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語文晨讀材料之美文閱讀19 落紅蕭蕭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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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

①蕭紅[注]出生時(shí)，呼蘭河水是清的。月亮喜歡把垂下的長發(fā)，輕輕浸在河里，洗濯它一路走來惹上的塵埃。于是我們在蕭紅的作品中，看到了呼蘭河上搖曳的月光。那樣的月光即使沉重，也帶著股芬芳之氣。蕭紅在香港辭世時(shí)，呼蘭河水仍是清的。由于被日軍占領(lǐng)，香港市面上骨灰盒緊缺，端木蕻良不得不去一家古玩店，買了一對素雅的花瓶，替代骨灰盒。這個(gè)無奈之舉，在我看來，是冥冥之中蕭紅的暗中訴求。因?yàn)槭捈t是一朵盛開了半世的玫瑰,她的靈骨是花泥，回歸花瓶，適得其所。

②香港淪陷，為安全計(jì)，端木蕻良將蕭紅的骨灰分裝在兩只花瓶中，一只埋在淺水灣，如戴望舒所言，臥聽著“海濤閑話”；另一只埋在戰(zhàn)時(shí)臨時(shí)醫(yī)院，也就是如今的圣士提反女子中學(xué)的一棵樹下，仰看著花開花落。

③我三月來到香港大學(xué)做駐校作家時(shí)，北國還是一片蒼茫。來港后的次日黃昏，我無意中散步到此，見到圍欄上懸掛的金字匾額是“圣士提反女子中學(xué)”時(shí)，心下一驚，難道這就是蕭紅另一半骨灰的埋葬地？難道不期然間，我已與她相逢？

④我沒有猜錯(cuò)，蕭紅就在那里。

⑤蕭紅1911年出生在呼蘭河畔，舊中國的苦難和她個(gè)人情感生活的波折，讓她飽嘗艱辛，一生顛沛流離，可她的筆卻始終飽蘸深情，氣貫長虹。蕭紅與蕭軍在東北相戀，在西安分手。他們的分手，使蕭紅一度心灰意冷，她遠(yuǎn)赴日本療傷。此間，魯迅先生病逝，這使內(nèi)心灰暗的她，更失卻了一份光明。蕭紅才情的爆發(fā)，恰恰是她在香港的時(shí)候，那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歲月?！逗籼m河傳》無疑是蕭紅的絕唱，茅盾先生稱它為“一幅多彩的風(fēng)景畫，一串凄婉的歌謠”，可謂一語中的。她用這部小說，把故園中春時(shí)的花朵和蝴蝶，夏時(shí)的火燒云和蟲鳴，秋天的月光和寒霜，冬天的飛雪和麻雀，連同那些苦難辛酸而又不乏優(yōu)美清麗的人間故事，用一根精巧的繡花針，疏朗有致地繡在一起，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打造了一個(gè)獨(dú)一無二的“后花園”，生機(jī)盎然，經(jīng)久不衰。

⑥蕭紅在淺水灣的墓，已經(jīng)遷移到廣州銀河公墓，而她在呼蘭河畔的墓，埋的不過是端木蕻良珍存下來的她的一縷青絲而已。一個(gè)人的青絲，若附著在人體之上，歲月的霜雪和枯竭的心血，會(huì)將它逐漸染白；而脫離了人體的青絲，不管經(jīng)歷怎樣的凄風(fēng)苦雨，依然會(huì)像嬰孩的眼睛一樣，烏黑閃亮。

⑦圣士提反，是首位為基督教殉難的教徒，他是被異教徒用石塊砸死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女校，有一股說不出的悲壯，更有一股說不出的圣潔。其實(shí)蕭紅也是一個(gè)虔誠的教徒，只不過她信奉的教是文學(xué)，并且也是為它而殉難。她在文學(xué)史上的光華，與圣士提反在基督教歷史上的光華一樣，永遠(yuǎn)不會(huì)泯滅。

⑧清明節(jié)的那天，香港煙雨蒙蒙。黃昏時(shí)分，我啟開一瓶紅酒，提著它去圣士提反女子中學(xué)，祭奠蕭紅。蕭紅是黑龍江人，那里的嚴(yán)寒和長夜，使她跟當(dāng)?shù)厝艘粯樱矚g飲酒吸煙。我多想撒一瓶呼蘭河畔生產(chǎn)的白酒給她呀，可是遍尋附近的超市，沒有買到故鄉(xiāng)的酒。我只能以我偏愛的紅酒來代替了。

⑨復(fù)活節(jié)連著清明，香港的市民都在休長假，圣士提反女校靜悄悄的。我在列堤頓道，隔著欄桿，搜尋園內(nèi)可以撒酒的樹。最終，我選擇了兩棵大樹，它們看上去年過百歲，而且與欄桿相距半米，適合我撒酒。一株是高大的石榴樹，一棵則是冠蓋入云、枝干遒勁的榕樹。鐵欄桿的縫隙，剛好容我伸進(jìn)手臂。我舉著紅酒，慢慢將它送進(jìn)去，默念著蕭紅的名字，一半撒在石榴樹下，另一半撒在樹身如水泥澆筑的大榕樹下。紅酒漸漸流向樹根，滲透到泥土之中。它留下的妖嬈的暗紅的濕痕，仿佛月亮中桂樹的影子，隱隱約約，迷迷離離。

⑩撒完紅酒，我來到圣士提反女校旁的城西公園。一雙黑色的有金黃斑點(diǎn)的蝴蝶，在棕櫚樹間相互追逐，它們看上去是那么的快樂；而六角亭下的石凳上，坐著一個(gè)膚色黝黑的女孩，她舉著小鏡子，靜靜地涂著口紅。也許，她正要趕赴一場重要的約會(huì)。如今的香港，再不像蕭紅所在之時(shí)那般的疏朗了。而圣士提反女校周圍，亦被幢幢高樓擠壓著。蕭紅安息之處，也就成了繁華喧鬧都市中深藏的一塊碧玉。不過，這里還是有她喜歡的蝴蝶，有花朵，有不知名的鳥兒來夜夜歌唱。作為黑龍江人，我們一直熱切盼望著能把蕭紅在廣州的墓，遷回故鄉(xiāng)，可是如今的呼蘭河幾近干涸，再無清澈可言，你看不到水面的好月光，更看不到放河燈的情景了。我想蕭紅一生歷經(jīng)風(fēng)寒，她的靈骨能留在溫暖之地，落地生根，于花城看花，在香港與涂紅唇的少女為鄰，也是幸事。更何況，蕭紅臨終有言，她最想埋葬在魯迅先生的身旁。

(11)走出城西公園，我踏上了圣士提反女校外的另一條路——柏道。暮色漸深，清明離我們也就越來越遠(yuǎn)了。走著走著，我忽然感覺頭頂被什么輕撫了一下，跟著，一樣?xùn)|西飄落在地。原來從女?；▓@欄桿頂端自由伸出的扶桑枝條，送下來一朵扶?；?。沒有風(fēng)，也沒有鳥的蹬踏，但看那朵艷紅的扶桑，正在盛時(shí)，沒有理由凋零。我不知道，它為何而落。可是又何必探究一朵花垂落的緣由呢！我拾起那朵柔軟而濃艷的扶桑，帶回寓所，放在枕畔，和它一起做星星夢。

（選自《2010年中國最佳散文》，有刪改）【注】蕭紅（1911—1942）中學(xué)時(shí)代接觸了五四以來的新思想和中外文學(xué)，1935年在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