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處》中的人性與生命

《云破處》中的人性與生命

池莉是20世紀90年代新現實主義小說的代表。她的小說注重描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并在商品經營的影響下展示了參與社會轉型的人在社會舞臺上的各種角色。在對大量灰色和真實的人生的描述中,對人性的剖析和靈魂的拷問以及法律、道德的質問達到了一個很高層面。同時,“不談愛情”的池莉其實一直以來就對女性的愛情和婚姻表示了極大的關注?！对破铺帯氛煽闯銎涔P下所展現的人生的灰色和真實以及女性的婚姻和命運。一、是否被作者發(fā)表在小說六十卷《云破處》發(fā)表于《花城》1997年第一期。這部小說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它是作者至今為止所發(fā)表的全部小說中,惟一一部沒有被任何一家報刊雜志轉載的小說。據說不被轉載的原因是不敢轉載,怕惹禍。因為,小說著意描寫了掩藏在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之邪惡。(一)臨床表現與救贖之間池莉的小說描寫的愛情大多表現出冰樣的冷酷,只問生活,不談愛情是其最好的注腳。在反浪漫,“不談愛情”這一點上,池莉是很“殘酷的”,她的“殘酷”就在于以近乎決絕的方式把理想撕裂,把幻影打碎,不給人以任何想頭。在《云破處》中,寫夫妻之間的關系,在看似平淡甚至平和的家庭關系中,原來也是潛藏著某種“殺機”的,真正的謀殺則發(fā)生在旁人眼中的一對恩愛夫妻之間,由于沒有人會懷疑氣質優(yōu)秀、小巧玲瓏的曾善美竟然會手刃自己的丈夫,遂使此案成為永遠無法偵破的懸案。池莉曾說,我的寫作與學醫(yī)經歷的確密切相關。學醫(yī)的時候,解剖課考試,一個人面對一具尸體,我經常會出現腦子一片空白的瞬間。那種瞬間的失語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慢慢變成了一種生活經驗和寫作經驗,提醒我看人或者寫人都要往骨子里頭去,那里和外表是不一樣的。我一旦提筆寫人,就有強烈的撕開愿望,其中包括對我自己。我認為只有撕開了,只有揭示了本質,才是撫慰的前提,正如傷口首先要進行清理一樣;要想創(chuàng)傷愈合,首先必須進行擴創(chuàng)和清創(chuàng)。在虛假的語境里進行的虛假關懷與撫慰,對真實的生命和社會的進步毫無意義?！对破铺帯愤@部小說的外殼是一樁驚心動魄的謀殺案。隨著一次偶然的聚會,曾善美知道了殺死母親和弟弟的兇手正是同床共枕的丈夫金祥,人物關系急轉直下,白天的平靜襯托著夜晚心靈的拷問,甚至你死我活的恐怖,我們不禁為手無縛雞之力的曾善美捏著一把汗,讀者其實在前面幾個自然段就已知道金祥是被人殺死的,而且金祥死于誰手也略知一二,但是一種不愿相信牽扯著讀者繼續(xù)看下去,當情節(jié)印證了一切后,讀者并未有猜中了的快感,相反覺得驚心動魄,一個完整的家庭就此毀滅,而曾善美得到了解脫嗎?不得而知。池莉運用獨具的語言,尖銳、犀利、一針見血、具有穿透力。有時你甚至覺得池莉手上拿的是你最不設防的手術刀,過于尖刻,覺得她狠,不留情面,但就是在尖刻與狠之中,她抵達人性的深處,她觸及了人性的隱秘。這個學醫(yī)出身的女人將手里的手術刀換成筆后,將小市民的精神世界和“聲名狼藉的日子”解剖得淋漓盡致、不留余地。(二)池莉:女性暴力的歷史世界由于曾置身于中國政治的多變期,親歷了女性聲音被窒息的時代,相對于同時代張潔的哭訴,張抗抗的陶醉,王安憶的娓娓道來,方方的悲愴……池莉文本的凄厲與嘶鳴更是不可抑止地表現出來,書寫著女性,書寫著這個被忽略被無視的群體。沒有浪漫、沒有溫馨、沒有悲憫、沒有彼岸,這便是池莉一直致力于為我們構筑的一個昏暗而又冷酷的現實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弱肉強食是大行其道的真理,世態(tài)炎涼是永遠不變的現實。要想在這樣的空間中生存,只有首先將自己武裝成一個暴力的實施者。池莉毫不懷疑,實施暴力是能力的惟一證明,弱者僅有承受暴力的資格。在女權主義有限智慧的引導下,池莉有意將女性武裝成了暴力的實施者,將男性設想成了暴力的承受者。在合法幌子的掩護下,男性橫遭女性的閹割和屠戮。于是,在其《云破處》等等文本的上空中,永遠飄不散的是性別暴力的濃烈硝煙。池莉有意夸大了中國不公正的性別歷史和現實,并意欲憑借挑起性別間的戰(zhàn)爭,來標志女性的覺醒,從而改變中國女性的現實形象,重創(chuàng)中國女性的歷史。殊不知,暴力終究不是徹底解決問題的方式,它的能力只是暫時壓制問題,并且由此釀制更大更多的問題。二、受害者的道德性格池莉并不是女權意識很強的作家,但她的小說中有著濃郁的女性意識,她試圖通過筆下的女性形象,去顛覆甚至粉碎男性的神話,這種摧毀是通過否定男權意識下塑造的成功男性模式進行的。在《小姐,你早》、《生活秀》、《驚世之作》、《云破處》等一系列作品中,池莉都用了類似的手段——先塑造一個在世俗眼里極成功的男人形象,他代表著可以操縱的權力、金錢、智慧,然后再塑造一個女性,徹底地粉碎他們的形象,并取代他們的權力、金錢和智慧。這是池莉徹底否定男權神話的創(chuàng)作意愿,也是其他女作家所不具有的勇氣與力度。池莉的《云破處》正是以其文本的開放和隱喻性,揭穿了某種男權歷史的偽善現實?！对破铺帯分械哪兄魅斯鹣橛啄陼r是一個山溝里的農村窮孩子,出于對兵工廠里的城里人那種頤指氣使的富貴傲慢態(tài)度的嫉妒,他仇視城里人。當這嫉妒化成無邊的憤恨時,促使他從陰溝里潛人工廠食堂并在他們的菜里投入河豚的內臟,九名中毒死亡者當中就有他后來的妻子曾善美的父母。金祥殺人手腕高超,令法官無法取證。幼年殺人之后的金祥態(tài)度漠然,殺人暫時平息他心底的嫉妒,31年來,殺人的罪行對金祥個人的生存并不曾有絲毫的影響。他明知自己是妻子的仇人卻仍然同她結婚,對妻子采取的是一種欺騙態(tài)度,刻意隱瞞了31年前害死岳父岳母的事實,心安理得地同妻子結婚并共同生活,在長達15年的婚姻生活中將殺人事實掩蓋得滴水不漏。正是這種欺騙和隱瞞使得其婚姻具有不道德性。而另一方面,從道德良心上說,金祥的內心也從不曾有過追悔自新的念頭,殺人對他而言并不認為是罪孽,在他思維當中一切都是理當如此,毒死掉幾個人不過是除去了他的一塊心病,消滅了幾個在他生命成長過程中令他惱恨的仇家而已。他的心靈并且還從殺人之中得到快慰和踏實。被害者曾善美的命運卻因父母被殺而徹底改變,她將獨自承擔由此而帶來的一切苦難:五歲時成為孤兒,承受父母雙亡、小弟夭亡的痛苦;少女時代寄人籬下,又不得不承受姨夫、表弟奸淫之痛;成年婚后又必須承擔丈夫是早年殺己父母的元兇的驚變和苦厄;她的身體在遭受過多蹂躪之后已經變得終生不育,形同殘疾。一個偶然聚會,曾善美聽說了丈夫幼年殺人的事實真相,在極度痛苦、厭惡、恐懼中,曾善美接受了金祥的身體,為的就是喚起那一份“蘇醒”,她還企圖用自己的激憤自虐方式激怒金祥訴出原罪,她以為對方會為他罪行的暴露去自首或感到懺悔。結果卻讓她大失所望。金祥對自己幼年時的殺人顯得理所當然無動于衷且又言之鑿鑿,還以為妻子的行為是受刺激以后的歇斯底里。至此,男性的冷酷卑瑣和心態(tài)陰暗暴露無遺。金祥未曾有過懺悔的念頭,剩下的只是一具神經麻木、蔑視生命的軀殼。從他稱與自己同床共枕了15年,和和美美生活了15年的妻子為“婊子”時,可見一斑。所謂法律,在他的腦海中,顯得很淡薄,這種意識貧乏使他殺死了九個人,也居然可以心安理得。人性的卑劣已經至此,一切苦難的擔當超過了女人所能承受的極限,當法律和道德都不能給這一切承受以一個圓滿的解答和報償時,就只好輪到由女人自己出面,曾善美用她曾經善與美的手,實施道德的叩問和法律的審判,毫不吝惜地用刀子殺死了眼前的這個男人。三、建立在性別間的沖突—推出破壞性女性形象池莉的中篇《云破處》譜寫的是一部惡聲圓舞曲。選擇以女性殺人作為構建故事的主體框架,以嫉妒為本源,突現人性之惡。這是一個“殺夫”故事,充滿懸疑、驚悚的情節(jié)與池莉從容、不動聲色的語調間形成了敘述的張力。在這張力的驅動下,文明表象——一對模范夫妻組成的“幸福”的家庭——崩塌,變?yōu)榧娂姄P揚的一堆垃圾與碎片。文明而正常的“核心家庭”秩序竟是建立在謊言的流沙之上。體面、成功的男人原是一名少年投毒、殺人犯,貞節(jié)、模范的妻子原是一個“淫蕩、亂倫”的女子,新婚之夜處女的鐵證不過出自一個古老的“戲法”。在小說《云破處》中,池莉將一個“殺夫”的故事安放在一個模范妻子身上。使我們看到一個文明而又正常的“核心家庭”秩序竟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之上——體面成功的男人是一名少年投毒殺人犯,貞節(jié)淑女的妻子是一個淫蕩亂倫的女子。最后女主人公以女性的仇恨結束了男人的無罪惡感、無良知的生命。謎底揭破處,是一個已淹沒在歷史暮靄中為城鄉(xiāng)、階級仇恨所驅使的罪行與災難。如果說每個人都背負著歷史,那么對于故事中的男人,他只需無視良知、道義一類文明社會脆弱的規(guī)定,便可以心安理得、坦坦蕩蕩,而對于女人則是萬劫不復地陷入了災難、劫掠,必須以撕裂她的全部身心為代價。女人沒有付諸正義解決問題,而是采取了男人的行為方式與邏輯——在文明與謊言的保護下消滅了男人的肉體,并且不付代價地、體面地活下去。池莉繼續(xù)著她的“撕裂”,并且以她前所未有的力度和膽識,將20世紀90年代的女性寫作帶向新的視域。這是一次以撕裂彼此的身心為代價的行動,是對男性侵犯性本能的徹底批判。透視了男性的本質,將文明包裝下的男性的虛偽與自私晾曬出來。一同被撕裂的還有文明進程給人類帶來的“美滿”的愛情和“文明”的家庭。池莉以女性的破壞本能來形成自己對男性秩序的有力沖擊。在她從容不迫、不動聲色的語調間形成了敘述的張力。事實上,她比其他女作家更為直接地探究到生活與生命經驗的底部,以鮮活的女性之軀向世界宣戰(zhàn),以夸張的女性姿態(tài)展示著生命與生存的欲望,并不惜以撕毀現存的價值觀念為代價來印證自我生存邏輯與善惡界定。這種將女性獨特的破壞性生存經驗突現放大的極端寫法,既是一個覺醒過程中的女性的本能,也是一種文化女人對自己的沖擊效應的驗證。池莉繼續(xù)著她的“撕裂”,并且以她前所未有的力度和膽識,將1990年代的女性寫作帶向新的視域。四、偶然性與戲劇性的結合從敘事形式上看,偶然性、戲劇性的大量襲用也使近年的池莉小說增添了濃郁的智性色彩。池莉的小說仍然帶有極強的寫實特征,但又明顯地區(qū)別于“新寫實”時期的那個她,這不僅是因為她的近作在審美意蘊上帶有更多的隱喻意味和生命潛在狀態(tài)的探討,還由于她對先鋒敘事的某些成分的借鑒。這樣一來,即可以擺脫純粹的寫實主義對現實生活原相的過分依賴,又不會卷入先鋒敘事所形成的文本迷營中。在《云破處》中,池莉將故事圍繞金祥和曾善美兩夫妻展開,但在時間安排上,則有意識地將其切為白天和晚上兩塊,白天是延續(xù)著過去的白天,白天完全成了假象;只有到了夜晚,大門和防盜門一道道鎖好,每扇窗戶的窗簾一幅幅垂下,一個空間、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就此形成了。因此,發(fā)生在白天的故事如何并不重要,那只是一種程式、一種儀式,甚至只是一種表演;而晚上的情形則不同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上演的一切無論是否符合情理,符合邏輯,卻絕對是有意義的。金祥和曾善美白天在鋼鐵設計院里、在雪亮的群眾眼睛里做著該做的、能做的事兒和說著可說可不說的話;到了夜晚,情形就不同了。一次偶然性的聚會,曾善美知道了金祥的一段經歷,并推測他可能是“殺死自己父母兄弟的”兇手。于是,兩個人的戰(zhàn)爭開始了,沖突夜復一夜地開始了,在日漸激烈的碰撞復碰撞中,夫妻間互知了原來所不知的對方的一切,最終以曾善美手刃金祥而結束?！对破铺帯房瓷先ナ且粯栋l(fā)生在子夜的復仇血案,但一切都源自一個既復雜又質樸的偶然事件:工廠占了農民的地還不讓農民的孩子進去玩,偶爾溜進去被逮住還要被推出來摔得鼻出血,11歲的金祥于是扔了一條河豚的內臟在食堂的魚頭豆腐湯里,這與其說是蓄謀殺人還不如說是惡作劇更貼切?？删褪沁@個11歲孩子的惡作劇,導致了曾善美的家破人亡,導致了她后來被姨夫強奸,被表弟誘奸,導致了不孕的毛病,導致了31年后的午夜殺人案。偶然性作為一種對敘事節(jié)奏的有效控制,為《云破處》增添了很多戲劇化的審美效果,給讀者提供了更多的閱讀懸念。而結尾更富戲劇意味:曾善美“復了仇”,卻竟然什么事也沒有,一個冤大頭小老板替她頂了罪,她的“殺夫”也同樣因為沒有證據無法取證,以至命案高懸無法破獲,最終不了了之。至于金祥的“投毒案”也只是在曾善美這里有個了結,對公家而言這仍是一樁懸案?！叭荒赀^去了,現在對幾個主要嫌疑人的監(jiān)控還沒有撤消,含毒的魚頭豆腐湯至今還被保存著”,“是不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生來就模模糊糊,到處留下的是語焉不詳的人生片段,把他周圍的人和事,把生活和歷史都攪得似是而非了呢?”作品就此戛然而止,留給讀者更多的想像和關于人生的思索。小說《云破處》對池莉來說,是一種突破,她一改以往的故事模式,不再將平淡的現實生活和歷史的沉淀相聯(lián)系,勾畫出時代的沉重感和罪惡感,而是將穩(wěn)重、溫情的知識分子面紗撕裂,呈現出人性的陰毒與丑惡,傳統(tǒng)的婚姻模式的毀滅透出了女性對自身命運的抗爭。同時藝術作品的真實也折射出了生活的真實,使讀者在理解接受作品的同時尋覓出了時代的蹤跡,得到了歷史和現實的雙重思考。在當代作家普遍不注重故事情節(jié)的今天,池莉精心編織了這樣一個情節(jié)曲折、扣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