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白居易文學對《枕草子》的影響

1、試論白居易文學對枕草子的影響         【內容提要】在漢文學中，給枕草子影響最大的首推白居易。作品中白居易詩文的引用隨處可見，引用的形式也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點，其中既有原封不動的照搬，又有作者的精心加工，顯示了作者的非凡漢學才能和過人智慧。清少納言在這部具有宮廷文學性質的隨筆作品中，依據(jù)自己的審美基準來引用白氏詩文，而且所引用的基本上都屬于閑適感傷類型的作品。論文作者通過考察指出，抒發(fā)人生感悟和追求大自然的美是白居易和清少納言共同的理想，這一點同時也是白居易文學能夠流行于平安王朝的原因之一。 【關鍵詞】 白居易

2、作品 枕草子 引用形式 審美意識 在日本歷史上，奈良朝及其以前的時期稱為古代前期，其后的平安朝則稱為古代后期。按照日本文學史的劃分，在古代后期產(chǎn)生的文學通常叫中古文學或平安時代的文學。在平安時代的日本文學史迎來了漢詩文創(chuàng)作的全盛期。公元894年，日本朝廷接受學者菅原道真的建議，廢止遣唐使，停止與中國的文化交流，并著手恢復和發(fā)展日本的傳統(tǒng)文學。于是，從9世紀到10世紀中葉，日本文學的主流從漢詩文逐漸轉向了和歌與物語文學。這一時代的作家主要是以男性為主。從10世紀中葉開始，和歌與物語文學繼續(xù)保持繁榮，但是女性作家開始加入創(chuàng)作的行列。創(chuàng)作和歌的和泉式部、寫物語的紫式部、從事日記文學創(chuàng)作的藤原道岡母、

3、開創(chuàng)隨筆文學先河的清少納言等，就是這一時代女性文學家的杰出代表。她們創(chuàng)造了日本中古文學的巔峰時代。然而，這些女流文學仍然沒有離開來自中國大陸文化的影響，換句話說這些作品創(chuàng)作的源泉仍然是漢文學。而在漢文學中，對這些女流文學乃至整個平安時代文學影響最大的中國詩人，無疑首推白居易。 關于白居易給平安朝女流文學所帶來的影響，日本學者有過較詳盡的論述。尤其是作為日本文學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隨筆作品枕草子與白居易文學關系的問題，日本學界也進行過多方面的論考。其中既有涉及枕草子中的部分章節(jié)出典于白居易作品方面的考察，也有論及通過引用白詩反映出作者高超的漢文學素養(yǎng)與聰明才智方面的內容。本文擬在這些研究成果的基礎上，

4、探討作者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引用白居易詩文的形式與特點，并通過對這部作品文學性質的考察，進一步分析白居易文學流行于日本平安時代的原因。 一、枕草子與白居易的詩 枕草子是清少納言通過自己在宮中供職的生活經(jīng)歷而創(chuàng)作的隨筆文學作品。作品由大約三百個章段組成，從內容上大致可分三塊：一是作者對自然和人生感悟方面的隨感隨錄章段，二是寫成列舉文形式的類纂性章段，三是記錄作者宮中生活片段的日記性章段。其中，從作品章段及其文字的數(shù)量上看，日記內容的方面為最多，所引用的漢詩文也是這一部分占的比例最大，這是作品的一個突出特點。 在枕草子中，來自漢籍的引用隨處可見。這里說的漢籍是指中國的典籍和當時日本人用漢文編寫的典籍

5、。其中中國的典籍主要有白氏文集、詩經(jīng)、史記、漢書、晉書、論語等，日本的漢籍有本朝文萃、千載佳句、遺戒以及后來由藤原公任編寫的和漢朗詠集等。枕草子第一百九十八段云：“文文集。文選。新賦。史記。五帝本紀（文章最好的當屬文集、文選、新賦、史記、五帝本紀）”文中提到的“文集”指的就是白氏文集，即白居易的詩文?？梢哉J為，在作者清少納言的意識中，這一章段里所列舉的作品就是當時極具代表性的漢籍，至少可以說她對這些作品抱有很大的關心和興趣。關于枕草子中所引用的漢文典籍，日本學者藤本一惠曾作過考察和統(tǒng)計，現(xiàn)引用其中有關的部分，列表如下。 枕草子中引用的漢文典籍從上表可知，前半部為中國典籍，共二十三處；后半部為日

6、本人編著的漢文典籍，共十六處，二者相加共計三十九處，由此可以看出漢文書籍對于枕草子的影響程度之深。若除去和漢朗詠集等日本古典，則白氏文集以十三處為最多，占其中的絕大部分。另外，據(jù)源氏物語事典（下卷）“所引詩歌佛典索引”統(tǒng)計，在源氏物語中所引用的漢文詩歌中，白氏文集也以約八十處之多占據(jù)第一位 。從中可知白氏作品在當時的日本社會所受到的重視程度。 枕草子不僅頻繁引用白居易的詩文，就連作品的書名也是源于白詩。根據(jù)日本學者池田龜鑒的研究，枕草子的名稱出自被認為是跋文中的“枕侍（放置于枕邊）”一句話，而這句話的真正出典就是白氏的閑時詩“秘省后廳”?！盎被ㄓ隄櫺虑锏兀┤~風翻欲夜天。盡日后廳無一事，白頭老

7、監(jiān)枕書眠”。這首詩描寫的是白居易五十六歲任秘書省長官時寂寞閑散的狀況。枕草子跋文中說，中宮藤原定子將時任內大臣的長兄伊周進獻給她的一本珍貴冊子拿到清少納言的面前，說是讓她寫點什么。當時在中宮定子身邊供職的清少納言正好無所事事，便隨口答道：“那我就放在枕邊吧”。清少納言說這句話時，心里便想到了白居易的詩，也就是說，由于她也是“盡日無一事”，所以就想利用閑時寫些什么，于是就誕生了枕草子。這說明白氏作品在清少納言的心里占據(jù)了一定的地位。 二、白詩的引用及其特點 對于清少納言來說，提及漢文學實際上就意味著白居易的文學，而說到漢籍作品，則會讓她首先聯(lián)想到白氏文集。應該說，她是把白氏作品集當成自己的寫作參

8、考資料來創(chuàng)作枕草子的。根據(jù)筆者手頭上的資料歸納統(tǒng)計，枕草子中引用白詩共有二十個章段的二十九處，被引用的白詩也達到了十九首之多（詳見附表）。從統(tǒng)計情況可知，清少納言在將白氏文集作為其漢文典籍進行引用時，采用了多種的形式和方法，并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是原封不動的搬用。最典型的是第三十五段“花木”。作者在描寫梨花時，先是從梨花本身的特點進行全面否定，然后筆鋒一轉，通過直接引用長恨歌中的詩句“梨花一枝春帶雨”來為梨花進行辯護，進而贊美梨花猶如哭泣中的楊貴妃一樣“無與倫比地美麗”?？梢哉f，作者并不是著重于描寫梨花的姿態(tài)，而是極力捕捉其文化意味，通過對白詩的直接引用和聯(lián)想，使讀

9、者一下子進入長恨歌中所描寫的詩歌意境，從而讓我們產(chǎn)生出一種豐富的審美愉悅和感情共鳴。 其二是對白詩的加工創(chuàng)新。第一百零二段描寫了清少納言接受歌人藤原公任“考試”的場面。陰歷二月底的一天，寒風凜冽，天空陰暗，并且下著細雪，這時藤原公任的侍從來到清少納言的住處并交給她一封信，信中寫著“春心地（漸感初春始來到）”。在來者催她急速回信的情況下，她急中生智地回復道：“空寒花散雪（空冷散花飛雪飄）”。其實，藤原公任和清少納言之間的對歌，都是出典于白居易的七言律詩“南秦雪”。詩曰： 往歲曾為西邑吏，慣從駱口到南秦。 三時云冷多飛雪，二月山寒少有春。 我思舊事猶惆悵，君作初行定苦辛。 任賴愁猿寒不叫，若聞猿叫

10、更愁人。 清少納言接到藤原公任的信，正是空中飄著細雪的時候，看到屋外的情景，便立刻聯(lián)想到白居易的這首“南秦雪”，而且詩中所描寫的天氣景象幾乎與當時的狀況如出一轍。但機靈的清少納言并沒有按照白居易的原詩“三時云冷多飛雪”來回答，而是通過自己的思考，將白詩略微進行一番加工，用和歌的方式做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藤原公任在贊嘆清少納言的杰出漢才之余，上奏天皇說：“還是宜封其為內侍之官職”。 其三是作者通過白詩顯示了自己的過人智慧。最突出的當屬第二百八十段，這也是日記類作品中最為有名的一個章段。在一次大雪下過之后，中宮定子問清少納言：“香爐峰上的雪如何呀？”清少納言隨即讓其他女官將格子窗吊起，自己再把御簾

11、高高地卷起。中宮定子看到她的這一行動，很滿意地笑了。其他女官也盛贊清少納言道：“畢竟侍候中宮，清少納言是最佳人選！”原來，清少納言是根據(jù)白詩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之三中“遺愛寺鐘欹枕聽, 香爐峰雪撥簾看”的詩句，而作出的巧妙行動，展示了她的機靈和智慧。再如，在第七八段中，面對貴族藤原齊信的“闌省花時錦帳下”的發(fā)問，清少納言同樣根據(jù)白居易“廬山雨夜草庵中”的詩句，隨機應變：“誰來拜訪草庵呢”。作者擯棄單調乏味的景物描寫方法，巧妙地利用白詩，實現(xiàn)人物和景色的移位，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我們從中也能窺見清少納言對白詩的熟悉程度達到了融會貫通的地步。 三、枕草子的美意識與白詩流行的關系

12、         白居易的詩歌通俗易懂、平易流暢，自古以來深受人們的喜愛。他的作品在清少納言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傳入日本，之后便迅速成為平安王朝貴族、學者甚至女流文人等的必讀教材。一般認為，唐代最偉大的詩人首推李白、杜甫，白居易要列于其后，但是在日本，白居易的影響力卻遠在他們之上。為什么平安王朝的貴族和文人們?yōu)楹稳绱绥姁郯拙右椎淖髌纺兀?關于白詩在日本平安時代流行的原因，日本學者進行了多方面的考察。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金子彥二郎之說：白詩產(chǎn)生時的社會生活條件與我們平安時代極為類似；白樂天的身份和地位與我們平安時代的文人

13、也頗為相似；白樂天的性格、興趣愛好以及為人等方面又幾乎可以視為我們平安時代典型日本人的那種類型；從質和量兩方面來看，七十余卷的白氏文集對于我們平安時代的文人來說，是一部大型文學事典兼辭典性質的存在。筆者認為，其中的白氏作品作為“文學事典兼辭典性質”而存在這一點，可說是相當有見地的考察。這是因為留存下來的白詩不但數(shù)量眾多，而且取材范圍廣泛，所以便于人們的學習和借鑒。白居易一生中共創(chuàng)作了三千八百多部作品，并且保存下來的作品也是唐代詩人中最多的一個。另外，白居易本人的經(jīng)歷曲折而豐富，其作品的取材范圍甚至涵蓋了中唐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當時的日本平安朝文壇崇尚漢詩文，每當文人相聚，大多吟誦漢詩，以展示自

14、己的才華。而對大部分初學漢詩的人而言，在沒有任何參考資料的情況下，是難以作出好詩的，這就需要一種范例或辭典，以供借鑒模仿。無疑，當時流傳到日本的白氏文集就起到了這樣一個參考作用。 不難看出，金子彥二郎是從白居易自身方面的情況分析了白詩流行的原因。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即從代表當時日本文學成就之一的隨筆作品枕草子中引用白詩的情形進行考察，或許能找到與白詩流行原因相關的連接點。 枕草子是清少納言通過自己在宮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而創(chuàng)作的隨筆文學作品，作者對美的感覺即審美意識的描寫在作品中隨處可見。比如第三十八段寫道：“、一聞、草、木、鳥、蟲、（無論什么時節(jié)，只要是富有情趣而意味深長、能留在心里的東西

15、，哪怕是草、木、鳥、蟲，我也不覺得它們愚笨）”。文中“（趣味）”和“（情趣）”所代表的，就是平安王朝的傳統(tǒng)審美意識，也是平安文學的理念所在。特別是“”這個形容詞，在枕草子中使用頻率最高，短短三百個章段中竟使用了四百四十五處之多(11)，枕草子由此也被稱為“”的文學。從這個意義上說，枕草子是一部以審美的對象為描寫主體，即建立在審美意識基礎之上的作品。那么，枕草子的這種審美意識與白居易的詩歌之間到底存在著什么關聯(lián)呢？ 白居易的作品從內容上大體可分為兩大類，即政治諷喻詩和閑適感傷詩。前一類主要是作者任職諫官期間即四十歲前后創(chuàng)作的作品，后者則是以他被貶江州之后的作品為最多。在白氏文集前集的二十卷中，諷

16、喻詩收入一百七十二首，而閑適詩收有一百八十六首，白居易本人盡管都很重視諷喻詩和閑適詩，但在他的上述詩集中，從數(shù)量上看閑適詩所占的比例明顯要稍大一些?？梢钥闯觯髡咴谕砟陼r是追求安穩(wěn)、希望過上閑適生活的。對于閑適詩，白居易曾這樣定義：“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12)。白居易原來很注重創(chuàng)作諷喻詩，因為他相信詩歌的力量，認為寫詩能達到實現(xiàn)“兼濟”理想的效果。但他經(jīng)歷了左遷江州的事件后，政治熱情受到嚴重打擊，覺得自己的政治抱負無法實現(xiàn)，于是“退公獨處”，轉而追求平淡的“獨善”生活，為了表達這種心情，他開始大量創(chuàng)作閑適類型的詩歌?？梢哉f，閑適詩就是反映當時詩人個

17、人情感的作品。 眾所周知，平安時代的文化是帶有宮廷貴族性質的王朝文化。清少納言作為中流貴族的成員之一，她的創(chuàng)作活動和文學理念自然離不開這一社會環(huán)境。也就是說，清少納言通過自己的作品，在如實反映宮廷貴族生活面貌的同時，也有意識地描寫了自己對人生及自然的獨特感覺即審美意識，以表達她追求自由自在生活方式的愿望。這一點跟白居易后年所追求的閑適生活的想法是一致的。枕草子中所引用的白詩，尤其是其中的閑適感傷詩，其內容和風格正好反映了清少納言的這種喜好與追求。比如，所引用琵琶行中的詩句“千呼萬喚始出來”（77段。指枕草子中的章段，下同）、“猶抱琵琶半遮面”（90段）描寫了都市女性與歌舞的場面；太行路中的“人

18、心好惡苦不?！保?9段）和琵琶行中的“醉不成歡慘將別”（94段）則闡述了人生的無常與別離。此外，清少納言通過引用白詩，還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她對大自然美的追求和向往。例如： 玉容寂寞淚闌干 梨花一枝春帶雨（35段） 甕頭竹葉經(jīng)春熟 階底薔薇入夏開（70段） 闌省花時錦帳下 廬山雨夜草庵中（78段） 三時云冷多飛雪 二月山寒少有春（102段） 人間四月芳菲盡 山寺桃花始盛開（155段） 琴詩酒友皆拋我 雪月花時最憶君（175段） 遺愛寺鐘欹枕聽 香爐峰雪撥簾看（280段） 三五夜中新月色 二千里外故人心（274段） 詩中既有表示千變萬化的天象類的詞語，如“雨”、“云”、“雪”，以及“春”、“夏”、“

19、熱”、“冷”、“寒”、“月”、“夜”，又有表示季節(jié)性植物的詞語，如“梨花”、“竹葉”、“薔薇”、“桃花”。這些現(xiàn)象或事物一一被作者敏銳的感覺所捕捉，然后恰如其分地運用到自己的作品里，充分地表達了作者熱愛生活、崇尚自然的美好愿望。 白居易通過筆端反映了自己的復雜人生，但是清少納言卻以自己的“審美意識”為標準大量引用白居易的詩文，并把白居易從一個大眾詩人塑造成了另一個嶄新的形象。對大自然的熱愛、人生的感悟，以及對世事無常的慨嘆，形成了清少納言內心中“”這一審美意識的主要內容。于是，清少納言從白氏文集中發(fā)現(xiàn)許多自己認為是美的東西，然后大膽地運用到自己的作品當中，并以此謳歌自然與人生，表達追求自由自在

20、閑適生活的理想。從這一意義上說，枕草子中的“審美意識”跟白詩流行于平安王朝的原因存在著極為密切的內在關聯(lián)。 五、結論 通過以上考察可知，清少納言在引用白居易的作品時，沒有停留在直接套用原文的水平上，而是將白詩的主題或思想作為構思的源泉，進而在其作品的內容和構想方面升華為作者的智慧與才能。白氏作品被看成是日本平安朝社會的一種習慣和禮儀，正如金子彥二郎所指出的那樣，白詩起到了“文學辭典性質”的作用，所以成為當時貴族達官、以至女流文人的必讀教材之一，同時也是如同枕草子中所描述的那樣成為王朝文學和審美意識的規(guī)范性著作?？梢哉f，如果沒有清少納言熟練掌握和運用白氏文集，那么枕草子中就不會有如此生動典型的事例出現(xiàn)，也不會有富含作者智慧、妙趣橫生的隨筆文學的產(chǎn)生。然而，清少納言并沒有接受白居易文學的全部，她所引用的是白詩中關于自然欣賞和人生慨嘆的閑適感傷詩，而對于白居易的政治諷喻詩卻極少涉及。清少納言對白詩的這種處理，也是當時王朝貴族社會流行的一般做法。我們從這種作法中可以找到白居易詩文流行于日本的內在原因，同時還看出以清少納言為代表的平安朝文人與白居易之間，在文學本質上是存在著很大差異的。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