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選粹」錢穆的湖故鄉(xiāng)的饋贈

「美文選粹」錢穆的湖，故鄉(xiāng)的饋贈編者寄語故鄉(xiāng)是一個人文化和血緣的根脈，不論走多遠、多久，故鄉(xiāng)的點滴都會縈繞心間，成為內心深處最溫暖、最值得眷戀的地方。錢穆從小生活在無錫蕩口古鎮(zhèn)，那江南水鄉(xiāng)氤氳的煙火氣息，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記。斑駁的石橋，輕蕩的漁船，鮮美的魚湯，故鄉(xiāng)煙火滋養(yǎng)著他的身軀，也滋潤著他的心靈。成名后的錢穆，在太湖之濱完成了起最有影響力的著作之一?？箲?zhàn)時期，他顛沛流離，身體抱恙，久治不愈，于是回到故鄉(xiāng)。受到家鄉(xiāng)風土飲膳的滋養(yǎng)，他的身體慢慢恢復。日后，他遠離故土，但故鄉(xiāng)湖畔的遐思卻讓他永藏心坎，受益終身。如今，青山依舊在，夕陽幾度紅，斯人已逝，但青山綠水、槳聲搖曳的故土水濱，有前輩留下的家國情懷，亦如這方水土，依然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奮然前行的求知者。披文入情錢穆的湖與湖上閑思①無錫蕩口古鎮(zhèn)，是學者錢穆的故鄉(xiāng)。粉墻黛瓦的街區(qū)，恰如兩片青色衣襟覆蓋在河道兩側。一座座石拱橋、石梁橋似紐襻，把它們緊緊相連。蒼顏斑駁的賣魚橋，是從前進行魚鮮交易的地方。天明時分，漁民們搖著小木船，陸續(xù)從湖蕩那邊進鎮(zhèn)，淺艙里水花四濺，銀光閃爍。剛剛在橋堍纜好船，手挽竹籃的主婦就圍攏來了。也許生命、生活的真諦就隱在這鄉(xiāng)土氣息濃厚的人間煙火中。在這白墻黛瓦間，煙火是最純真的顏色。故鄉(xiāng)也許是一味藥劑，能治愈身心的疲憊。②昔日，年少的錢穆生活在古鎮(zhèn)老街，常常到鵝肫蕩邊玩耍。號稱八千畝水面的鵝肫蕩，平時禁捕，到了冬天才開捕。一時千舟云集，熱鬧非凡。錢穆的父母雇了一條船，興致勃勃帶著他下湖。有人把活蹦亂跳的魚兒送來，在湖蕩里現(xiàn)燒現(xiàn)吃，那情景讓錢穆晚年居住在臺灣都無以忘懷。對于他，湖是故鄉(xiāng)的意象。湖是生計，更是生活，是浸潤了情感的意象，在那里能尋到生命的原點。這里是錢穆人生的起點，也是他一生難以割舍的地方。③1948年上半年，錢穆應《申報》副刊《學津》編輯謝幼偉之約，花四個月時間，陸續(xù)寫成三十篇文章。誰知道《學津》突然停刊，他遂把文章編成一冊《湖上閑思錄》。當時他任教于無錫江南大學，臨近太湖，距故鄉(xiāng)蕩口也不遠?！罢n務輕閑，胃病新愈，體況未佳，又值時局晦昧，光明難睹，時時徜徉湖山勝處，或晨出晚歸，或半日在外。即暫獲間隙，亦常徘徊田塍魚塘之間。盡拋書冊，唯求親接自然，俯仰逍遙以自遣……”夜燈下，隨筆抒寫，這些出自閑思遐想的文章（“閑思遐想”的靈感源于故鄉(xiāng)湖光山色間心靈的放松，徜徉于故鄉(xiāng)山水間，就如在母親的懷抱，恬淡閑適，此刻靈魂才能迸發(fā)無限才思。），與他的其它著述頗不相同（用今天的目光看，乃為文化隨筆）。十年后，錢穆在香港新亞書院，再次披閱，決定刊而布之。他覺得恍如讀別人的書，幸而談吐跟自己平素沒有大的懸異，更令人高興的是生平竟有那一段閑暇的日子，堪作回憶，彌自珍惜。珍貴的東西往往不可復得，靈感如此，歲月亦如斯。④又過了二十余年，86歲高齡的錢穆應三民書局再版《湖上閑思錄》之約，在臺北外雙溪寓所素書樓再次寫下跋文。那時他已雙目失明，無法讀報，卻仍捉筆寫稿。略談三十余年對中國文化的思考和撰述后，他悵然寫下這段文字：“自慚學問未有進步，而國事世風，每況愈下。回憶當年太湖邊一段心境，亦已有黃鶴一去不復返之狀。撫今追昔，感慨何似”。學者老矣，縈繞不去的，只是故鄉(xiāng)湖蕩給自己帶來的心境。這是鄉(xiāng)愁，又比鄉(xiāng)愁愈加深沉厚重。懷戀當年太湖邊的閑逸心境，實為解鄉(xiāng)愁，鄉(xiāng)愁的本真是生命的叩問：一是年老慨嘆，二是落葉難歸根，三是對人生佳境的追憶。⑤蕩口古鎮(zhèn)，是太湖流域無數(shù)古鎮(zhèn)中的一個。清亮的石板、低矮的廊檐、臨水的樓閣，還有店鋪里的那些糖果小吃，一切都是如此熟稔。古鎮(zhèn)無不依水而生，而蕩口的獨特之處，在于街巷是筆直的，沒有迂回曲折，每戶人家都自在地領略水色。這里古樸風貌猶存。店鋪里的美食，小籠饅頭、青白團子、甘露青魚、糯米酒釀……每一樣都透露水的意蘊。人們說，魚蝦能補充人腦中的DHA水平，所以經(jīng)常吃魚的人聰明。顯然，居住在蕩口的人得天獨厚。古鎮(zhèn)繁華，故有地靈人杰的潛力。食物醇美，尤其是魚蝦，似乎為錢穆取得如此巨大成就做了地緣上的解釋。⑥錢穆故居，是一處經(jīng)過精心修葺的清代建筑，前門臨街面水，后邊有一個綠蔭籠罩、花木繁茂的庭園。四周靜謐得幾乎能感覺時光流逝的聲響，恰好可以讀書。物是人非，但臨水而建的靜謐庭院，似乎在講述著這里曾經(jīng)求知似渴的少年故事。⑦當年，錢穆在蕩口讀小學的時候，很喜歡章學誠的《文史通義》。有一天，他在睡夢中發(fā)覺自己走上了一座小樓，樓上居然大多數(shù)是章學誠的書，有不少是外面買不到的。他頓時欣喜若狂。二十多年后，他應邀到北京大學教書。在圖書館里，真的看見了當年夢中出現(xiàn)的那一幕，書架上擺放的幾乎都是章學誠的書。湖中的魚蝦通靈助夢，更何況是讀書人的愛書之夢？從蕩口小鎮(zhèn)到北京圖書館，變的是空間，不變的是求知欲，而酷愛讀書的求知欲是否又是故鄉(xiāng)的水土氤氳而成的呢？⑧《湖上閑思錄》用現(xiàn)代漢語，而不是文言，隨心所欲地談論人文與自然、精神與物質、藝術與科學、禮與法、鄉(xiāng)村與城市，涉獵面非常廣泛。其中的《情與欲》，有這樣的表述：⑨“歷史人生卻不然。他之回憶過去，更重于懸想未來。過去是過去了，但在你心上，豈不留著他一片記憶嗎？這些痕跡，你要保留，誰能來剝奪你？那是你對人生的真實收獲，可以永藏心坎，永不退滅的。人生不斷向前，未必趕上了你所希望，而且或離希望更遠了，希望逐步幻滅，記憶卻逐步增添，逐步豐富了。人生無所得，只有記憶，是人人可以安分守己不勞而獲的。那是生活對人生惟一真實的禮物，你該什襲珍藏吧！”引用原文，既顯示錢穆的遐思之深奧，又突顯了他浸潤于故鄉(xiāng)水土時的那種恣意才思。這成就，源于個人奮斗，是否也與故鄉(xiāng)有一絲關聯(lián)呢？⑩抗日戰(zhàn)爭時期，錢穆在云南宜良寫成了《國史大綱》一書。國事未定，變端莫測，他決意不返平津，不滯京滬，先后去了昆明、成都。不料患上胃病，久治不愈。恰逢江南大學創(chuàng)辦，遂去往太湖之濱的無錫，游神淡泊，自求寧靜。家鄉(xiāng)的風土飲膳，給他的健康帶來了很大轉機。由此，我們不難感受故鄉(xiāng)的湖蕩在錢穆記憶深處的位置。而不管身在何處，他從未忘記自己在湖畔的閑思遐想。故鄉(xiāng)給他的真實禮物，始終永藏心坎。故鄉(xiāng)不僅治愈了他的身體，還撫平了他心靈的焦慮和荒蕪。深邃的才思，是故鄉(xiāng)的饋贈，也是故鄉(xiāng)人文水土盛開的花。?“中國傳統(tǒng)思想似乎只偏重在內心情感方面，對于知識自由，未能積極提倡。西方近代自由呼聲，最先是為科學知識之覺醒所喚起，但后來無限度引用到政治和經(jīng)濟方面去，則亦不勝流弊?！痹跇嫿ㄈ祟惷\共同體的今天，如此鞭辟入里的敘述，依然能給人警醒。家國情懷、故鄉(xiāng)山水的浸潤幫助錢穆走向廣闊的學術天地，摘得學術思想桂冠。?蕩口的傍晚，潮潤的南風掠過湖面，送來涼爽。人們順著長長的棧橋，在鵝肫蕩邊漫步，享受夕照中的湖光水色。放眼看去，湖上碧波閃爍著漣漪，搖曳的船槳呼喚歲月的回聲。青檐依水相連，綠樹肆意鋪張，花瓣漫天浮落。以景結情，蕩口山水幾度秋，風清氣爽景依舊，人世滄桑，不變的是生命的溫度，歲月的號角，故鄉(xiāng)的遐思。——選自《中華讀書報》（2020年6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