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和云朵媽媽 遇見爸爸的幾夜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棉花糖和云朵媽媽遇見爸爸的幾夜一昨晚爸爸又來了。一張大床，爸爸躺在一邊。不是我們家，記得是兩室一廳的目生房子。爸爸當時是睡著的，植物人的狀態(tài)。我在床的另一側(cè)躺下，很心安地要睡去。我沒有握爸爸的手，或是抱住他，沒有任何舉動，我偎在爸爸身邊只想睡。

不知過了多久，在我起身的時候，就聽到爸爸的聲音，很低：給我擦澡。爸爸竟然復(fù)蘇了。以我當時的驚喜程度來看，爸爸睡了很久了。夢總是美化一切，爸爸的去世被理解為未復(fù)蘇。我看到爸爸睜開了眼睛，也分外欣喜地看著我。爸爸的眼神很和藹，也很高興，他并不往往這么看我，可是比較別人來說，我是受惠最大的一個。現(xiàn)在我還記得當時爸爸那種欣喜的目光，正值壯年的爸爸特有的清朗、健康而又糅雜著老年那種彌漫寬容、善意和洞悉一切的目光。我是多么掛念爸爸啊。

我報告另一個房間的媽媽。媽媽加緊去打定熱水和爸爸的衣服。期間還有侄子旌拿來一幅水粉畫給我看，是他的作品，他手持筆，在畫面的草地上涂了一層顏色，古怪的是，那顏色不但顯現(xiàn)出了，而且并未遮蓋住下面的顏色。畫面豐富極了。我再回爸爸床前，爸爸已經(jīng)擦過澡了，他目光中那種生之喜悅的光輝，由于身體的被照管而更加神清氣爽。爸爸用眼睛對我微笑，顯得多么愜意和得志。然后的鏡頭里，仿佛被某個莫名其妙的導(dǎo)演之手切換了似的，爸爸躺在一個火柴盒大小的木盒里。我還是跟我平日那么大小，把盒子放到窗子上。木盒底板通了電，但爸爸還是有點冷，我拿來一小塊毯子給他蓋上?？墒?，我的指甲把爸爸的小腿骨給劃了，爸爸疼得聳起了膝蓋，皺著眉頭。爸爸的腿骨比火柴還細小，我又那么莽撞。爸爸生前總說我喜大馬哈，說我毛病多多，我真的是這樣。爸爸會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樣原諒我，這個念頭如此根深蒂固，以致我一向?qū)χ职中Α?/p>

雖然我傷害了爸爸，但這個晚上我的整個心境是美好的，晴朗的，你看，我在爸爸身邊足足睡了一覺。當我醒過來，我看到爸爸微帶笑意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掩蓋在我身上。永不褪去。爸爸離開，不過是我的一個夢，是我沒有復(fù)蘇。等我睡夠了，爸爸就會在我眼睛睜開的一瞬間，站在我面前。

二

凌晨，楊楊做了惡夢，我把她摟住撫慰了一會。在幾小時前，我也是哭醒的。不是惡夢，是分外幸福也很心酸的一個場景。爸爸躺在一張單人繃子床上，沒有鋪棉被，我也暗暗惦記，不過竟很相信他身子下有電熱毯。爸爸是病中的瘦模樣，閉目，竟沒有駝背，躺得很直。我還是惦記他冷，伸手去握他的手。爸爸一如病中那樣，很溫情，沒有解脫的意思。我握住爸爸的手，約莫是手感的起因，我突然動了感情，對著爸爸說，爸爸，其實我很愛你，我們都愛你……

為什么我從前從來不說？不做？

這句話是畫外音，還是我表白的一片面呢？我不記得，說完這些愛字我就大哭起來。哭醒了，窗子是黑的，冰涼的淚順著皮膚滑落，我還是停不下來。我反復(fù)回憶夢境，爸爸是沒有一句話的。他像他生命后期那樣，聽天由命，又在竭力調(diào)集精力，努力思量一些他念念不忘的事情?？墒?，那是一些什么，爸爸沒有給我任何提示，爸爸的心緒起落沒有任何線索。我不知道爸爸的悲喜，他唯一的女兒甚至不知他的冷暖。愛的表白有何重要？愛的承諾有何分量？在爸爸的沉靜之下，我的愛是那么蒼白、迷惘，沒有方向。

記得我向爸爸說過，要讓他住湖邊的房子，當時爸爸也是歡喜的，雖然他沒有回復(fù)。此外，我什么也沒有讓爸爸歡喜過，哪怕是落空的許諾。

我對楊楊簡述了夢境。楊楊轉(zhuǎn)過背去，過了一會，大哭起來。我不相信是由于我的夢，趕快追問，她扁著小嘴抽抽噎噎地說，媽媽，你沒有對外公說愛他，沒有珍惜時間，我也沒有珍惜時間，沒有對外公說我愛他……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緊緊抱住她。我沒有想到我幼小的女兒，在整個葬禮上沒掉過一滴眼淚的，竟也感應(yīng)到這人世的浩劫。

三

第一次夢到爸爸，在渡船的搭板上，爸爸走了一半，回過頭來把自己的肩頭扒開，露出內(nèi)衣，說，破了。爸爸的模樣我沒有看清，回想起來是胖時的樣子。

爸爸怕冷，衣服破了，他終究肯向我透露了。一場雨下來，秋就涼了，爸爸的冬天會不會很難挨？爸爸的渡船，又是駛向何處？

爸爸沒有穿過多少好衣服，褲子大多是做的，由于爸爸覺得自己的腿不雄壯，穿買的褲子顯瘦。自己買那種十元一件的格子棉布襯衫，說穿著安逸，還挺有味道。寶貴的外套多是四叔送給他的。毛衣是媽媽手織的，精致的圖案，細密的針腳，陪伴了爸爸一輩子。在爸爸病倒時，我才想到給爸爸帶了一套厚的羊毛衣褲，請人趕織的。由于爸爸每天要打這種那種針，毛衣根本上就搭搭肩膀，蓋蓋腿。爸爸沒有享過我的福。

爸爸生來怕冷，這也遺傳給我了，春江水暖鴨先知，水和血都是導(dǎo)熱的，我該第一個對此作出回響的。這么多年來，我也只知響應(yīng)爸爸的一些外觀需求，一年三節(jié)，我對爸爸是敷衍的，完成任務(wù)式的來去匆促。期間爸爸總是差媽媽問了又問，有時還自己打電話，寧靜地問我來不來。來了必有滿桌的菜肴，花了大的心思和力氣采買置辦，我來后的第一餐爸爸必定陪我，誰請他都不出去。其后出去吃飯，他都含有歉意地對我說一聲：帆帆，我走啊。爸爸是很懂得旅人的心境的，何況是酷似他的敏感、多疑的出嫁多年的女兒，尤其需要印證回家的感覺。而家就是，一大家子圍在一起，吃熱騰騰的飯菜的這個形式。父母雙全，菜肴契合兒時口味，有爐火和暖被，這個時刻對于我何其貴重。對每個人都何其貴重，然而必要在打撈時才可全盤領(lǐng)會。并非全體東西都可失而復(fù)得，我的父親，他永遠不會回來了。熱氣騰騰的飯桌不會回來，父親評點母親自藝的話不會重現(xiàn)，他給我夾菜的筷子，再也伸不出去。

在入院前的端午節(jié)，爸爸陪我們在家吃飯，一向給我講他對文學(xué)的新見解。那時他已經(jīng)吃不下東西，怕掃我們興，很少擱筷子，那個時刻于他是多么艱苦呀！既快樂，又無奈，還在惦記我們的未來，一人承受著。就在那時我都不曾意識到，我多年在外，給父親的，給母親的是何種滋味。在這個家中我的長期缺席，是否給同樣敏感、孤獨的父親帶來過缺憾或悲涼感，我從未考慮過。我回來了，家就是家了。對我如此，對爸爸何嘗不如此？

多少個夜起，我暗暗祈禱，在屋子一角展現(xiàn)爸爸的身影，讓我得以擁抱他，在他面前哭一次。我一向想倒在爸爸懷里哭一場，成年后這種念頭越來越變得不成實現(xiàn)。走路時我想把手插進他臂彎里，他也會甩了手臂，年紀越大，他越是不能容許我這種疑似攙扶的手勢。我只能乖乖坐在他身后，坐在他的投影里，靠著某種奇異的想象得以和爸爸親近。他那微溫的、帶著煙味的投影，像一件棉質(zhì)的薄襖，給我以冬日暖陽下才有的醺醺然。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教書的一個秋夜，爸爸時任大港造紙廠廠長，在周末接我一起回家。至今記得那個昏暗的車廂，左右晃動的光線，風(fēng)吹得車窗嗚嗚響，顛簸讓我和爸爸如此近距離地坐著，很長一段路，他沒有推開或抽出手臂。我緊緊靠在爸爸臂旁，感到眼窩發(fā)熱，回復(fù)爸爸問話時聲音打阻。我半路下車，摸索著找一個便當?shù)牡胤?。山村的夜晚是那么黑，靜，爸爸站到車外抽煙。至今我記得那煙的味道，和暖，醇香，帶著爸爸遙遠的體溫柔若即若離的擔憂。除非在我頭腦清楚的時候，我從不厭惡煙味。那縹緲于日常生活之上的淡藍色的氣體，爸爸曾從中摸索、倚靠、探索什么呢？我試圖破譯他們之間的機要，然而我的念頭只能停留在這個夜晚，爸爸正等著帶我回家。這感覺那么猛烈，我斷定爸爸不曾知道我擁有的這個幸福夜晚。一柱雪亮的車燈下，他的身影正投在離我不遠的地面，那天穿風(fēng)衣，如此熨帖、巨大、漆黑、獵獵作響的安好感。

如今，爸爸不再來接我回家。只有我一個人在路上，又黑又冷的路，沒有燈光，沒有那穿著風(fēng)衣的身影，沒有那熏人的煙味，這顯示爸爸存在的一切都隨風(fēng)而去，我將如何度過接下來的夜晚？

爸爸曾說我是饕餮之徒，我一回家，就會把水果零食都推到我面前。他那種對待小孩子似的有所擔憂而又無可奈何的縱容態(tài)度，我該到哪里去追尋？可能我是有意如此，要討得寵愛，只有在他面前，我的貪吃才顯得意義非凡。那是我和爸爸情感交流的一個小秘道。爸爸的離開，處治著我這單方面的索取，從食物里得到的，從爸爸那里得到的，是一個牌子的東西，和暖、綺麗，穿插著無限空想和記憶。爸爸怕冷，所以他不拒絕全體索取和暖的行為。被子要最厚的，喝茶要燙嘴的，爸爸貌似比誰都急于抗拒寒冷，所以賦予得加倍大氣，不管是對我，對他的摯友，對目生人。彌留之際的父親，他寒涼的胃口在反芻些什么呢？幼年的我和弟弟，青年時代的母親，去世的奶奶，出世地楊老君村，貧瘠的食物，父親自己的一生，奮斗的歲月，水一樣漫過他書桌的那些文字，那些光陰，那些人和事，父親他能留住些什么呢？

留下那些文字，以及他的文字在我和別的人心里投下的光影。他從不向我述說他的物質(zhì)生活如何，不愛聽我說要他保護身體的話，父親平實的祝詞猶在耳邊：好好過日子，好好寫文章。他對自己的女兒是有著私心的，夢想她穩(wěn)定，和美，健康，不要由于寫作顛覆了生活?？墒撬嘘P(guān)文學(xué)的言談，如一粒粒光種，一季一季在我的心田投放下片片光彩和濃蔭。他沒有意識到，也并不供認，是他一手把我推向顛簸的文字之路的，用他的血液，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