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樹蔭下的默想

何其芳：樹蔭下的默想何其芳：樹蔭下的默想我和我的朋友坐在樹蔭下。六月的黃金色的陽光照射著。在咱們眼前，在蒼翠的山巖和一片有灰瓦房頂?shù)奈萆嶂g，流著聲勢赫赫東去的揚(yáng)子江。咱們高高在上。這當(dāng)?shù)卦缒杲形魃剑詮挠辛艘稽c(diǎn)人工的裝修，一個運(yùn)動場，一些花木和假山石和鋪道，便成了公園。而且在這冷風(fēng)時至的巖邊有了茶座。咱們就坐在茶座間。一顆枝葉四出的巨大的常綠樹隱蔽著。這種有橢圓形葉子的喬木在咱們家園名黃桷樹，常生長在巖邊嶺上，給行路人歇息時以清涼。當(dāng)我留滯在沙漠似的北方我是多么牽掛它啊，我以不知道它在植物學(xué)上的姓名深為惋惜，直到在一本地輿書上讀到描繪咱們家園的文字，在土壤肥美之后接上一句榕蔭四垂，才猜測它一定是那生長在熱帶的榕樹的變種?，F(xiàn)在我就坐在它的樹蔭下。而且身邊是我常常牽掛的別了四五年的朋友。我將怎樣稱號我這位朋友呢？我曾在詩中說他常有溫文的緘默沉靜。有人稱他為一個高尚的人。高尚是一個冰冷的形容詞，但是他，就關(guān)于我而言，是第一個影響到我的日子的朋友。他使我由褊急，孤僻和關(guān)于人類的不信任變得比較廣大，比較有憐惜。就他自己而言，他雖不怎樣寫詩卻是一個詩人。當(dāng)我和他同在一個北方古城中的會館里度著許多孤寂的日子，咱們是非常接近；當(dāng)咱們分別后，各安閑一邊受著磨難，他和肺病奮斗而我和孤單，和人世的冰冷，最終開端和不合理的社會奮斗，我仍是常常牽掛他。他是一個非時刻和日子上的疏遠(yuǎn)所能阻隔的朋友。這次我回到鄉(xiāng)間的家里去過完了十三天假期，又到縣城里來冒著暑熱，等著船。又等了三天的船。合理我非常厭煩的時分，他坐著帆船從他那阻塞的不通郵訊的鄉(xiāng)間到縣城里來了。但咱們只有著很短暫的時刻。今日夜里我就將睡在一只船上，明日清晨我就將脫離我的家園。我的旅程的結(jié)尾是在遼遠(yuǎn)的山東半島的一個小縣里。我將徹底單獨(dú)地帶著熱心和勇敢到那生疏當(dāng)?shù)厝ィ笠粋€被放逐的人。咱們說了許多的話，隨后是頃刻緘默沉靜。就在這頃刻緘默沉靜里，許多回憶，許多感想在我心里浮了起來。北方的冬季。現(xiàn)已飄飛過雪了。一種奇特的悒郁巴望。那每逢我在一個環(huán)境里住得稍稍熟諳后便欲有新的搬遷的巴望。又不行抵擋地摧殘著我。我寫信給我的同鄉(xiāng)，說想搬到他們所住的那個會館里去?；匦艁砹耍骸暗葞滋煸侔醽戆桑蹅儸F(xiàn)在過著赤貧的日子。”那會館里簡直滿是一些到北方來上學(xué)的年青人，常常因家里的錢寄到得太遲而受困頓。但我仍是搬去了，由于我已不行忍受地厭惡了那有著熊熊的爐火的大學(xué)寄宿舍，和那光輝的圖書館，和那些放散著逝世的芳香的書本。搬到會館后我的屋子里沒有生爐火，冷得象冰窖。每天餐桌上是一大盆粗菜豆腐，—碗咸菜和一鍋米飯。但是我感到一種新鮮的歡欣。由于咱們過著一種調(diào)和的日子。而我那常有溫文的緘默沉靜的朋友那時分更常有著溫文的淺笑。在積雪的日子，我往往單獨(dú)跑出去享用孤寂，回來便坐著寫詩。那是一些很天真的歌唱，但全賴那位朋友讀后的定見和暗示我才自己理解。所以他又是第一個影響到我的寫作的朋友。他使我的寫作由虛浮，庸俗和淺陋可笑的感傷變成比較親熱，比較有期望。他自己是不常寫作的。但有一次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冊手抄本給我看，上面寫滿了用小詩方式記下來的詩的言語，象一些通明的露水那樣使我不能忘掉。到現(xiàn)在我還能背誦出其間的一些：孤寂的秋貓兒繞著我的腳前腳后吹去爬到我書上的蟲兒使它做一個跳巖的夢遲晚的北方的春天總算來了，或許說已是初夏，由于在那古城里這兩個時節(jié)是分不清的。每個宅院里的槐樹已張開了它的傘。他的窗前已牽滿了爬山虎的綠葉。我常常坐在他的屋子里嘮嗑，或許諦視著在那窗紗上抽動著灰色的腿的壁虎。他呢，他望著屋檐下的上一年的舊蜂窩牽掛他的舊日。咱們都感到最好以作業(yè)來解悶孤寂了。所以咱們自己印一種小刊物來催促咱們寫作。這小刊物印行了三期便沒有持續(xù)，由于我被摧殘于一種日子上的膠葛。一種燃燒著自己的熱心，再也不能安靜地提起筆來寫一點(diǎn)什么。那郁熱的多雨的夏日啊，我第一次背起了愛情的十字架。我常以我那位朋友的屋子為我的煩憂的托庇所，由于在那里我能夠找到安靜、友誼和莫逆于心的說話。有時咱們一起緩步在那些彎曲的多塵的小胡同里，或許在那開著馬纓花的長街上。一個晚上咱們又走進(jìn)了一個常去的荒蕪的園子里。隔著暗暗的湖水，咱們停下來眺望彼岸的樹林。我忽然想起了家園。而他也談起他將來樂意回到鄉(xiāng)間住著，常常坐在屋側(cè)的池塘邊的樹蔭下垂釣，而且期望那時鄉(xiāng)間的交通比較便利，郵差從池塘邊走過，經(jīng)常把遠(yuǎn)方的信親交在他手里。不久他就脫離了那個古城，回到紊亂的文明落后的家園去尋覓作業(yè)。沒有發(fā)現(xiàn)適合的作業(yè)卻發(fā)現(xiàn)了肺病。他吐血了。這個悲痛的音訊給我?guī)眢@奇，擔(dān)憂，我想起了他衰弱的身體，困難的家庭情況和家園的那種摧殘人的社會環(huán)境。全賴他自己，他和那可怕的疾病奮斗了四五年仍是剛強(qiáng)地活著。在這中心他還斷續(xù)地以勞力去交換一種極簡略的日子。在一封信里他寫著：“我甘心挑蔥賣蒜，不好那些人來往?！蹦切┤耸鞘裁慈四?？不待估測，我就想到那是充溢各地的閉著眼向社會的上層爬的人們。后來他又寄一些新的小詩給我，當(dāng)我讀到其間的這樣一首：我愿是一個揀水雀兒在秋天的田坎上啄雨后的露水我起了許多感受。我聯(lián)想到一位古代的憤世者的話：“人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爆F(xiàn)在咱們碰頭了。他愈加衰弱而我則帶著風(fēng)塵之色。讓咱們?yōu)橹肫鹆四切┈F(xiàn)已消逝的年月再緘默沉靜一瞬間吧，那些孤寂的使人老的年月。我現(xiàn)已不再是一個很年青的人了，卻又懷抱著一種很年青的感覺：依然不關(guān)心我的歸宿將在何處，依然不眷戀我的鄉(xiāng)土。未必有什么新大陸在遙遙地等待我，但我卻甘心冒著風(fēng)濤，帶著巴望，單獨(dú)在無涯的海上飛行。是什么在唆使著我？()是什么使我在稍稍安靖的日子里便感到非常悒郁？關(guān)于明日我又將脫離的鄉(xiāng)土，這有著我的家，我的朋友和我的幼年的鄉(xiāng)土，我真是冷淡得如一個路人嗎，我責(zé)問著自己。我不自禁地想起一片可哀的現(xiàn)象：干旱的土地；焦枯得象被火燒過的稻禾；默默地彎著腰，流著汗，在郊野里勞動的農(nóng)民農(nóng)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