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可卿之死談《紅樓夢》的悲劇美學

從秦可卿之死談《紅樓夢》的悲劇美學

五、問題:秦可卿之死是一次思想上的疑中生疑[評論]《月桂之美》反映了秦可青的所謂“美”。這種美是秦氏之美的內(nèi)蘊、實質(zhì)?！扒乜汕渲馈笔恰都t樓夢》一書中的一大疑案,亦是當代紅學研究中的一大“懸案”。此案案情復雜、撲朔迷離,疑點大致有四:其一為“早死”之謎。其二為“身世”之謎。其三為“死因”之謎。其四為“葬禮”之謎。在對“秦可卿之死”這一紅學命題的研究中,如將“釵黛合一”式的“兼美”與“中和”之美聯(lián)系起來,將秦氏之死與曹雪芹所深惡痛絕、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中和觀”聯(lián)系起來,所有的疑團便會迎刃而解。秦可卿早死,是作者曹雪芹的有意安排,是他在超越傳統(tǒng),演繹全新美學理念時的必然選擇。秦可卿之死標志著《紅樓夢》一書舊夢的終結(jié)與新夢的開始。舊的“釵黛合一”、“二美合一”式的“兼美”、“中和之美”被徹底逐出紅樓世界,新的二美分離、兩山對峙、雙水分流的釵黛之美旋即登上紅樓舞臺。由此,《紅樓夢》一書的創(chuàng)作便必然地從中和走向了沖突,從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美而不刺、溫柔敦厚、一團和氣的喜劇,走向了既怨且怒、既哀且傷、貶惡誅邪、怨世罵時的藝術(shù)悲劇。作者通過對秦可卿這一形象的功能定位及藝術(shù)處理,即通過她的早死、淫喪,最終使《紅樓夢》一書成功實現(xiàn)了審美觀念、審美方式從“以和為美”向“以悲為美”的根本轉(zhuǎn)變。崇尚真情、以悲為美的新美學觀成為曹雪芹悲劇美學思想的核心。沖破蘊藉、除去平和,從沖突中去展現(xiàn)美,從美的毀滅中凸現(xiàn)悲劇的審美價值,成為《紅樓夢》一書的主旋律。秦可卿在書中的早死、淫喪,便是曹雪芹以形象化的方式給中國封建詩教之正宗、審美之圭臬———“中和”觀安排的結(jié)局。秦可卿之死,于《紅樓夢》一書而言,是此書開局部分的一場重頭戲;于紅學而言,是歷來紅學研究的一大熱點、難點。不論書里還是書外,秦可卿之死均是一大疑案、懸案。此案案情復雜,疑點頗多,歸納起來,大致有四:其一為“早死”之謎。秦可卿屬“金陵十二釵”之一,乃書中一重量級人物,且是一“難得雙兼”、美侖美奐、人見人愛的妙極之人。此等可心、可意、可愛、可親之人,為何在開篇不久(第十三回)便草草收場,一命歸西。細數(shù)可卿出場回數(shù),不過寥寥三四回。作者為何“欲速可卿之死”?此人又為何“終有不能不夭亡之道”?其二為“身世”之謎。書中只提及秦可卿出自養(yǎng)生堂,其他身世背景一概不詳。此人后雖被秦業(yè)收養(yǎng),但她的卑微的出身與她在嫁到賈家后所受到的禮遇、關(guān)愛及她死后所享受的葬禮規(guī)格明顯不相稱。作者在此人身上大量使用“瞞筆”、“幻筆”,有意模糊了她的身世背景,刻意渲染她身上的神秘色彩,致使此人身世如云山霧罩,觀者置身其間,難辨東西。其三為“死因”之謎。秦可卿之死,死因不明,前后矛盾,“破綻”百出。按作者最初的預設(shè),此人應(yīng)以“淫喪天香樓”而終,但《紅樓夢》最終成書后,此人之死卻由“淫喪”而成“病喪”。曹雪芹在安排該人物命運時為什么一改初衷,使該人物不但沒有“淫喪天香樓”反而“死封龍禁衛(wèi)”呢?這一前一后的自相矛盾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成為此案最大的疑惑費解之處。其四為“葬禮”之謎。秦氏不過是賈府中一出身低賤、地位卑微的弱女子而已,此等無足輕重之人,死則死矣,又何足惜?然作者卻在此人喪事上大事鋪陳,賈府在此人的葬禮上極度靡費。書里人與書外人聯(lián)手給此人操辦了一個場面恢宏、類似于“國葬”規(guī)格的葬禮。圍繞秦氏之死,賈府上下,遠近親戚,朝野內(nèi)外,合演了一場《紅樓夢》一書中絕無僅有的喪葬大戲。若從局外人的眼光來看,作者、賈府中人此舉,既不合情理,更不合常規(guī)。其中究竟隱含著什么深意,作者到底是何居心,思來想去,愈覺作者隱無限丘壑于其中,著實令人費解。以上四點,互相糾結(jié)為一體,案中有案,疑中生疑,致使案情撲朔迷離、復雜異常。同書中人一樣,身為局外人的讀者對此也“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試問,“作案人”曹雪芹究竟是何居心?有何用意?讓我們先從秦可卿的早死談起。從第五回首次登臺,到第十三回草草收場,屈指算來,乳名“兼美”的秦可卿在《紅樓夢》一書中總共只存活了八回,而這八回中她也只是偶爾露露臉,作作陪客,著實算不上書中正人。此間《紅樓》大戲正處在開場階段,書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正忙于登臺亮相,可唯有秦可卿與眾不同,只是匆匆打了個照面,剛剛混了個臉兒熟,便草草收場,一命歸西。想這可卿乃是一身兼二美、極為妥當之人,且是一“和肝益氣渾閑事”之人,此等“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妙極之人,作者為何在開篇不久便痛下殺手,了斷其性命,將其徹底逐出紅樓舞臺。作者此舉,于情于理均不合,著實令人費解。在紅樓人物群體中,秦可卿雖非書中正人,卻也絕非一無足輕重、可有可無之人。對于《紅樓夢》一書的創(chuàng)作而言,秦可卿可謂是一個肩負有特殊藝術(shù)使命的人物,按脂硯齋的說法,紅樓一夢必用此人引夢,又必用此人出夢;對于賈家寧榮二府而言,秦可卿則又是一個身份地位特殊且肩負重要家族使命的人物,此人臨終前曾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對于“金陵十二釵”這個特殊的人物群體而言,秦可卿則又是她們當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對于書中主人公賈寶玉而言,秦可卿是他在下凡造歷幻緣、體味人生幻夢時的引夢、出夢之人和“情啟蒙教師”;相對于統(tǒng)管普天之下“風情月債”的太虛幻境而言,秦可卿在其中則又扮演著警幻仙妹這一特殊角色,掌管著“癡情一司”。此人在書中第五回的首次亮相,雖不及鳳辣子、黛玉、寶玉的出場那樣風光、隆重,卻也因伴有賈母的一段“心中定評”而使她的登臺同樣非同凡響。“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shù)娜?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得意之人?！币再Z母在賈府所獨享的無上權(quán)威,她對某人的評價,即為家族層面上對此人的最終“定評”。賈母曾在不同場合下對書中一些重量級人物如黛玉、寶釵、王熙鳳等人下過評語,但她們所得到的評價尚不足以和秦氏的“定評”媲美。此人雖出身卑微、地位低賤,在賈府中卻是一口碑甚佳、人見人愛之人。合家大小、遠近親友,沒有一個對她不是交口稱贊。就連賈府中最目中無人的鳳姐,對她也是另眼高看、恩愛有加。同書中涉及的所有女子相比,此人身上的最耀眼的亮點有二:一為容貌之美,二為性情之美。一身兼有釵黛二人之美,同她的美相比,釵黛二人之美姑且只能算是美中不足,書中其他女子之美則更是難以與其比肩。既然秦可卿在書中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作者為何讓此人草草收場呢?既然秦可卿之美超越了釵黛之美,作者又為何退而求其次,舍秦氏之“兼美”而取釵黛之“美中不足”呢?戚序本第十回有回前詩一首:新樣幻情欲收拾,可卿從此世無緣。和肝益氣渾閑事,誰識今朝尋病源?細讀此詩,揣摩作者意圖,就會發(fā)現(xiàn),秦氏之死,作者早有安排。秦氏是一早亡短壽之人,這種宿命從她第一次出面便已注定。書中第五回,賈寶玉在秦氏臥榻上夢游太虛幻境,于“薄命司”中得見“金陵十二釵正冊”,其中有關(guān)秦氏的讖圖及判詞為:后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此回隨后的《紅樓夢十二支·好事終》一曲中,對秦氏之死,又有進一步交代: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妙j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以上幾點均無一例外地暗示出秦氏短壽早夭、不得善終的信息。雖然,這些信息是以一種生關(guān)死劫早注定的宿命論方式顯現(xiàn)出來,但作者在其中顯然是充當著全能全知的造物主的角色。正是他,一手締造了“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兼美”秦可卿,而后又親手毀滅了這個難得雙兼、美侖美奐的妙極之人。書中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quán)受辱張?zhí)t(yī)論病細窮源”是作者在可卿活著的時候為她專辟的一回。此回表面上敘寫張?zhí)t(yī)給秦氏瞧病,實質(zhì)上是在為秦氏早死作鋪墊。從這一回始,喪鐘已為秦氏敲響,死神的陰影日益臨近,秦氏之死進入了倒計時。秦氏之病,預示著秦氏之死。難為作者的仔細周到,若深究起來,秦氏之死,非病也,亦非懸梁自盡之“淫喪”也。秦氏之死,非自然死亡,而屬他殺。作案者乃秦氏這一形象的始作俑者曹雪芹是也。對于一部小說而言,作者便是它的造物主。對于《紅樓夢》中各色人等而言,曹雪芹便是他們的命運之神。殺伐決斷,全在于作者手中的“刀斧之筆”?！白髡哂倏汕渲馈?才是秦可卿的真正死因。所謂“作者叫她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這一點就連“受害人”秦可卿也心知肚明。第十一回中,鳳姐來看望秦氏,秦氏于病榻上笑著對鳳姐說道:“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我這病不過是挨日子。”可憐這女子紅顏薄命,《紅樓》大戲剛剛開場不久,此女子便莫名其妙地一病不起,未曾挨過冬天,便撒手人寰,一命歸西。都知“可卿從此世無緣”,但“誰識今朝尋病源?”若細究起來,致可卿早死的病因有二:其一、秦可卿的早死,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曹雪芹欲借紅樓舞臺上演二美分離、兩山對峙、雙水分流、悲金悼玉的傳世大戲。秦可卿所代表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美而不刺、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的“中和”之美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大團圓”式的喜劇則只能是草草收場。此即所謂:“病樹前頭萬木春”、“古鼎新烹鳳髓香”是也。《紅樓夢》一書舍秦氏而取釵、黛,就作者用意而言,其目的在于借人物形象的取舍,實現(xiàn)審美方式從“以和為美”到“以悲為美”的根本轉(zhuǎn)變;就作品的藝術(shù)效果而言,從秦氏的難得雙兼、一枝獨秀到釵黛二人的兩山對峙、雙水分流,可謂是作者化腐朽為神奇、點石成金的神來之筆。秦氏虛幻頹靡的“兼美”(完美)讓位給釵黛之美,《紅樓夢》一書的審美觀念實現(xiàn)了從虛擬世界向現(xiàn)實世界的還原?！皣@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這既是《紅樓夢》一書的作者對現(xiàn)實美的一種基本評價,也是他體現(xiàn)在作品中的美學追求。秦氏之美,固然完美,卻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淫靡頹廢之美;釵黛之美,雖然美中不足,卻是現(xiàn)實生活中實有的至真、至純之美。秦氏不死,則《紅樓夢》一書難以打破歷來小說窠臼;秦氏不死,作者曹雪芹難以翻成千古未有之奇文。其二、況釵、黛二人乃書中正人,秦為陪客,若不遣去,豈不因陪而失正耶?故必遣去,方好縱筆寫釵、黛二人。從《紅樓》一書人物形象的安排取舍來看,秦可卿在書中扮演著極其特殊的角色,具體地講,秦氏乃《紅樓》一夢的引夢、出夢之人。所謂“引夢”,《紅樓》一夢是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作者曹雪芹是因情捉筆,情里生情;借幻說法,幻中不幻。如此一篇傳世“情文”,則必須用“情之化身”秦氏引夢。此書無秦(情)則不“文”,無秦(情)則無夢。所謂“出夢”,是書“將可卿之病將死,作幻情一劫。”由秦(情)而出,傳情入色,方能自色悟空。再者,秦氏之情,屬已發(fā)之情,濫淫之情,非天然純正之情,秦氏“擅風情,秉月貌?！毙稳菅U娜,性格風流,在書中由情之化身而至淫之化身,她所代表的頹靡淫邪之情,將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悉玷污,成為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以“好色不淫”、“情而不淫”作案的工具和飾非掩丑的幌子。故必須要將其從《紅樓》世界中滌除出去。秦氏出局,釵黛登場,淫靡之情隨秦氏而去,純正之情隨釵黛而至。若不將秦氏遣去,勢必會造成“淫必傷情”的惡果?！靶聵踊们橛帐?可卿從此世無緣?！庇纱丝梢?秦氏之死,作者早有安排。作者欲速可卿之死,可卿便在劫難逃。就連“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yī)理極深,且能斷人生死”的張?zhí)t(yī)對此也束手無策。曹雪芹在書中假借“張?zhí)t(yī)論病細窮源”,來給可卿問診把脈,其目的卻在“欲速可卿之死”。至于張?zhí)t(yī)所謂的“憂慮傷脾,肝木特旺……水虧火旺”云云,只不過是作者的戲筆托辭而已。而一劑“益氣養(yǎng)榮補脾和肝湯”是斷斷敵不過作者手中生殺予奪的刀斧之筆的。可卿即便是一身兼二美的妙極之人,即便是一“和肝益氣渾閑事”之人,即便是一極為妥當之人,也“終有不得不夭亡之道?！弊髡哂帐啊靶聵踊们椤?“將可卿之病將死,作幻情一劫?！狈绞乔厥现赖恼嬲∫?也是“可卿從此世無緣”的關(guān)鍵所在。正是鑒于此,在最初的構(gòu)想中,作者曹雪芹給秦氏及她所代表的舊美學安排了一個可悲的結(jié)局———淫喪天香樓。六、情天情?；们樯韀導讀]在書中,秦可卿作為一承載著特殊創(chuàng)作使命,與作者意圖及作品題旨息息相關(guān)的人物,她的身世背景卻極為隱晦、模糊。歷來的紅學研究者對此人身世有諸多解說,這些解說多是以索隱或考證的方法,從歷史文獻中考索疏證、按圖索驥,將秦氏與歷史上某一人物對號入座,試圖借用對某一歷史人物及歷史事件的考索來揭開此人的身世之謎。因?qū)Α都t樓夢》一書的錯誤定位及研究方法的迷失,這種歷史實證或虛證的方法既無助于徹底揭開秦氏身世之謎,也無助于對《紅樓夢》一書創(chuàng)作意圖及作品主旨的全面把握?！都t樓夢》是小說而非歷史,秦可卿是文學形象而非歷史人物,對秦氏身世的研究不應(yīng)脫離文學的語境和作者賦予該人物形象的“質(zhì)規(guī)定性”。秦可卿的身世之謎中隱含著一個巨大的文化象征,作者意在通過對秦氏身世及悲劇命運的形象化描寫,間接地隱喻“情”在中國封建文化中的悲際遭遇,并對《紅樓夢》一書寫情和抒情奠定了悲劇性情感基調(diào),提供了一個反向參照體。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者往往是根據(jù)作品題旨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來設(shè)置人物并對其進行功能定位的。這就使文學作品與實際生活及歷史間有著很大的區(qū)別。文學形象的虛構(gòu)性決定了它可以脫離實存的背景,而進入到一個虛幻的、想象的藝術(shù)世界中,成為一個觀念化的人物。在《紅樓夢》一書中,乳名“兼美”的秦可卿就是一個這樣的人物。她的著名的死,實質(zhì)上就是作者某種特定創(chuàng)作意圖在該人物身上的具體體現(xiàn),是作者對該人物藝術(shù)功能的基本定位及藝術(shù)處理的必然結(jié)果。那么,在最初的構(gòu)想中,作者曹雪芹為什么要給秦可卿安排一個“淫喪”的結(jié)局呢?談到秦氏的“淫喪”,須先從秦氏的身世說起。秦氏的“淫喪”與她的身世和成長經(jīng)歷存在著特定的因果關(guān)系。對于秦氏的身世,歷來有諸多解說,其中最為著名且為今人熟知的,即認為此人出身于皇家,藏匿于民間,乃某某朝廢太子的私生女云云。這種秉承了索隱紅學衣缽,以妄加比附、主觀臆斷為能事的解說把個原來甚為簡單的問題說得神乎其神、聳人聽聞。其實,關(guān)于秦氏的身世,書中第五回“金陵十二釵正冊”有關(guān)秦氏的判詞中作者即已作了明確交待。情天情?；们樯?情既相逢必主淫。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從判詞中可以看出,秦可卿出自情天情海,是情天情海孕育幻化出的一位情的化身、情的載體。所謂情天情海,即書中第五回中的“孽海情天”———太虛幻境是也。在書中,秦可卿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形象,她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凡胎肉身,不是世俗意義上的人,而是一個觀念化的人物。準確地講,她不是以通常意義上人的生命的孕育過程和誕生方式降臨于世的,而是從太虛幻境這個超驗神秘世界中幻化而出的。此人雖“出名秦氏”,卻“究竟不知系出何氏?！?甲戌本第八回夾批)她沒有賦予她肉身的生父母,沒有家族血親的傳承,沒有世俗生活層面上的人物功能。此人是情變所孕、因情而生。此人在警幻宮中原是鐘情的首座,專司古往今來的風情月債,統(tǒng)管普天之下的癡男怨女,秉有天然之情,肩負情之使命,終成情之化身?！都t樓夢》又名《情僧錄》,是書“大旨談情”,始于情根(青埂峰),終于《情榜》。作者是因情捉筆,因情造物,因情立體,滴淚為墨、研血成字,用他畢生精力和全部心血,在末世文化的暗淡背景上,繪制出一幅色彩斑斕、感人肺腑的人生情感畫卷?？胺Q一部絕世“情文”、“情史”、“情論”?！扒椤睘椤都t樓》血脈,“情”為《紅樓》魂魄。千古言情,首推此書。在書中,“秦”影“情”字。秦可卿即為“情可情”,秦鐘即為“情種”,秦業(yè)即為“情孽”。書中的秦氏家族是作者在演繹其情感觀念時以擬人化方式塑造的人物形象系列,故此三人均為觀念化人物,他們的身上均承載著作者所賦予的特定的情感內(nèi)涵和功能。秦可卿作為情天情海孕育幻化而出的情之化身,自當為天下第一情人,自當受到世人百般的珍愛與呵護?？僧斔畛踅蹬R人世時,卻不得不面對被人遺棄送入養(yǎng)生堂這樣一個可悲處境。“情”之化身降臨塵世,不但未被珍愛,反遭遺棄,處境可悲可嘆。秦可卿“出自養(yǎng)生堂”,這個情節(jié)中隱含著一個巨大的文化象征?！坝鄧@世人不識情字”,這其中既包含著作者對“情”之處境的一種悲嘆惋惜之情,也流露出對世人及世情的一種怨怒之情。從最初降臨人世的那一刻始,秦可卿的人生悲劇就緩緩拉開帷幕。從表面上看,這似乎只是一場個人化的世俗生活層面上的悲劇,只是一個悲劇的個案。但當我們將其放置在一個更為縱深宏闊的文化視野里,從中國封建社會思想文化史的角度去審視,就會發(fā)現(xiàn),這場悲劇與其說是秦可卿的悲劇,毋寧說是“情”的悲劇。書中秦可卿的現(xiàn)實遭遇只是悲劇的表象,她的悲劇人生實質(zhì)上是“情”在一種以貶情、抑情、節(jié)情、反情、滅情為旨歸的末世文化中悲苦遭際的形象化寫照,或曰象征。也就是說,作者曹雪芹實質(zhì)上是在以“秦”寫“情”。借秦氏之悲劇(世俗形態(tài)的)來隱喻“情”之悲劇(觀念形態(tài)的)。啟迪人性,播撒愛情,警幻世情是秦可卿肩負的文化使命,也是她從太虛幻境降臨人世的目的,但這種帶有拯救意味的下凡卻是以悲劇的方式開始和結(jié)尾的。秦可卿出自養(yǎng)生堂,這是悲劇的起始點。養(yǎng)生堂雖為收養(yǎng)棄嬰的慈善機構(gòu),卻是人間悲情的聚散地,或曰中轉(zhuǎn)站。在這里,秦可卿從一個拯救者變成了被拯救者。從一個“圣嬰”變成了“棄嬰”。度人者自身尚且不保,更何談去完成拯救世情的文化使命。在秦可卿的這種帶有荒誕意味的人生遭際中隱含著作者不便明示的“微言大義”:世人為情所困,故有可卿下凡拯救世情之舉。但“出自養(yǎng)生堂”的現(xiàn)實遭遇,使拯救的使命及主題被置換為:情反為世人所棄,只能無奈地等待被人領(lǐng)養(yǎng),以擺脫困境。接下來,故事只能沿著“領(lǐng)養(yǎng)”這條線索發(fā)展,而可卿之命運也只能系于此。不出所料,可卿后來“所幸被人收養(yǎng)”,她的命運似乎出現(xiàn)了否極泰來的征兆,不幸似乎正在向幸運轉(zhuǎn)化。且慢,當我們細細審視、體味這次飽含人際關(guān)懷的善舉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只不過是不幸與不幸之間的一次正常交接,只不過是從一個悲劇向另一個悲劇的一次遞進。因為收養(yǎng)她的并不是什么好人家,而是年近七旬,夫人早亡,膝下無兒無女,眼看就要斷子絕孫的“營繕郎”———秦業(yè)。“妙名。業(yè)者,孽也,蓋云情因孽而生也?！?甲戌本第八回夾批)秦業(yè)者,情孽也?！皹I(yè)”諧“孽”字。孽者,邪惡,災(zāi)殃之意。情孽,即情之災(zāi)孽?！肮俾毟?設(shè)云因情孽而繕此一書?！?同上)營繕郎,營者,經(jīng)營、販賣之意;繕者,修繕、修補之意。三字合稱即為:專職從事修繕、修補人性、人情的小官僚。(在中國封建歷史中經(jīng)營此行當者可謂是數(shù)不勝數(shù),孔、孟、董、韓、周、程、張、朱可謂是其中佼佼者。)此處作者可謂是寓意深遠。秦可卿所代表的純正之情碰上了秦業(yè)所代表的邪惡之情,其結(jié)果必然是正不壓邪,邪必驅(qū)正。純正之情因無力自救,任由邪惡之情修補、扭曲。盡管你“情天情?；们樯怼?盡管你身為警幻仙妹,來自神界仙境,盡管你位列鐘情的首座,專司癡情一司,終避免不了“畫梁春盡落香塵”的悲劇結(jié)局,逃脫不了被鄙俗邪惡的世情扭曲、異化,乃至凌辱的可悲境地。有情人面對的是無情世,擅風情,秉月貌,被看作是敗家的根本。凡心、真情、愛情被視為洪水猛獸?！坝腥酥?無人之情”方為做人之基、齊家之道;“存天理,滅人欲”方為治國之本。正是在這樣一個家庭(其文化模型為“家國同構(gòu)”)里,秦可卿漸漸長大。她秉性中的純正之情也正是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被漸漸扭曲、異化、泯滅?！伴L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甲戌本此處有批語云:“四字便有隱意?！洞呵铩纷址??！贝藭r秦氏之情已發(fā)生變異,原初的純正之情已蛻變?yōu)橐C之情。此人之身份,也已由情之化身而成淫之化身。此即判詞“情既相逢必主淫”一句中的隱情及隱意。作者如此寫出,可見此人來歷亦甚苦矣。但秦氏的悲劇并未就此終結(jié),最為不幸的是,這種“情”在其后的成長歷程中又遇到了“賈”(假),“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jié)了親,許與賈蓉為妻?！辟Z家者,“假”家也。此處之“假”,乃是與真實相對的“虛假”的“假”,與“偽”字同義。被遺棄、扭曲、異化了的“秦”(情)又遭遇到了“假”,與“假”結(jié)了親,其結(jié)果必然是“假作真時真亦假”,人間真情在經(jīng)假文化、偽文化熏染、浸淫之后,最終難以避免地成為一種“虛情”、“偽情”,成為情的反面———淫?！奥圆恍そ詷s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比文闶恰吧蔑L情,秉月貌”,終究逃脫不了“畫梁春盡落香塵”。在賈府,秦可卿終淪落為一個性格風流的淫娃蕩婦。從情的化身變成了淫的化身。這種變化作者雖未明示,但作者在對此人形容舉止、性格言語,尤其是在對她的臥房陳設(shè)的描寫中,無處不在突出一個“淫”字。盡管這個乳名“兼美”的女子在書中是一個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的極妥當之人,是一個難得雙兼,妙極之人,但由于她所代表的“中和”之美及她身上兼情兼淫的秉性正是末世文人曹雪芹深惡痛絕并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東西,故在最初的構(gòu)想中,曹雪芹給這個人物及她所代表的文化理念安排了一個可悲的結(jié)局———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此即脂硯齋所謂的:“作者用史筆也?！鼻厥现?無論就其表象層而言,還是就其觀念層而言,均應(yīng)是以“淫喪”而告終?！爸泻陀^”始于情而終于淫。秦可卿生于情而死于淫?！耙鶈省笨梢哉f是曹雪芹為秦可卿和“中和觀”有意安排的共同宿命。也是他在實踐文化突圍,構(gòu)建一個全新的文化理念時必須完成的一項基礎(chǔ)性工作。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里無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蒙王府本六十六回回前)秦氏之死,可謂是“淫斷處情生”。作者欲速可卿之死,實質(zhì)上是欲速可卿所代表的那種觀念盡早消亡。如此,秦可卿便必死無疑,“中和觀”便在劫難逃?！扒乜汕湟鶈侍煜銟恰笔亲髡邽榍乜汕浒才诺目杀聢??！翱v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是作者給“中和觀”安排的結(jié)局。以“中和”為美的美學觀,可謂是封建詩教之宗旨。這種美學觀在中國封建社會早期以道德禮儀為治國立邦之本的特殊背景下,確也起到了規(guī)范人性、教化民眾、控引人情的積極作用。反映出中國古代先民的一種尚中貴和、作稽中德的審美價值追求。但這種理論在經(jīng)過先秦儒家的倫理化改造之后,便逐漸失去了其原有的古代人道主義色彩,轉(zhuǎn)而蛻變?yōu)橐环N反人性、反選擇、反進化傾向的美學觀。我們知道,中國的審美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緣情說”。對于情感的推崇、弘揚,注重情感的發(fā)抒及表現(xiàn),是中國古代藝術(shù)的一個顯著特征?！霸娋壡椤薄ⅰ霸姲l(fā)乎情”,可以說,“緣情說”使中國古代藝術(shù)獲得了一個良好的起始點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中國古典美學非常重視主體情志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及鑒賞中的作用。將“情”看作是藝術(shù)的第一要素,將表情視為藝術(shù)的首要功能,進而確立了以情本思想為核心的藝術(shù)本體論。中國古代的“緣情說”與先秦儒家的審美主張是格格不入的。先秦儒家旨在為當時禮崩樂壞的社會建立一套中規(guī)中矩的禮治秩序,而對于人性、人情的控引則是其第一要務(wù)。儒圣孔夫子率先在他的文化實踐中開始了對傳統(tǒng)“緣情說”的理論改造?？鬃铀囆g(shù)觀的核心在于“以禮節(jié)情”、“以道制欲”、“克己復禮”。他在評價《詩經(jīng)》時提出了著名的“思無邪說”及“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說。倡導以合乎倫理規(guī)范的禮義來節(jié)控人的情感、欲望,反對無節(jié)制地宣泄感情。強調(diào)抒情時要以中和、中庸為“度”,認為情感的發(fā)抒一旦超過度便會導致淫。應(yīng)該說,孔子注重“和”的審美觀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還是有其積極意義的。但孔子審美觀、情感觀總體趨向于消極方面,即他所看到的更多的是人類情感的負面效應(yīng),故“貶情而崇禮”便成為他的學說的主要特色。自孔子之后,這種審美觀、情感觀被進一步發(fā)揚光大,終成為中國封建詩教的“心魂”所在。先秦儒學中洋溢著的那些濟世的、實踐的、人道主義的精神蕩然無存。一股反人性、反進化、反選擇的歷史逆流終將中國封建社會審美文化導入歧途,將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情感觀念導入誤區(qū)。先秦時的荀子提倡“以道制欲”?！吨杏埂诽岢觥肮?jié)情以中”的觀點?！稑酚洝?、《樂論》倡導“反情以和其志”。西漢儒者把“思無邪”作為法規(guī)定了下來。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強調(diào):“詩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篇,義歸無邪。”到了宋代,這種戕殘人性、禁錮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