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一詞在六朝的使用

上下一詞在六朝的使用

在六朝和隋唐時期，“上下”可以用來表達父母的尊敬?！稘h語詞典》引用了《宋書孝義傳郭元平》：“我今年又冷又漂亮，我建得很好，我要尊重他們的上下耳?！??！庇峙e《南史·劉傳》:“又上下年尊,益不愿居官次,廢晨昏也。”但“上下”一詞,亦可用于稱呼一家大小。方一新、王云路在《中古漢語讀本》271頁指出:“上下:猶言老少、大小?！庇种芤涣肌段簳x南北朝史札記》207頁“上下、尊、老子”條言:“上下”可“疑稱父母”,但又可“兼指家人”、“指家屬”。又蔡鏡浩《魏晉南北朝詞語匯釋》289頁也指出“上下”一詞有“指家屬”和“專指父母”兩個義項?！掇o源》、《漢語大詞典》等對該義項及使用情況均未收錄或引用。本文考察了二王雜帖和六朝史書中的相關用例,發(fā)現“上下”在六朝時期,多用于稱呼一家大小,表示對父母尊長的稱呼并不多見。下面先來分析“上下”一詞在二王雜帖中的使用情況。1“上下”一詞在二王雜帖中共有15個用例,其中14例指一家大小,1例似指父母。這些用例出現于每一封書信,沒有被重復引用,所以例數具有可比性。一、本例2：王雜帖的分析(一)相互借鑒同上《阿蚤其事》和“長幼”對舉,知“上下”就是“一家大小”:(1)嫂等承更惡,不審頃痊復不。必須散時,終得力耶。此藥甚佳。想姊舉體不能行履,服遂差。安西且無恙。府君屢有和,稀久滯行路。同人絕得此心。故當攜其長幼,動靜上下。知彼絡繹有書,亦不足以慰吾意耶。(王三T27,p1616b2)緊跟在人名或官名后面,指“(某某)全家”:(2)伯熊上下安和為慰,可令知問。叔夷子前恨不見,可令熊知消息。(王一T23,p1587a)(3)阿刁近來到。卞上下皆佳。姜夫數白。(王一T24,p1593b)(4)伏想嫂安和。自下悉佳。松上下至乖隔十八年,復得一聚,且悲且慰。(王一T25,p1601b)(5)獻之等再拜。不審海鹽諸舍上下動靜,比復常憂之。姊告無他事。(王三T27,p1616b)緊跟在“餘”后,指“(其他)大小”。(6)渙之等白。不審二嫂?；紡秃稳?馳情。計嫂倫奴已應在道,企遲。適東五日,動靜最差,速姑復小勝。冀遂和耳。餘上下故常犯反側,此悉佳。渙之等白。(王二T27,p1612a)(7)愿餘上下安和。(王三T27,p1614b)“上下”前后沒有標記,但通過后面的謂語成分、稱說隨便的“安”、“可”、“無恙”和指稱范圍較廣的“諸”以及上下文,知道“上下”也指一家大小:(8)上下安也。和緒過,見之欣然。(王一T23,p1586a)(9)上下可耳。產行往當迎慶,思之不可言。(王一T23,p1588a)(10)上下無恙。從妹佳也。得敬和近問不?人有至憂其疾者,令人深憂。(王一T25,p1601a)(11)諸舍復何如?吾家多患憂。面以問慰情,不知可耳。承永嘉比復患下,上下諸疾患乃爾。燋馳豈可懷!不審今復如何。(王三T27,p1614b)(二)尊親東南角a指大小弟兄們(其中兄為尊)(12)兄弟上下遠至,此慰不可言!(王一T23,p1591a)指尊親子弟:(13)上下近問,慰馳情。不知何似。絕不得松問,汝得旨問,馳白。(王一T23,p1591b)(14)比日涼,即至平安也。上下集聚,欣慶也。(王一T24,p1597b)(三)常欣倫早成娛樂(15)獻之白。東告,具天寶疾患問,何其倉卒。乏子孫。常欣倫早成家,以此娛上下。豈謂奄失此女!愍惜深至,惻切心懷!(王三T27,p1615a)總之,“上下”在二王雜帖中一般指一家大小或尊親子弟,極少數情況下似指父母。二、比較分析與其他詞(一)不審尊體均復何?父母或父親稱“雙尊”或“尊”,一般不稱“上下”:(16)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靈。(王一T26,p1609b)(17)不審尊體復何如?眠食轉進不?(王三T27,p1614b)(18)姊三兄諸患故爾不損,憂馳。晴快。不審尊體并復何如?遲復來告。(王三T27,p1614b)(19)昨日諸愿悉達,奉上告慰。馳心極冷。不審尊體復何如?(王三T27,p1616b)(20)獻之白。不審尊體復何如?昨夜眠多少?愿盡寬喻理。(王三T27,p1616b)父母本來用“尊”、“雙尊”表示,這也為“上下”一詞在六朝很少指父母提供了互補證明材料。(二)“上下”的含義“大小”、“小大”在二王雜帖中一般不指事而指人,和“上下”意思基本相同,指一家大小:(21)省別具。足下大小問,多慰。(王一T23,p1583a)(22)君大小佳不?松廬善斫也。(王一T23,p1588b)(23)君大小佳不?至此乃知熙。(王一T23,p1589b)(24)足下小大悉平安也。(王一T23,p1582b)(25)足下小大佳也。(王一T23,p1584b)(26)君小大佳不?(王一T23,p1588b)(27)旦書至也。得示為慰。云小大多患,念勞心。(王一T23,p1591b)(28)想諸舍小大皆佳,弟摧之可為心。且得集目下,此慰多矣。(王一T23,p1592a)二王雜帖里,在表示“一家大小”義方面,“大小”、“小大”用例合起來多于“上下”,說明“大小”“小大”用于指稱“一家大小”的應用范圍更廣,這也是今天問候語中“大小”在稱代“一家大小、老小”義方面比“上下”更常用的根源(這一點下文尚要論及)。下面再對六朝史書及其他六朝文獻相關用例進行分析。史書一般記載國家大事,或者用要言記述有歷史影響的人物,較少涉及家庭瑣事,所以“上下”一詞在六朝史書中多指君臣(即朝廷所有的官員)、將士(即整個軍隊人員),指一家大小或父母的用例并不多,因而在本文的論題下僅作為參考。下面姑舉相關用例來分析?！吧舷隆敝父改?前面舉《漢語大詞典》已提及,而且六朝史書僅此兩例?！吧舷隆敝讣胰艘布匆患掖笮?在六朝史書中有一例,《陳書》五宣帝紀太建四年詔書:3(29)且眾將部下,多寄上下,軍民雜俗,極為蠹耗。按照周一良的觀點,該句“上下”指家人。4在六朝其他文獻中,“上下”指一家大小查得三例,其中王珉雜帖一例,兩見5:(30)何如?仆故頓弊,力書不次。王珉頓首頓首!上下何如?仆上下大都蒙恩,得書至之。吾云今欲出耳,吾此月急遣。(T20,p1568a)王廙書一例:(31)嫂何如?汝所患遂差未?懸心不可言!阿母蒙恩,上下悉佳。宜可行。(T20,p1572a)陸云答車茂安書一例:(32)尊堂憂灼,賢姊涕泣,上下愁勞,舉家慘戚。(T103,p2049a)指父母查得一例,《文苑英華》卷677徐陵與王僧辨書:6(33)自忝膺嘉聘,仍屬亂離,上下年尊,偏嬰此酷。(T677,p3485ab)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在六朝史書及二王雜帖以外的其他六朝文獻中,“上下”一詞仍多指一家大小。那么、“上下”一詞在六朝時期為什么多指一家大小、少指父母而且這兩個義項在后代的傳承各不相同呢?“上下”用于指稱一家大小,是“上”、“下”合成一詞以后其本義的正常引申所由?！吧舷隆北緛碇父咛幒偷吞?如《孟子·告子上》:“孟子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由“高處和低處”可以引申出泛指與高低有關的相對的兩個方面,聯(lián)系到位分的高低,又可引申出君臣、尊卑、長幼等意義,這從《辭源》、《漢語大詞典》對“上下”一詞詞義的列項就可看出。其中長、幼雖然指相對的兩個概念,但合在一起就指稱與長幼有關的這個整體,這就是“上下”指稱一家大小的引申來源。按照顏師古的說法,“上下”指一家大小在東漢許荀的時代就已經運用了。他在《匡謬正俗》“上下”條中說:“荀爽與李膺書云:‘舍館上下福祚日新?！?《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可見荀爽《貽李膺書》一篇,未有以上用例,可能是文獻遺失的緣故。從上面所舉的文獻可以看出,指稱一家大小在六朝時期已作為“上下”的一個基本義項而廣泛使用了。“上下”用于稱呼父母尊長,曇花一現,其原因可能是“上下”這一復音詞當時在小范圍內走出了偏義化嘗試性的一步,只是在運用中因產生歧義、不被大眾接受而該義項自行消失的原故?？梢钥隙ǖ卣f,“上下”指稱一家老小在中古是其“基本義”,指父母則是這個“基本義”的“轉義”,這個“基本義”在“轉”的過程中即在具體運用中詞義的平衡被打破,“上”之下似有語意所缺之感。這時要么改變詞語形式以適應新義,要么套用原有形式、意有偏指而通過語境確定這一“轉義”,運用中如無歧義,則被大家認同,發(fā)展成為一個固定的偏義復詞;如有歧義,則該義項不被大家認同,而在運用中消失。“上下”不能改變成“上”的形式表示父母義,是為了避免和“上”的常用義“指君王”相混;用“上下”這一形式指稱父母,卻跟其基本義指一家大小相沖突,所以并未被大眾接受,這在顏師古的《匡謬正俗》中就可看出:7荀爽與李膺書云:“舍管上下福祚日新?！贝松w古來人士致書相問之常辭耳。凡言上下者,猶稱尊卑,總論也。此類非一。是以王逸少父子與人書每云“上下數動靜”、“上下咸宜”。上者,屬于尊親;下者,明謂子弟。為論及彼之尊上,所以上字皆為縣闕。而江南士俗近相承與人言,議及書翰往復,皆指父母為上下,深不達其義耳。前面引用的文獻已經暗示,“上下”用于指稱父母尊親,僅出現于東晉書信、《宋書》及《南史》,而在西晉文、《北史》中很少有用例,這也進一步證明了顏師古的觀點:“上下”指稱父母只是六朝隋唐時期江南民間人士議論來往書信收發(fā)時的臨時使用義,也可以看作是“上下”一詞偏義化在江南小范圍內的初步嘗試。又因為“上下”經常指稱相對的兩個方面以及與之相關的整體——比如指一家老小,所以指稱父母這一義項在發(fā)展過程中不被大眾接受,故沒有傳承下來。與“上下”的使用義——“指父母”在后代的傳承相反,其基本義項——“指一家大小”卻一直流傳了下來,這在現代漢語中不乏其例,如《紅樓夢》第二卷:8(34)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缃耠m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容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35)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喜歡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目今現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令夫人之后,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極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今天也用“上下”一詞指稱一家大小,如“全家上下”。但由于“上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