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也倒不了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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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啦'一聲，小小的火焰照亮了老屋的一角。母親左手放下火柴盒，順手抓起一把備好的棒子皮，右手輕輕地遞過去，等火苗躥高了，母親迅疾地把柴送到灶膛里，緊接著又添了一把柴，一股濃濃的青煙便從灶門里躥出來，撲在母親臉上，母親即刻咳個不停。青煙氣勢洶洶地?fù)湎蚍苛?，撞到屋頂又折了下來，與又上升來的青煙撞個滿懷，不一會兒青煙就占據(jù)了整個房梁之上的空間，翻滾著，繼續(xù)向下壓著，然后從屋門口奪路而出。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燒起來，火苗舔著灶門，把母親的臉映得通紅。"咕噠'"咕噠'的風(fēng)箱聲像一把古老的時鐘，報時聲一直傳到大街上，一天三響，從年頭到年尾連綿不短。

灶臺的那面連著土炕，一盤大炕把整個西山占據(jù)了，炕上的葦席經(jīng)過多年的摩擦，泛著黃褐色的亮光，席頭的破損處用布補著，奶奶就在有灶的那頭躺著，浮腫的身子像一塊巨石壓著這個家。我在外面野夠了，就跑回家里，爬到炕上或者用火柴盒插火車，或者去翻一本很厚的夾鞋樣的書。那是父親上學(xué)讀過的書，我不認(rèn)得字，只是喜歡看那里面的插圖。有時也湊到奶奶身邊，用手按一下奶奶浮腫的肚子，奶奶的肚子馬上出現(xiàn)了一個凹陷。我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凹陷艱苦地復(fù)原。我不明白為什么奶奶的肚子和其他人不一樣。這個時候奶奶總是慈祥的撫摸著我的頭，而母親卻把我喝斥到一邊去了。

我不止一次地躺在炕上看著青煙填滿老屋屋頂?shù)目斩?。等鍋里冒出熱氣，熱氣升騰與青煙融在一起，房梁之上就一片白霧蒙蒙了。青煙撲在墻壁上，撲在房梁上，撲在屋頂上，大部分煙霧折了回來尋路逃出去，而就那么一小部分煙霧執(zhí)拗的留在了那里不愿走了，日積月累，墻壁、房梁、屋頂便變得像墨一樣黑，像夜一樣黑。房梁與檁條還黑得發(fā)著亮光，像是油了一層黑漆。后來用鋸截舊房梁時，竟發(fā)現(xiàn)黑煙深入木質(zhì)一寸有余。

夜幕來臨，豆大的燈火在這樣的黑屋子里像夜空中的一顆小星星。母親坐在昏暗的燈光里，紡車開始吱妞妞地響個不停。奶奶的故事講不動了，她翻來覆去的就那幾個關(guān)于鬼狐的故事，還有些我聽不懂的關(guān)于祖父曾祖父的舊事。她現(xiàn)在只是悄悄的躺在炕頭上，望望我，望望黑漆漆的屋頂，然后閉上眼睛，聽我們娘倆說話，或者是在與一些往事糾纏。母親的故事多一些，但也有好多關(guān)于鬼狐的故事。或許在她們的內(nèi)心深處只有這些是讓人敬畏的。他還跟我講孫悟空、豬八戒，也跟我講賈寶玉、林黛玉；牛郎、織女；天仙配。她還跟我講猴子撈月亮，東郭先生和狼，狐貍和烏鴉過了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除了從說書唱戲里聽來的故事外，就剩下流傳千年的寓言與傳聞了。其中一個故事中的主角讓我充滿畏懼與好奇，它就是會說話的貔子。書生趕考住店，它在窗外學(xué)人說話；路人行夜路，它在路邊的大樹后學(xué)人說話；鄉(xiāng)親澆地，它在莊稼地里學(xué)人說話。有好多人想逮住它，但沒有一個成功。母親說特別是在夜里聽到有人跟你學(xué)話，你千萬別理它，那是話貔子，假如你理它，它會把你帶到一座枯空墳里去。母親不止一次的說到過話貔子，奶奶也曾經(jīng)說起過。好像這種動物就在村子外面某個角落里躲著，夜里就潛進(jìn)村來學(xué)人說話。這種動物占據(jù)了我的腦海，我全力的想象它的模樣。我感到畏懼，更感到好奇！在潛意識里總想去遇見這個會說話的動物。我家的南屋里堆滿了柴草，往往有些黃鼬，老鼠出沒。有幾次夜里我拿著手燈穿過天井的老榆樹，來到南屋門口，心砰砰砰砰地直跳，我希望遇到它，又怕它真的出現(xiàn)。這樣的舉動煎熬了我好長一段時間。

父親干活回來捎回了一些樹枝，抱到灶前用力一放，順手撲打著身上的塵土。塵土逐漸地飄飛，在射進(jìn)屋里的陽光里密密匝匝的上下興奮地翻動著，久久不能平定下來。黑墻上被方才幾根樹枝滑了一下，幾道修長的白痕刷地刺了我的眼睛。本來是土黃的顏色，在這里卻顯得那樣的白。那個時代是黑白的時代。而白是多么奢靡的顏色。你看隊里的隊長的臉多么黑啊，每天上工他都掐著腰，嘰里咕嚕的訓(xùn)話，我們幾個伙伴經(jīng)常鉆在人群里喊他"黑鍋底'。其實其他的社員的臉也是黑黢黢的，但沒有那隊長得黑。你看六大爺一家人的臉多么白！六大爺在煤礦上班，每次回家都穿著純凈的襯衣，有時還把襯衣扎到褲腰里。他經(jīng)常用白白的手捏著一塊塊糖分給我們吃。你看他家的房子多么白??！聽說墻皮是用白石灰抹得，每次我去他家都覺得晃眼。原來我家的房子也可以是白色的！我貌似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等父親出門后，我就拿起樹枝在黑色的墻面上劃了起來。劃一下欣喜一下，劃一下欣喜一下，不一會兒灶前的那道墻上，便橫七豎八的劃滿了傷痕。幾聲呢喃，兩只燕子進(jìn)得屋來在房梁上繞了一圈出去了，我怔了一下，環(huán)顧了一下屋里，在炕里面的墻上早就由于墻皮的脫落出現(xiàn)了幾塊白斑。有的因時間的原因，白斑上又掛上了些許黑灰。我一時興起，一下子爬到了炕上，用樹枝一戳白斑邊上的黑墻皮，早就裂開的墻皮一下子脫落下來，落到了被子上，刷啦啦的聲音驚醒了奶奶，奶奶欠起身問我做什么？我說我在畫小燕子。奶奶又無力的躺了下去。我一下一下勾著墻皮，不一會兒那白斑真的很像一只飛行的小燕子了！我又去勾另一個白斑，我又勾了個小猴子我又勾了個小兔子我又勾了個小馬子我突然停住了手，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話貔子?？赡莻€東西我沒見過，不知道長什么樣子?。课业氖贮c在墻皮上不停的轉(zhuǎn)圈，不知怎么去勾畫了。正在這時，母親回來了，一看墻上被我整得跟大花臉?biāo)频?，被子上落滿了墻土，便厲聲的把我趕下炕來，一邊清潔著炕上一邊數(shù)落我，嚇的我哧溜就跑了出去。

到了晚上，我躺在炕上，透過昏暗的燈光，我看到墻上那些動物就都鮮活起來，他們唧唧喳喳的說著話，做著各種動作。母親依舊在紡線，父親在吞云吐霧的想事情。他們聽不到小動物們美好的歌聲的，也看不到它們幽美的舞蹈。這個我敢確定的，由于父親母親的表情跟平時一樣木然。我真想把我聽到的、看到的講給他們聽，但又怕再挨一頓批評。

我不止一次的跟伙伴們打聽話貔子畢竟什么樣子。有的說像狐貍，尖尖的下巴，大大的尾巴；有的說像頭牛眼睛大大的，蹄子大大的；有的還說它長著老鷹的頭，蛇的身子無論我們怎么努力都想象不出它的模樣。有好多次我試圖完成我的杰作，但都不能如愿。我只是瞅著母親看不見就偷偷的在墻上繼續(xù)畫些蟲啦鳥啦什么的。每到晚上我就欣賞他們精彩的節(jié)目。我往往在睡夢中笑出聲來。

我終究決定放棄勾畫話貔子了。那個夏天的一個清早，奶奶去世了。我雖然不懂的死亡的含義，但看到父親、母親都哭得很悲傷。一些親戚朋友也來了，人好多，出出進(jìn)進(jìn)的，最終就把奶奶抬走了。老屋里沒了奶奶一下子覺得空蕩蕩的。我幼小的心靈也灰蒙蒙的。到了晚上，那些小動物們都像睡著了似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看到在東面的墻上的一塊白斑的輪廓越看越像奶奶愁苦的臉，她就那樣看著我們一家三口寧靜的呆在昏黃的時光里。我不要那個話貔子了，它確定不是個好東西。我不能讓這個怪物侵?jǐn)_其他的小動物們。過了不久，那些小動物們又在晚上出來跟我一起玩耍了。

這是我內(nèi)心的一個小機要，我曾經(jīng)靜靜的告訴過幾個小伙伴，他們也說沒少在黑墻皮上勾畫自己的夢中的東西。也沒少挨父母的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