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求生命的釋放方式

探求生命的釋放方式

在世界文學(xué)之林中，以“雪”為題材的美文比比皆是，而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雪》堪稱千古絕唱。對魯迅先生的《雪》，目前國內(nèi)有不可勝計的研究文章，發(fā)表了很多真知灼見。北京大學(xué)錢理群在其著作《魯迅作品十五講》和《心靈的探尋》中認為，與“江南的雪”相比較，魯迅先生顯然更醉心于“朔方的雪”?！斑@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的”朔方雪，是雪的精魂，“也是人的精魂，魯迅的精魂——奮斗的，向上的，閃光的。魯迅先生終于在博大的、運動著的‘自然’中，發(fā)現(xiàn)與肯定了人與自己”。這種個性化解讀，我姑且稱為“發(fā)現(xiàn)與肯定”說。錢先生主要關(guān)注的是對魯迅先生“心靈的探尋”。北京大學(xué)孫玉石教授著有《〈野草〉研究》專著，內(nèi)含《追求美好理想的溫暖心聲》一文，將《雪》和《好的故事》作為一組賞析。其中關(guān)于賞析《雪》的內(nèi)容中，有這樣帶總結(jié)性的話語：“滋潤美艷的‘南方的雪’，寄托了魯迅對美好事物的熾熱追求，這旋轉(zhuǎn)升騰的‘朔方的雪’，則蘊蓄了魯迅反抗冷酷的現(xiàn)實社會的斗爭品格。在這兩幅鮮明對立的圖景中，貫穿著魯迅一個共同的哲理：要用戰(zhàn)斗來創(chuàng)造春天一般美好的世界?！边@種個性化解讀，我姑且稱之為“追求”說。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吳中杰在《吳中杰評點魯迅詩歌散文》一書中對《雪》有這樣結(jié)論性的話語：“看來，作者的諸種描寫，其意不在褒貶，而是借雪的各種景象，抒寫自己的人生感懷而已?！薄懊鎸λ贩降难┚?，他不但憶起了江南的雪，而且還觸景生情，由此想到已逝的我的青春和寂寞的身外的青春。他在《希望》之后接著寫《雪》，也就是通過對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描寫，續(xù)寫《希望》所未盡之意，表達一種人生意境?！边@種個性化解讀，我姑且稱之為“人生意境”說。那么，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人生意境呢？吳中杰繼續(xù)寫到：“在嚴寒中，他向往著美好的事物，而這美好之物又畢竟是孤獨的，短暫的。”自《雪》誕生以來，解讀《雪》的文章難以計數(shù)，這里不一一列舉。僅就以上三種而言，我更傾向于吳中杰先生的理解，但是我以為吳教授表達得還不夠明確，失之籠統(tǒng)。我并非要標新立異，故作其他讀解，只是在閱讀不少關(guān)于研究《雪》的文章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研究文章存在以下幾個不足之處：一是沒有緊緊扣著“雪”這一題目——文章的眼睛，也是文本最重要的抒寫對象。比如有的研究文章說，作者寫江南的雪，回憶了自己兒童時期玩雪的快樂生活，飽含對故鄉(xiāng)的眷念之情。這一解說，就偏離了文本的“主體”——“雪”以及“主題”。這類讀者在閱讀“江南的雪”這一部分內(nèi)容時，注意力被七八個塑雪羅漢的孩子的活動牽引去了，而不再專注于“雪”。這種閱讀興趣的偏離，易將讀者引入對文本內(nèi)容把握的歧途。二是疏忽了文本中一些語段或者語句，有的甚至斷章取句或者斷句取詞。比如，有人說文章寫了“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卻視而不見文章開篇寫“暖國的雨”的兩句話。文章的第3段，寫雪羅漢被日光曬化成“不知道算什么”和第4段中“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這些句子也都幾乎不被人提起。有人說讀懂《雪》要抓住文本中兩個表示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詞語——“可是”和“但是”，說“可是”是“一個輕微的轉(zhuǎn)折詞”。搜索“可是”，這兩個漢字出現(xiàn)在文章第三句“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只要細讀一下，這里的“可是”不是一個詞語，而是兩個詞語，一個“可”，另一個“是”，連起來是“可以說是”的意思，決不是什么轉(zhuǎn)折詞。粗心的讀者，哪怕是忽略或者誤讀了文本中的一小段、一句話、一個詞乃至一個標點，就很難準確把握文章內(nèi)容及主題和作者的心靈。三是研讀者偏于作索隱式理解，將文中的有些內(nèi)容極力與魯迅先生的生活經(jīng)歷硬掛鉤。一看到文中寫“江南的雪”，就說“江南是作者的故鄉(xiāng)”；寫“朔方的雪”，當然就是寫作者當時所在的被軍閥殘酷統(tǒng)治的“北京”?？墒侨绻獑枴芭瘒笔侵改睦铮斞赶壬谀抢锷钸^嗎，不知“索隱派”如何應(yīng)答。這種索隱式理解，作為理解文本的思路之一，是可以存在的。但是如果形成閱讀理解的思維定勢，就會造成理解文本的“路線錯誤”：用作者的經(jīng)歷或者思想這些知識來注解甚至曲解文本，而不是從閱讀文本形式和內(nèi)容的感性、理性出發(fā)來推測作者的思想情感。魯迅先生在《雪》中，寫了兩種自然景物：一個是“雪”，另一個是“雨”。文章以“雨”開篇，也以“雨”結(jié)篇，這是直接寫雨，這一部分占全文篇幅極少，如果以字數(shù)來算不到8%（全文667個漢字）；這中間約92%的語段都是寫“雪”的，沒有一句插寫“雨”。作者說“雪”是“死掉的雨”，可以說這部分是明寫“雪”，暗寫“雨”。如果這樣分析成立，那么我們可以說“雨”這一景物貫穿全篇?！坝辍薄恼抡嬲摹爸鹘恰保陂_場之后不久就被掩藏于后臺，緊接著，江南“滋潤美艷”的雪，朔方“如粉，如沙”的雪，一一被作者推到前臺，或賞心悅目，或驚心動魄。最后在朔方的雪“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彌漫太空”時，作者卻說那是“雨的精魂”。在謝幕之前，“雨”又一次登臺亮相。不過這時“雨”是披著“雪”的外衣出場的，他好像被畫外音點破了身份：“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彪m說全篇或明寫或暗寫“雨”，但是作者不以“雨”命題，而以“雪”冠名，可以說言在“雪”而意在“雨”。愚以為，《雪》這篇散文詩，是寫“雨”在同一時間——冬季，和不同空間——暖國、江南、朔方中的三種存在方式。在冬季，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雪，就是保持不變的本色：雨始終是雨，不管暑往寒來；暖國的雨，不斷北移，行經(jīng)江南，雨變成了“滋潤美艷之至”的雪；到了朔方，雨成了“如粉，如沙”的雪。文章從一開始，作者就賦予“雨”、“雪”人性化的特質(zhì)。因此，文章可以說隱喻“人”在同一時間（冬季），在三種不同地域中的三種不同的存在方式。對于這三種存在方式，如何評價？作者將作如何抉擇？首先，我們來看不同主體如何評價客體——向來不變的“暖國的雨”的?！安┳R的人們覺得他單調(diào)，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這里明寫了兩個主體，“博識的人們”和“他自己”。作者用陳述句明確地寫“博識的人們”因為見多識廣，覺得“暖國的雨”始終如一，沒有變化，單調(diào)！接著作者用了一個問句，“雨”自己究竟“以為不幸否耶？”這里只是推問，不得而知。注意“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這句，用了一個“也”字（這個詞也很不被人注意）。我們可以推知，在“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diào)”之后和“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之間，應(yīng)該被省略了一句話，“是不幸的”，還原出來，原文可變?yōu)椋骸安┳R的人們覺得他單調(diào)，是不幸的，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那么作者的評價呢？作者沒有直白地說，而是將自己的態(tài)度隱藏在對這兩個評價的敘述中?！芭瘒挠辍笔欠駟握{(diào)？作者用了肯定敘述句，可推測作者的評價意見：單調(diào)？有一點兒吧！“暖國的雨”是否不幸？作者用了一個問句，是先說出“不幸”后接“否耶”，可知作者也是先認定“暖國的雨”不幸，可再一細想深想，就懷疑起來，于是才有了疑問。由此可知，對向來不變的“暖國的雨”究竟“不幸否”，作者的態(tài)度不明確。依據(jù)這里的敘述，以及后文情感態(tài)度，作者似乎傾向于認定“暖國的雨是不幸”的。我們試可以將“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這句的表述改為“他自己也以為幸運否耶”來比較，后者先是認定“幸運”，然后懷疑，才有“否耶”，由此推知前者的表述中作者傾向于“暖國的雨是幸運的”。通過對這些語句的細細品味，讀者應(yīng)該明白，作者這樣寫實際上是在提醒我們，不管“博識的人們”如何評價，也不管作者如何評價，根本的是要看“他自己”——暖國的雨如何看待他自己，所謂“如魚在水，冷暖自知”。如果我們假定暖國的雨是不幸的，那么理所當然推出：江南的雪是幸運的；朔方的雪更是幸運的?？墒沁@種推測不符合后文的情感判定，因為后文寫江南的雪，塑成雪羅漢后，有這樣幾句話：“但他終于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jié)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xù)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睂懰贩降难羞@些語句：“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奔毿牡淖x者從這些語句中流露情感的認定來看，江南的雪也好，朔方的雪也好，也有不幸的時候。由此可知，作者創(chuàng)作文章，不是表達對“江南的雪”及“朔方的雪”什么喜愛不喜愛的問題，而是想表達自己對生命哲學(xué)這樣一種理性認識：不管哪一種生命存在方式，有不幸的一面，也有幸運的一面；有幸運的一面，同時也有不幸的一面，關(guān)鍵是我們根據(jù)自己的人生價值判斷，應(yīng)選擇哪一種存在方式，釋放自己的生命力，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從文章內(nèi)容的展開過程、方式，以及作者在文章中流露的思想情感，我們可以推測，作者是舍棄了像暖國的雨一樣向來不變的人生方式的；在留戀了之后，又毅然放棄了像江南的雪一樣“滋潤美艷”而又最終“成為不知道算什么”的人生方式。最后，作者選取了像朔方的雪那樣“在晴天之下，旋風(fēng)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地閃爍”的人生方式，雖然他是“冰冷的”、“孤獨的”，是注定要“死的”，但是他擁有了“精魂”——精美的魂魄：“堅硬”的意志，“奮飛”的姿態(tài)，旋轉(zhuǎn)乾坤的力量，“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放射“燦爛的”人生光芒！最后，我想說一說文章的創(chuàng)作意圖。愚認為，這篇精美的散文詩，是作者為尚處于“青春”的青年們而寫的，更是為自己而寫的。何以知之？這要聯(lián)系作者當時寫這篇散文詩的思想狀態(tài)以及作者當時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作者的年齡。按照創(chuàng)作的時間順序，《雪》是《野草》中的第八篇，寫于1925年1月18日。這之前是《希望》，寫于1925年1月1日。在《希望》一文中，作者最后寫到：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然而現(xiàn)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現(xiàn)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沒有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作者有感于當時嚴酷、混亂、黑暗的現(xiàn)實，本應(yīng)朝氣蓬勃的“青年們很平安”，就如“江南的雪”一樣：“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jié)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xù)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庇秩缛鲈谖萆系摹八贩降难币粯樱骸拔萆系难┦窃缫丫陀邢说?，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眲?chuàng)作《雪》時，作者已經(jīng)虛歲45，青春早已“逝去”，人生“遲暮”。因此，作者創(chuàng)作《雪》這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