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撥開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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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沒有這樣長時間地居住在家鄉(xiāng)了。我渴望能夠像小時候一樣沿著河堤，順著田野間的小路，在茂密的樹林和荒草中間，隨處游蕩。

時代的發(fā)展讓家鄉(xiāng)逐漸脫離了過去那種原始、荒蕪、落后和閉塞，但是，在遠離馬路，遠離村莊的好多地方，依舊是過去的模樣。

這是夏天里一個明媚的午后，我根據(jù)鄉(xiāng)人們的指示，去尋訪我的小學老師高老師。高老師是我的小學老師。每一次回老家的時候我都會向家人問起他，了解他的近況。有關(guān)他的信息，我的腦子里儲存了不少。由于沒有正規(guī)師范的學歷而在教師資格達標的時候被學校除名，由于給要結(jié)婚的孩子騰新屋，自己搬到了距離我們村有幾里路的那片被稱為亂死崗的地方，自己搭了個簡易房子居住。

聽說了這些消息以后，我一直很牽掛，一個60多歲的老年人了，搬到那樣蕭瑟的地方，沒有水和電，怎么生活？那片被稱為亂死崗的地方是一片很大的水凹地，偏遠蕭瑟，樹林茂密，荒草萋萋。過去農(nóng)村的醫(yī)療條件差，夭折孩子是常有的事，誰家的孩子死了就扔到那里，因此那里雜草叢生，野狗出沒，白骨嶙嶙，總是會不時傳出一些鬼怪的故事。

家里的堂弟也是高老師的學生，他說他知道高老師住的地方，他帶我去。堂弟坐在車的前排右座上，指揮著我東拐西拐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走。不久，我們到了一個在我們那一帶很常見的場院房子前，堂弟說就是這里。

房子沒有地基，也沒有磚瓦，土坯墻，茅草頂，柵欄門。房子的周邊種滿了南瓜和絲瓜和好多的蔬菜，瓜秧爬滿了房頂，一個個碩大飽滿的瓜袒露在陽光的照射下。

"高老師，我哥從濟南來看你了！'堂弟喊。沒有聲響，堂弟又喊了幾聲。這個時候，我感覺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回音："是誰呀？我在玉米地里，我過去。'我聽出來了，是高老師的聲音，那種低沉中透著頑強的聲音。

我們就站在房子前等，我看到周邊全是長勢很旺盛的果樹和農(nóng)作物，絲毫沒有原來蕭瑟可怕的亂死崗的影子。幾分鐘以后，高老師從左前方的玉米地里鉆了出來，他拎了一大筐鮮玉米。"高老師！'我上前幾步喊。他稍一遲鈍，馬上很沖動地說："是先圣，是先圣啊。'看到這個已經(jīng)灰白頭發(fā)，滿臉皺痕，光著膀子，幾乎就是一個十足老農(nóng)的高老師，我心中流過一絲枯澀和傷感。

咱們就坐在房前吧，房子里臟，也熱。說話的時候，高老師已經(jīng)搬來了幾個木凳子，摘來了幾根嫩黃瓜。他說："別喝水了，就吃黃瓜吧'。他告訴我，我這些年出的書堂弟都給他了，他還在一些報刊上看了不少我的文章，他說，他沒有想到他的學生中能夠成為作家。

"我想起來就很愉快，我雖然不做教師了，但是我為自己是作家的老師感到榮譽呀'。盡管老師一直在很愉快地在說著，我卻一直被慚愧的情緒圍圍著。我說我這些年看你太少了，其實我回來過好多次。"不，你們忙，時間緊，我知道你在外面很好就足夠了。我很好，你看看。'高老師拉著我往田地里走。"這些地方過去都是沒有人要的荒地，我這幾年都開發(fā)成了良田，種了幾種果樹，還種了不少蔬菜，我自己吃不了。'"這個荒廢了多年的水塘我也開發(fā)出來了，養(yǎng)了不少魚。'

我突然猛醒，高老師是多么愉快，多么開心的一個人啊。他這么心滿意足，他這么快活，他這么開心，他就像生活在天堂里一樣啊。

我們又談了很久。高老師給我摘了好多好多的水果和蔬菜，他還給了我?guī)讞l他釣上來的魚。我都裝在了我的車上。我想到了濟南的時候，我要把這些東西一一送給我的朋友。我還會告訴他們，我的老師是多么富足的一個人，他生活在一個多么漂亮的地方，他的生活是多么地心滿意足。

很久我就聽說，我的一個大學同學至今依舊在家鄉(xiāng)一個偏僻的小學任教。我依稀地意識到她那里一定有我更感興趣的人生故事。

她任教的地方距離我的村子大約二十多里路，次日的清早我就啟程到她所在的學校去?？h里的教育局長是我的朋友，聽說了我的計劃，電話里他執(zhí)意要陪伴我前去，他說我自己去根本找不到那所學校。我一路上想象著那里的偏僻和蕭瑟。當車子進入一片樹林之后朋友告訴我，快到學校了。我放目窗外，路兩旁盡是穿天白楊，一望無際，道路就像一條深不見底的胡同。而天空亦是在城中多年所不見的那種湛藍蔚藍。路兩旁的溝內(nèi)是滿滿的悄悄的碧綠見底的水和齊腰深的荒草。這是森林嗎？在魯西南，沒有聽說過那里有人造森林呀！朋友說，只有這一片，原是低洼的湖區(qū)，后來改造土壤植樹造林，形成了這片幾十萬畝的人造林區(qū)。我頓感目爽神清。不覺間，車子已下了較寬些的鄉(xiāng)間沙石路，進入了只不過剛能過一輛車的林蔭路。上面已看不到天空，路上長滿了青草，四處是鳥的叫聲。

到了，在林區(qū)的縱深處，出現(xiàn)了一排紅磚瓦舍，一群孩子正席地而坐，聽一位女教師朗讀課文。這就是我的同學無疑了，我心中自言自語。四目相對，我驚詫不已，歲月幾乎沒有給她留下滄桑的印記，她依舊那么年輕而漂亮，像一枝荒野里秀美的野花！

她那種出乎預料的驚喜溢于言表。在那排瓦房一側(cè)，她那寬大的家里，我們每人喝了一杯幽香不絕的槐花茶。不巧她的丈夫出去了，沒能見到。我在她的書房里停留了很久，滿滿的足有5000冊藏書，而幾乎每一部書上，都留有她讀過的痕跡。我看了她的手稿，那是一部四卷本的小說，叫《恬靜而漂亮的地方》。

她告訴我，書稿已寄給北京的一家出版社，已來信說列入出版計劃了。我問起聚會的事，她一再地道歉，說實在離不開這幾十個孩子。有機遇的時候，邀請大家來我的樹林看看我的學生們。

我的局長朋友告訴我，她的教學成績十分優(yōu)秀，縣里幾次調(diào)她去縣城的學校她都沒有去，一是她舍不得這個地方，再是沒有年輕的教師樂意來接替她的工作。

城市的喧嚷與喧囂已改變了我們所有的人，而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生活在我們當時的漂亮向往里。

道別同學回家的路上，我的心中流過陣陣失意與苦澀。我在想，人間有好多恬靜而漂亮的地方，被我們輕易的拋棄了。人生有好多值得追求的東西，也被我們輕易的舍棄了。在這樣一片荒草萋萋的叢林里，我的同學收獲了多少生活的真諦啊。

鄉(xiāng)人們告訴我，村子里有一個好孩子不能荒廢了，他是我一個遠方二叔家的孩子，叫小寶。小寶本來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父親是復員軍人，有一手木匠的好手藝，復員以后，走村串鄉(xiāng)做家具，有不錯的受益；母親能織會紡，是實在勤快能干的女人，家里田里一把手，把一個五口之家打理的井井有條；爺爺和奶奶身體硬朗，還能做些微弱的勞動，小寶家是村里少有的殷實人家。爺爺往往對人說，憑自己家的條件，說什么也得把小寶供成個大學生。

但是天有不測風云，就在小寶6歲的那年冬天，爸爸由于外出做家具積勞成疾，竟然不治身亡。家里的頂梁柱垮了，主要的收入來源沒有了，又由于看病花光了積蓄，看著兩個老人和幼小的兒子，年輕的母親承受不了這突然的變故，扔下老人和孩子，跟隨一個外地人改嫁走了。

一個殷實幸福的家庭，突然間成為村里最困難的人家。看著年邁的爺爺奶奶手牽著幼小的孫子去收割莊稼，村里人總會伸手幫他們一把。但是，就要到了升學年齡的小寶怎么辦？家里哪里還有錢供孩子讀書？

就在這個時候，在小寶的母親改嫁后的其次年春天，更大的災(zāi)難再次襲擊了這個已經(jīng)陷入窘境的家庭。爺爺在晚上去田里澆莊稼的時候，不甚摔倒在水溝里，盡管溝里的水不是很深，但老人身體羸弱，活活被淹死了。

一個活生生的家庭，只剩下了已經(jīng)沒有勞動能力的奶奶和幼小的孫子。老人無法承受這一再的打擊，半年以后的冬天，也一病不起。小寶的父親是棵獨苗，沒有兄弟姐妹，誰來撫養(yǎng)這個可憐的孩子？冬天到了，鄉(xiāng)親們送件自己孩子的衣服，把孩子領(lǐng)回家吃頓熱飯，讓孩子去陪他一起熬過漫漫長夜，但是孩子上學的錢呢？

村里的小學了解到了小寶的狀況，孩子免費入學了，可是孩子的一日三餐呢？在學校沒有多久，小寶終究無法戰(zhàn)勝遇到的生活問題，輟學回家了。

小伙伴給小寶送了一只兔子，一個遠房親戚送來了一只小羊羔，小寶此后有了兩個相依為命的生靈。小寶與它們住在一個屋子里，就是那間靠近大門的小草房。羊羔栓在墻角里，小兔子滿地跑，小寶學會了熬湯蒸飯，家里又有了生活的氣息了。

小寶的伙伴放了學就來小寶家，所以每天小寶牽著羊下田割草的時候，總是趕在放學前回來，他要聽小伙伴們給他講學校里的事情，他要看伙伴們的課本，而伙伴們在他的家里卻像進了自由的天堂。他們無拘無束，在一起學習，在一起講故事。不到一年，小寶的兔子越來越多，已經(jīng)繁殖了20多只了。羊羔也長大了，他賣了羊羔又買了長毛兔，好剪兔子毛賣。每當小寶割草回家，幾十只兔子從各個角落里奔跑過來，小寶就像一個凱旋的將軍。

所有的孤獨孤單和困苦，小寶都靠自己堅韌的意志敖過來了。今天的小寶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村里人知道，他一天也沒有中止過自學，弄不明白的問題就去學校問老師，他在艱苦的生活中，一天也沒有放任自己。不管誰家需要幫忙，他都會幫一把，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小寶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今年高考，鄉(xiāng)親們和伙伴都勉勵小寶去試試，小寶去了考場，他第一次讓自己的知識接受檢驗。生活這一次沒有辜負他，果真，小寶考了高分，被一所北京的名牌大學錄取了！

我去了小寶的家里。可能是小寶一直在潛心攻讀吧，無論是大門外的胡同里還是院子里的房前屋后，都旺盛地長滿了齊腰深的荒草。就在荒草幾乎覆蓋吞噬的破房子里，我見到了小寶。小寶給我談了好多，談他的理想和他的人生計劃。我很驚詫，在這樣一片荒草萋萋的地方，他像一棵屹立的白楊那樣精神抖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