車，再徒步走到馬朗特島，這才算是徹底擺脫了海軍部的影子。順便提一下，這條路線也是他為莫里索先生和索瓦熱先生這“兩個朋友”的垂釣安排的，而一年以前，這兩位垂釣者卻被普魯士人槍斃，他們的尸體也被拋入了馬朗特島附近的那一段塞納河。美麗、靜謐的塞納河緩緩地淌過哥隆布一帶，兩岸開滿顏色繽紛的野花?！按禾?，上午十點鐘左右，在恢復(fù)了青春活力的太陽下，靜靜的河面上升起一片隨著河水流動的薄霧?！奔獙懙溃扒锾?，白晝將盡的時刻，天空被夕陽照得通紅，桃紅色的云彩倒映在流水里，整條河染成了紫色，天邊仿佛起了大火，枯黃的林木預(yù)感到冬天即將來臨，簌簌地抖動著，也鍍上了一層金?！钡拇_，正如莫里索這位巴黎人說的，“比林蔭大道美多了?！辈痪?，莫泊桑與好朋友萊昂封丹綽號是“小藍頭”，是吉在伊弗托教會學(xué)校時的伙伴，此時已在巴黎在馬郎特島上游不遠處阿爾讓伊特的“小水手咖啡館”租了一間頂摟，算是一個營地，又因阿爾讓伊特素以產(chǎn)蘆筍著稱，這個營地就起名為“蘆筍國”。這是一個以游樂、獵艷、劃船為其議事日程的“國家”，一國之主便是莫泊桑，他有為這個“蘆筍國”制訂法律的權(quán)力。例如“樁刑”（將尖狀物刺入新入伙者的體內(nèi)，是一種很下流的入伙儀式）便是他的發(fā)明。這伙胡鬧的青年不久又移營地于下游的勃松，建立了一個以莫泊桑為主席的“克雷比特聯(lián)盟”。這些胡鬧中依然顯示出一種想象力，可以看出這個團體的靈魂是莫泊桑。過了一年時間以后，克雷比特聯(lián)盟，湊錢買了一艘小船，取名為“樹葉號”。此時，這個聯(lián)盟已有五名成員，除吉和封丹之外，還有在伊弗托時的另一個伙伴，綽號為“高帽子”的羅貝爾潘松，另外二個是新入伙者，他們的綽號分別叫“托馬霍克”和“獨眼龍”。本來，這個聯(lián)盟還應(yīng)有一名成員，是吉在海軍部的同事，只是他太脆弱，沒有熬過“樁刑”的入伙儀式便受感染死去了。這幾乎引起了當(dāng)局的起訴?？死妆忍芈?lián)盟的“樹葉號”在塞納河上游蕩，吉是船手，因為只有他才能自如地操縱這艘船體厚重的小船。它有時在河心停住，確定一下目標(biāo)，一當(dāng)望見岸邊有“獵物”時，就悄悄地劃了過來，緊貼著岸邊跟隨“獵物”，這時，總是吉先和“獵物”搭腔。這個從十三歲起就開始獵艷的登徒子按他自詡的說法“無往而不勝”。莫泊桑體魄健建，身材勻稱；皮膚略帶諾曼第田野上的風(fēng)吹日曬的痕跡，也有海風(fēng)的痕跡；臉刮得光光的，濃密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梳向右側(cè)；飽滿的天庭，當(dāng)它凝眉的時候，上面就會布滿一些細密的皺紋，而當(dāng)氣色開朗的時候，這些皺紋就象沙上的劃痕被河水撫平了一樣；額頭下面是一雙深邃而又多情的眼睛，老是專注地望著什么，或是原野中的一棵樹（在文學(xué)觀察時），或是沿著河岸散步的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在獵艷時）；筆直的鼻子下面，是兩端略微卷翅的上髭，修剪得十分整齊，以至讓人誤以為是戴上去的；性感的嘴唇藏在短髭的陰影中。這是莫泊桑留給后來的研究者及讀者的那些照片中的形象，而他自己，對于這一形象，是很滿意的，以至多少年后，當(dāng)他談起筆下的“漂亮朋友”時，忍不出說了一聲“Belami， cest moi！”（“漂亮朋友，就是我！”）克雷比特聯(lián)盟在塞納河之外，最常光顧的也是岸邊的那些熱鬧、骯臟的三流旅館兼酒吧，他們在這里可以找到比較廉價的酒以及更廉價的女人，她們的價錢按照“貨色”的情況分別從四十個蘇到一百個蘇。這里是那些有錢人絕不光顧的場所，然而，卻是喝醉酒的船主、粗魯?shù)乃?、妓女、流浪漢、碼頭工人及女工尋歡作樂的樂園。莫泊桑一八八九年這時，他已不再光顧這等下流而又骯臟的場所，而是有選擇地接受送上門來的獵物。他太名了！回憶了這類河岸酒吧的情形： “有時候，前廳盡里頭，包著棕色皮子的第二道門突然開了，出現(xiàn)一個不穿外衣的胖姑娘。粗壯的大腿和肥肥的腿肚子，在粗網(wǎng)眼的白線緊身內(nèi)衣里顯得清清楚楚。裙子短得不象裙子，而象一條松鼓鼓的腰帶；胸部、肩膀和雙臂的松軟肌肉是粉紅色的，露在鑲金邊的黑絲絨胸衣的外面，十分顯眼。她遠遠地嚷道： 到這兒來吧，漂亮的小伙子們？偶爾她還會親自出來，抓住他們中間的一個，象蜂蛛對付一個比它大的蟲子似的，吊住他，拼命往門口拉?！边@一場景只有經(jīng)常流連于這些場所的人才寫得出來，因為。這首先是一種觀察，一種迫近的觀察。莫泊桑的偉大處在于他以一種絕對純凈的風(fēng)格寫出一些絕對淫穢的事，以至透過左拉所說的這片“薄薄的、透明的玻璃”，淫穢的事已經(jīng)失去誘惑性，而顯出一種深刻的悲劇意義。這是藝術(shù)的力量：它通過客觀地揭示一件淫穢的事而化解了欲念。莫泊桑往往通過打斷欲念使欲念受阻，例如在衣櫥中而達到這個藝術(shù)上的效果。這位被堆滿灰塵的公文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一有機會，就去發(fā)泄過于充沛的能量；而對一個有創(chuàng)造力天才盡管目前這種天才仍潛伏著的人來說，這種發(fā)泄也許會到癡狂的地步。塞納河作為一個慰藉者或者一種興奮劑，給了他歡樂。他夢寐以求在曠野中奔跑，在河水里飛舟。他肌肉發(fā)達的兩臂奮力劃槳，兩岸婆娑的樹影一掠而過，他的這種愛好達到了癡狂的地步，其熱情始終未熄滅過。象這樣一個放蕩不羈的人，是談不上家庭的責(zé)任的。莫泊桑和福樓拜一樣，終生未娶。難道他是模仿福樓拜的榜樣嗎，這位老單身漢曾這么說過：如果你要創(chuàng)作的話，那就不要被家庭這根鏈子鎖?。扛前菔强謶钟邪逵醒鄣募彝ド顣ヒ粋€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力以及意志。莫泊桑似乎接受了這一獨身論，他甚至還發(fā)過這樣的誓：“我絕不會為一個女人而感到痛苦?！蹦切┢髨D得到他的女人我指的是，企圖嫁給他的女人都被他殘忍地打發(fā)走了。這也許印證了不知是誰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天才只會使愛他的女人痛苦。當(dāng)然，這只是作為小職員和登徒子的莫泊桑；而另一方面，在灰蒙蒙的公文下，在熾熱的情欲下，還有一個藝術(shù)家的莫泊桑，一個更真實的莫泊桑。他在蒙賽街的小房間簡直就是一個“培育偉大人物的闊口瓶” （巴爾扎克使用過的一個比喻），往往剛從胡鬧中返回蒙塞街，他就把自己粘在寫字臺上，此時，他允許自己的唯一消遣就是一杯茶，正如巴爾扎克的一杯咖啡一樣。他經(jīng)常這樣寫到深夜。而在辦公室里，假若他提前辦完了公文，他就抽出一張白紙，把它塞在公文下面，悄悄在它上面記下一個剛剛閃入腦際的意象。而這個時候，科長的目光總是掃了過來?！澳阍谧鍪裁?，莫泊桑先生？”他以一種譏諷的口吻說，“我很少見您這樣積極過?！贝蠹叶汲靶λ?，說海軍部里居然出了一位詩人，盡管這個“椋鳥詩人”（意為沒頭沒腦的冒失詩人）寫了一本到處碰壁的詩集。這些在灰堆里埋沒太久的小官僚們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種暗暗地然而堅強的努力往往是一個天才的標(biāo)志，而日后莫泊桑將以高明的一著送還他們曾慷慨施與他的譏諷，他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