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千秋祭

文天祥千秋祭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歲。七個多世紀，一個不朽的生命，從南宋跨元、明、清、民國昂昂而來，并將踏著無窮的歲月凜凜而去。他生于公元1236年。當他生時，“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臨安朝廷，已經(jīng)危在旦夕，人們指望他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然而，畢竟“獨柱擎天力弗支”，終其一生，他沒能，也無法延續(xù)趙宋王朝的社稷。他就在四十七歲那年化作啼鵑去了。當他死時，不，當他走向永生，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陡地豎起了又一根立柱，雖共工也觸不倒的擎天玉柱。假如文天祥在這時候就死去，結(jié)局又會怎樣?毫無疑問，他是可以永生的了。南宋遺民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的戰(zhàn)友，廬陵人王炎午，才在他被押往北方的途中，張貼了數(shù)十份《生祭文丞相文》，疾呼：“大丞相可死矣!”敦促他舍身取義，保全大節(jié)。他自己又何嘗不明白這一點。因此，一路上才又是服毒，又是絕食，自謂“惟可死，不可生”。然而，且慢——打量歷史，我們只能作這般理解——日月還要從他的生命攝取更多的光華;社會還要從他的精神吸收更多鈣質(zhì);盤古氏留下的那柄板斧，需要新的磨刀石;長江和黃河，渴求更壯美的音符。一句話，他的使命還沒有結(jié)束。于是，同年十月，他就在一種求死不得、欲逃又不能的狀態(tài)下抵達元大都燕京。留夢炎是誰?此公不是凡人。想當初，他和文天祥，曾同為南宋的狀元宰相。然而，兩人位同志不同，就是這個留大宰相，早在公元1275年的臨安保衛(wèi)戰(zhàn)中，就伙同內(nèi)奸陳宜中，暗里策劃降元。為此，他極力干擾文天祥率軍馳衛(wèi)，而后又棄城、棄職逃跑。待到臨安淪陷，他又拿家鄉(xiāng)衢州作獻禮，搖身變成元朝的廷臣。留夢炎一見文天祥，就迫不及待地推銷他的不倒翁哲學。他說，“信國公啊，今日大宋已滅，恭帝廢，二帝崩，天下已盡歸元朝，你一人苦苦堅持，又頂?shù)昧耸裁从媚?那草木，誠然還是趙家的草木，那日月，卻已經(jīng)是忽必烈大汗的日月了。”不識相的留夢炎仍然搖唇鼓舌，聒噪不已。天祥不禁怒火中燒，他霍然轉(zhuǎn)身，戟指著留夢炎痛罵：“你今天來，就是給我指這條出路的嗎?你這個賣國賣祖賣身的奸賊!你，身為大宋重臣而賣宋，可是賣國?身為衢州百姓而賣衢州，可是賣祖?身為漢人而賣漢節(jié)，可是賣身？”“你、你、你———，老夫本是一番好意，你不聽也罷，憑什么要血口噴人?”留夢炎饒是厚臉昧心，也擱不住文天祥這一番揭底剝皮，當下臉上紅白亂竄，低頭鼠竄而去。九歲的趙顯，堪稱是元人手里那種不帶引號的王牌。這位南宋的小恭帝，國隆的日子沒有趕上，國破的日子似乎也不覺得太痛苦。同是亡國廢帝，南唐后主李煜的依戀：“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敝慌滤羌炔蛔R夢尋，也不懂悲懷。元人想到了杠桿原理，想著廢物利用，比如，現(xiàn)在就讓他以舊主子的身份，出面勸說文天祥歸順。古話說一物降一物，你文天祥不是最講忠君嗎!那么你看，這會兒是誰來了?天祥這一場大哭，本是策略，旨在讓故恭帝無從開口。但他哭著哭著，想到今日幼主為人所制，竟不自知，而自己和千萬忠臣義士浴血沙場，抵死搏戰(zhàn)，還不就是為了保衛(wèi)趙宋江山!一時心中涌上萬般酸楚，不由動了真情，遂跪地不起，長哭不已，并且一迭聲地泣呼：“圣駕請回!”勸降招安活動并沒有就此止步。這就要談到元世祖忽必烈，——也就是那位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孫子。平心而論，忽必烈也稱得上是一代梟雄，他不僅識得彎弓射大雕，還盡懂得治理天下。且說眼前，他就深知接管漢室，光憑蒙古人的力量，是不能暢達無阻的，須得借助漢人，實行“以漢治漢”才行。而在漢人中，最具號召力、影響力，因此也最能幫他鞏固統(tǒng)治秩序的，當數(shù)文天祥無疑。所以，天祥愈是不屈，他就愈想招安。留夢炎、趙顯兩番碰壁，這一次，他就轉(zhuǎn)派中書平章政事阿合馬上陣。勝利者多的是淫威。此時不耍威風，更待何時!阿合馬在一干僚臣的簇擁下，趾高氣揚地來到會同館正廳，著人傳文天祥。一會，文天祥從容步出。他雖然衣單形瘦，眉宇舉止仍不失大國之相的雍容。天祥站在廳內(nèi)，以宋朝官禮向阿合馬行一長揖，隨后泰然入座。阿合馬瞇縫著眼打量文天祥，惡聲問：“姓文的，知道是誰在跟你講話嗎?”天祥微微一笑：“聽人說，來的是宰相?！薄凹戎沂窃紫?，為什么不下跪?!”天祥揚得一揚眉：“我是南朝宰相，南朝宰相見北朝宰相，彼此彼此，哪有下跪之理?”天祥面如閑云，待阿合馬笑夠了，笑不下去了，才盯住他的眼：“老實告訴你，南朝要是早用我為宰相，你們一定打不到南方去，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老子不跟你斗嘴皮。你要曉得，你的性命，可是捏在老子的掌心!”消息反饋給忽必烈。這位元朝的開山始祖，眼見誘導不成，威逼也無效，但他仍不死心。這就見出了他的目力，一代政治家的戰(zhàn)略巨眼，同時也折射出一個饒有深意的現(xiàn)象：在人類的發(fā)展史上，權力的高地，往往是那些敵對派別的首領，也就是對峙的雙峰，才更為了解，更為識得對方的價值。忽必烈們心生一計，下令將文天祥銬上長枷，送入兵馬司囚禁。為了耗蝕文天祥的銳氣，消磨他的精神，還規(guī)定不準帶一仆一役，日常做飯、燒茶、洗衣，乃至打掃園林，都要他自己動手?！肮蛳?”天祥略一擺手：“你們北人講究下跪，我們南人講究作揖。我是南人，自然只行南禮?！薄疤煜率掠信d有廢，自古帝王將相，因國破而遭殺身之禍的，哪一代沒有?”天祥亢聲說，“我今日忠于大宋王朝，淪為階下囚，只求速死?！碧煜檎骸拔沂撬纬紫?，國破，論職務唯有一死，戰(zhàn)敗被俘，按法律也唯有一死，還有什么其它可講的!”“莫名其妙!”天祥露出無限蔑視，“一部煌煌十七史，你讓我從哪里說起呀?我今天又不是來赴博學宏詞科，哪有工夫陪你閑扯!”“文天祥!你一味想死，我偏不叫你就死!我要囚禁你，讓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文某取義而死，死且不懼，你囚禁又能把我怎樣?”文天祥千秋祭耿耿丹心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漫長的囚禁生涯開始了?！疤斓赜姓龤?，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事樊斍逡?，含和吐明庭。”“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一串霹靂在天空炸響，風吹得燈光不住搖曳，文天祥的身影被投射到墻壁上，幻化成各種高大的形狀，他繼續(xù)俯身狂書：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啊啊，古今的無窮雄文寶典，在這兒都要黯然失色。這不是尋常詩文，這是中華民族的慷慨呼嘯。民族精魂在歷史發(fā)展的緊要關頭，常常要推出一些人來為社會立言。有時它是借屈原之口朗吟“哀民生之多艱”，有時它是借霍去病之口朗吟“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一次，便是借文天祥之口朗吟《正氣歌》。歌之臨空，則化為虹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