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臣》原文翻譯注釋與鑒賞

精品文檔-下載后可編輯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臣》原文翻譯注釋與鑒賞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臣》原文翻譯解釋與鑒賞

明夷待訪錄原臣黃宗羲

有人焉，視于無形，聽于無聲，以事其君，可謂之臣乎？曰：否！殺其身以事其君，可謂之臣乎？曰：否！夫視于無形，聽于無聲，資于事父也；殺其身者，無私之極則也。而猶不足以當(dāng)之，則臣道如何而后可？曰：緣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吾以天下萬民起見，非其道，即君以形聲強(qiáng)我，未之敢從也，況于無形無聲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許也，況于殺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見，君有無形無聲之嗜欲，吾從而視之聽之，此宦官宮妾之心也；君為己死而為己亡，吾從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暱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世之為臣者昧于此義，以謂臣為君而設(shè)者也。君分吾以天下而后治之，君授吾以人民而后牧之，視天下人民為人君橐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吾君也，不得不講治之牧之之術(shù)。茍無系于社稷之存亡，則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雖有誠臣，亦以為纖芥之疾也。夫古之為臣者，于此乎，于彼乎？

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是故桀、紂之亡，乃所以為治也；秦政、蒙古之興，乃所以為亂也；晉、宋、齊、梁之興亡，無與于治亂者也。為臣者輕視斯民之水火，即能輔君而興，從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嘗不背也。夫治天下猶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許。君與臣，共曳木之人也，若手不執(zhí)紼，足不履地，曳木者唯娛笑于曳木者之前，從曳木者以為良，而曳木之職荒矣。

嗟乎！后世驕君自恣，不以天下萬民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不過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應(yīng)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時免于寒餓，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復(fù)計其禮之備與不備，躋之仆妾之間而以為當(dāng)然。萬歷初，神宗之待張居正，其禮稍優(yōu)，此于古之師傅未能百一。當(dāng)時論者駭然居正之受無人臣禮。夫居正之罪，正坐不能以師傅自待，聽指使于仆妾，而責(zé)之反是，何也？是則耳目浸淫于流俗之所謂臣者以為鵠矣！又豈知臣之與君，名異而實同耶？

或曰：臣不與子并稱乎？曰：非也。父子一氣，子分父之身而為身。故孝子雖異身，而能日近其氣，久之無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后，日遠(yuǎn)日疏，久之而氣不相似矣。君臣之名，從天下而有之者也。吾無天下之責(zé)，則吾在君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也；以天下為事，則君之師友也。夫然，謂之臣，其名累變。夫父子固不可變者也。

〔解釋〕當(dāng)：擔(dān)當(dāng)、承受。嗜欲：嗜好與欲望。私暱：同"私昵'，親近愛幸的人。昧：不明。牧：統(tǒng)治。橐(tu)：盛物的袋子。纖芥：細(xì)微。曳：拖，牽引。唱邪：勞動時發(fā)出呼聲。唱，長聲高呼。唱許：回應(yīng)的答聲。執(zhí)紼(f)：執(zhí)，拉；紼，原意為大麻索，可譯為繩子。荒：廢棄、棄置。自恣：自我放任、為所欲為。草野：指民間。知遇：賞識寵遇。躋：登、升。駭然：詫異的樣子。浸淫：漸次接近。鵠(gǔ)：目的、目標(biāo)。"臣者以為鵠'，即受到帝王禮遇，是臣下追求的目標(biāo)。

(張靜)

〔鑒賞〕明朝滅亡之后，黃宗羲總結(jié)了經(jīng)驗教訓(xùn)，思想上有了較大的變化，對專制主義的政體極其痛恨，因此特別富于民主思想的色彩。他寫下了一系列文章，對封建的君主專制主義進(jìn)行批判，其中《原臣》一文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

該文在《原君》批判封建君主專制政體的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展開論述。如果說《原君》是從君主角度來分析專制政體弊病的話，那么《原臣》則是從臣道的角度出發(fā)，對封建專制主義政體進(jìn)行了深刻的批判。黃宗羲反對君主把天下作為私有財產(chǎn)，強(qiáng)調(diào)"公天下'的重要性，他批判了那些盲從君主而不以"天下為事'的臣子，批判了傳統(tǒng)的"君為臣綱'的專制主義倫理與奴化思想。

《原臣》大致可分為五個部分。文章首段分析"臣道'，開篇便將封建專制政體下的那些對君主專制行徑"視于無形，視于無聲'，甚至"殺其身以事其君'的所謂"臣節(jié)'羅列出來，強(qiáng)調(diào)這并非是為臣之道。因為"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臣下出仕是"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因此，盲從君主而毫無見解，屈從帝王而毫無建樹，"君有無形無聲之嗜欲，吾從而視之聽之'，這便是"不臣'，并未真正遵從臣道。

第二部分進(jìn)一步指出臣子的這種所作所為，是"臣為君而設(shè)'。因為在專制主義政體之下，君主分設(shè)臣下，是基于"視天下人民為人君橐中之私物'的觀念。君主把天下當(dāng)成"私物'，必然將導(dǎo)致四方勞擾，民生憔悴，從而使國家衰亡。

第三部分則從"天下治亂，不在一姓之間，而在萬民之憂樂'這一根本理論出發(fā)，以夏桀、商紂、秦王朝等國家的興衰作例證，分析了君臣關(guān)系。黃宗羲認(rèn)為：為臣之道，若"輕視斯民之水火'，即使"輔君而興，從君而亡'，仍然是違背真正的"臣道'。在黃宗羲看來，治理國家就像拉大木一樣，君與臣便是一起拉大木之人，如果"手不執(zhí)紼，足不履地'，那么治國之職守便荒而不理。從這一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黃宗羲初步具備了那種君臣是為百姓服務(wù)的民主主義思想。這在當(dāng)時乃至此后的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仍是一種極為進(jìn)步的觀點。

第四部分分析為何會出現(xiàn)臣下盲從君主的情況。黃宗羲認(rèn)為，那些"驕君'并不為天下萬民考慮，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他們只想得到那些肯為自己"奔走服役之人'，而那些為了自己"一時免于寒餓'的士大夫，則對君主感恩戴德，自以為受到"恩遇'，因此只求效忠于帝王一人，而不顧萬民死亡。黃宗羲揭露了這些甚至處于"仆妾之間而以為當(dāng)然'的臣子們的可惡嘴臉。在黃宗羲看來，在"以天下萬民為事'的前提下，君臣"名異而實同'，并非主人與"仆妾'關(guān)系。

文章最后對傳統(tǒng)的君臣、父子關(guān)系作了對比分析。按照封建專制主義的制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萬世不變的綱常，君臣關(guān)系與父子關(guān)系只是在"國'與在"家'的區(qū)別。黃宗羲對這種君臣如同父子的說法進(jìn)行了批判。他認(rèn)為君臣關(guān)系并非是父子關(guān)系，因為父子之間有血緣關(guān)系，"子分父之身而為身'，君臣之間并無血緣關(guān)系。況且君臣之名是因為有"天下(國家)'而存在的，因此，如果沒有治理國家的責(zé)任，那么我對國君如同路人。至于為官之人，也必然以"天下為事'，那么這種關(guān)系是"師友'關(guān)系，否則臣下便成為"君之仆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