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如果有來生》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三毛《如果有來生》來生

顧城和謝燁是在火車上邂逅的，時間是1979年。顧城致謝燁小燁：買票的時候，我并沒有望見你，按理說我們理應(yīng)離得很近，由于我們的座位緊挨著?；疖囬_動的時候，我望見你了嗎？我和別人說話，猶如在回避一個空間、一棵涼快的樹。到南京站時，別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沒有說話，就站在我身邊。我猛然變得古怪起來，可能是想站起來，但站了站卻又坐下了。我開頭感受到你、你頸后飄動的輕微的頭發(fā)。我拿出畫畫的筆，畫了老人、孩子、一對夫婦、坐在我對面滿臉倒運(yùn)的化工廠青年。我畫了你身邊每一個人，但卻沒有畫你。我覺得你亮得奪目，使我的目光無法停留。你對人笑，說上海話。我感到你身邊的人全是你的親人，你的妹妹、你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領(lǐng)會。

晚上，全體的人都睡了，你沒有睡。我們是怎么開頭談話的，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你用領(lǐng)會的北京話回復(fù)。你的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夢幻的魚群，鼻線和嘴角有一種金屬的光芒。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給你念起詩來，又說起電影又說起遙遠(yuǎn)的小時候的事。你看著我，回復(fù)我，每走一步都有回聲。我完全忘卻了剛剛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很目生，甚至連一個禮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現(xiàn)在卻能聽著你的聲音，穿過薄薄的世界走進(jìn)你的聲音、你的目光，走著卻又不斷回到此刻，我還在看你頸后的最淡的頭發(fā)。

火車走著，進(jìn)入早晨，太陽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來，我猶如驚醒了，我站著，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過一會兒你將成為永生的幻覺。你還在笑，我對你憤怒起來，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你活著，生長著，比我更真實(shí)。我掏出紙片寫下我的住址，車到站了，你逐漸拾掇行李，人向兩邊走去，我把地址給你就下了火車。

顧城1979年7月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你是個怪人，照我爸爸的說法可能是個騙子，你把地址塞在我手里，樣子禮貌又滿含怒氣。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著長長的長著白楊樹的道路走，輕輕地敲了你的門，開門的是你母親，她猶如已經(jīng)知道了我，就那么留神地看我。你走出來，猶如還沒睡醒，黑鋼筆直接放在口袋里。你不該同我談?wù)軐W(xué)，由于衣服上的墨跡惹人發(fā)笑，我想指點(diǎn)你，又察覺別的口袋同樣有大量墨水的顏色，才知道這是你的習(xí)慣。我給你留下地址，還挺傻地報告你我走的日子。離開那天你去送我，我們什么都沒說，我們知道這是開頭而不是道別。

你會給我寫信嗎？你說會的。寫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厚度至少等于兩部長篇小說。

小燁1979年7月

顧城致謝燁

小燁：

收到你寄來的避暑山莊的照片，真欣喜，欣喜極了，又有點(diǎn)懊喪，我為什么沒跟你去承德呢？斑駁的古塔、夕陽蘊(yùn)含著多少哲理，又萌發(fā)出多少生命，無窮無盡的鳥沒入黃昏，猶如紛亂的世界此后終止，只有大自然、冷清的歷史、自由的靈魂。太陽落山的時候，你的眼睛彌漫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輝煌的天穹，我將悄悄凝望你，讓一生都沐浴著光芒。

我站在天國門口，多少感到一點(diǎn)懼怕，這是第一次，生活教我精心，而熱血卻使我大膽。

我們在火車上相識，你媽媽會說我是壞人嗎？

顧城1979年8月

謝燁致顧城

顧城：

今天我覺得精神更加好，現(xiàn)在可以報告你，我病了，發(fā)高燒昏昏沉沉好幾天，今天我真的覺得我已經(jīng)好了。這幾天躺在床上，每日看或者說是聽你的信，可能我真從你那帶走了靈魂，它不時聚成你的樣子，把你的詩送到我耳邊，我猶如一個住在海邊的姑娘，聽小石子在海水里唱歌。

你的信讓我望見了將來，多好，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將來呢？我感到云從松樹上升起來，你一步步走上臺階，你就在我身邊，我相信，這是命運(yùn)，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短，而命運(yùn)是漫長的。

這會兒，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起我的頭發(fā)，猶如把我的靈魂也吹得飛升起來，我太欣喜了，真累。我閉上眼睛就能望見你，像兄長那樣站在我面前，你禮貌地帶著我走路，給我講安徒生，講法布爾的故事，講路邊的草怎么結(jié)出果子，瓢蟲有多少斑點(diǎn)。你神氣地走在路上，猶如整個北方都屬于你。可能，你還要回到你少年時放豬的地方，走被雨水沖壞的路，白石頭美觀地顯示出來，你的目光凝望著它，穿過巨大的天空，向東方伸去，苦咸的淚灑遍蕭瑟的土地，四處是白茫茫的，就像雪，像冬天。你就在上面走，越來越遠(yuǎn)。你還是相信有一個河岸，那里的土地被晨光照亮，曲曲折折的，有大量鳥，大量大雁在那棲息，它們把頭放在翅膀下面睡覺，你是屬于它們的，你會飛，眼睛里映著我們的世界，而我只能躺著，躺在熱沙子上生病。

真不想讓你走得太遠(yuǎn)，我曾想過用手遮住你的眼睛，現(xiàn)在不了，真的那么做，會使我不得平靜的。沒人說你是壞人，火車開來開去，上邊裝滿了人，有好有壞，你都不是，你是一種個別的人。

小燁1979年8月

謝燁的母親并沒有看中這未來的女婿，當(dāng)顧城特意從北京趕到上海向謝燁開展攻勢時，他的癡心和率真，并未被未來的岳母采納。他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