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論快樂原文與賞析

1、錢鐘書論快樂原文與賞析錢鐘書在舊書鋪里買回來維尼(Vigny)的詩人日記(Journaldunpoete )信手翻開，就看見有趣的一條。他說，在法語里，喜樂( bonheur) 一個名詞是好 和鐘點(diǎn)兩字拼成，可見好事多磨，只是個把鐘頭的玩意兒( Silebonheurnetaitquunebonnedenie! )我們聯(lián)想到我們本國話的說法，也同樣的意味深長， 譬如快活或快樂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極清楚地指示出來。所以我們又慨嘆說：“歡娛嫌夜短！”因為人在高興的時候，活得太快，一到因苦無聊，愈覺得日腳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別慢。德語的沉悶( Langeweile ) 一詞，據(jù)字面

2、上直譯，就是“長時間”的意思，西游記里小猴子對孫行者說：“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边@種神話，的確反映著人類的心理。天上比人間舒服歡樂，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間一年在天上只當(dāng)一日過。以此類推，地獄里比人間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難度；段成式酉陽雜俎就說：“鬼言三年，人間一日?！毕尤松檀俚娜?，真是最“快活”的人；反過來說，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歲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神仙也并不值得，在凡間已經(jīng)30年做了一世的人，在天上還是個初滿月的小孩。但是這種“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如戴君孚廣異記載崔參軍捉狐妖，“以桃枝決五下”長孫無忌說罰得太輕，崔答“五下是人間五百下，殊非小刑?！笨梢娰u老祝壽等等，

3、在地上最為相宜，而刑罰呢，應(yīng)該到天上去受?！坝肋h(yuǎn)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shí)現(xiàn)，并且荒謬得不能成立?？鞓返臎Q不會永久；我們說永遠(yuǎn)快樂，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靜止的動作同樣的自相矛盾。在高興的時候，我們空對瞬息即逝的時間喊著說：“逗留一會兒吧！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該向痛苦里去找。不講別的，只要一個失 眠的晚上，或者有約不來的下午，或者一課沉悶的聽講一一這許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嘗到什么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這里， 留戀著不肯快走，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

4、，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一一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時候，生命又不知不覺地偷度過去。也許我們只是時間消費(fèi)的籌碼，活了一世不過是為那一世的歲月充當(dāng)殉葬品，根本不會享到快樂。但是我們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當(dāng)，我們還理想死后有個天堂，在那里一一謝上帝，也有這一 天！我們終于享受到永遠(yuǎn)的快樂。你看，快樂的引誘，不僅像兔子和方糖，使我們?nèi)淌芰巳松?，而且仿佛釣鉤上的魚餌，竟使我們甘心去死。這樣說來，人生 雖痛苦，卻不悲觀，因為它終抱著快樂的希望；現(xiàn)在的賬，我們預(yù)支了將來去付。為了快活，我們甚至于愿意慢死。穆勒曾把“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比較。假使

5、豬真知道快活，那末豬和蘇格拉底也相去無幾了。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我們不知道；但是人會容易滿足得像豬，我們是?？匆姷摹０芽鞓贩秩怏w的和精神的兩種，這是最糊涂的分析。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的，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zhì)刺激。小孩子初生下來，吃飽了奶就乖乖地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雖然它身體感覺舒服。緣故是小孩子時的精神和肉體還沒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狀態(tài)。洗一 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活，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的口味，主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輕松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 的感覺，來欣賞，來審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將離別時的筵席，隨它怎樣烹調(diào)得好，吃來只是土氣息、泥

6、滋味。那時刻的靈魂，仿佛害病的眼怕見陽光， 撕去皮的傷口接觸空氣，雖然空氣和陽光都是好東西。快樂時的你，一定心無愧作。假如你犯罪而真覺快樂，你那時候一定和有道德、有修養(yǎng)的人同樣心安理 得。有最潔白的良心，跟全沒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發(fā)現(xiàn)了快樂由精神來決定，人類文化又進(jìn)一步。發(fā)現(xiàn)這個道理，和發(fā)現(xiàn)是非善惡取決于公理而不取決于暴力，一樣重要。公理發(fā)現(xiàn)以后，從此世界上沒有 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發(fā)現(xiàn)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根據(jù)，從此痛苦失掉它們的可怕，肉體減少了專制。精神的煉金術(shù)能使肉體痛苦都變成快樂的資料。于是， 燒了房子，有慶賀的人；一簞食，一瓢飲，有不改其樂的人；千災(zāi)百毒，有談笑自若的

7、人。所以我們前面說，人生雖不快樂，而仍能樂觀。譬如從寫先知書 的所羅門直到做海風(fēng)詩的馬拉梅 (mallarme),都覺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體困倦。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樂，從病痛里濾出快活來，使健康的消失有種賠償。 蘇東坡詩就說“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王凡麓今世說也記毛稚黃善病，人以為憂，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為躁熱人道耳！”在著重體 育的西洋，我們也可以找著同樣達(dá)觀的人，多愁善病的諾凡利斯( Novalis )在碎金集里建立一種病的哲學(xué)，說病是“教人學(xué)會休息的女教師。”巴登巴 煦(Rodenbach)的詩集禁錮的生活(lesViesEncloses )里有專詠病味的一卷，說病是靈魂

8、的洗滌( epuration )。身體結(jié)實(shí)、喜歡活動的人采用了 這個觀點(diǎn)，就對病痛也感到另有風(fēng)味。頑健粗壯的18世紀(jì)德國詩人白洛柯斯(B.H.Brockes )第一次害病，覺得是一個“可驚異的大發(fā)現(xiàn)(EinebewunderungswurdigeErfindung )。對于這種人，人生還有什么威脅？這種快樂，把忍受變?yōu)橄硎埽蔷駥τ谖镔|(zhì)的最大勝利。靈魂可以自主同時也許是自欺。能一貫抱這種態(tài)度的人，當(dāng)然是大哲學(xué)家，但是誰知道他不也是個大傻子？是的，這有點(diǎn)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價。這是人生對于人生觀開的玩笑。論快樂賞析論快樂是錢鐘書的第一本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中的一篇。作者站在人生的邊上談?wù)撊松拇?/p>

9、問題，但卻字字珠磯，大放智慧的異彩，自然 地把讀者引入一個廣闊無垠的人生天地，給予我們豐富多彩的人生啟迪。他或旁征博引，或侃侃而談，文風(fēng)如行云流水，汪洋恣肆，奇思妙想和真知灼見俯拾 皆是。所以錢鐘書的文章，須靜下心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閱讀，仔仔細(xì)細(xì)地把玩，方能領(lǐng)悟到其中的妙處。本文是一篇哲理意味濃厚、政論性也很強(qiáng)的隨筆。思路奔放開闊，文意層層見深。作者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上反復(fù)闡述了對快樂的種種理解。尤其是比 喻的修辭手法的巧妙運(yùn)用，不僅使得文章文采斐然，而且使得議論深入淺出，活潑靈動，通篇蘊(yùn)含著濃郁的幽默情趣?？梢哉f是作者以一種幽默的情趣，為之 披上一件微笑的外衣，輕者令人莞爾，重者令人噴飯，笑過

10、之后又讓人沉思良久，再三咀嚼回味具體來說，在論述有關(guān)“快樂”的以下觀點(diǎn)時，比喻的運(yùn)用尤為出彩：一、快樂是人生永遠(yuǎn)存在的一種誘惑?！翱鞓吩谌松铮帽纫T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比嗽谝簧幸淌茉S多痛苦，但是那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就賺我們活了一世，這里用“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和“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來 比喻快樂對人生的誘惑作用，體現(xiàn)出對世事的達(dá)觀、洞悉，形象鮮明，意蘊(yùn)深刻?！翱鞓返囊T，不僅像兔子和方糖，使我們?nèi)淌芰巳松?，而且仿佛釣鉤上的魚餌，竟使我們甘心去死?！比嘶钜皇?，雖然痛苦，卻不悲觀，因為可以始終抱著快樂的希望一一死后有個天堂在等待我們。那快樂的希望

11、就好像“魚餌”，而我們就好像明知釣鉤有 危險仍偏要去搶食餌料的魚兒一般。所以作者才說“為了快活，我們甚至于愿意慢死”。這里的比喻體現(xiàn)出一種高卓的智慧，表達(dá)了作者對人生面對快樂的誘 惑而無怨無悔的揶揄和嘲諷。二、快樂是屬于精神的?！澳菚r刻的靈魂，仿佛害病的眼怕見陽光，撕去皮的傷口接觸空氣，雖然空氣和陽光都是好東西?！币磺锌鞓返南硎芏紝儆诰竦?，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zhì)刺激。為了說明這一道理，作者首先借生活中常見的事例來分析，“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活，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的口味，主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輕松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來欣賞， 來審定。

12、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將離別時的筵席，隨它怎樣烹調(diào)得好，吃來只是土氣息、泥滋味?！庇捎陔x別，哪怕面對的是美味佳肴，精神也是痛苦的，這 里用“害病的眼怕見陽光，撕去皮的傷口接觸空氣”來比喻內(nèi)心的痛苦，透著靈性，寓意深刻，而又深入淺出，耐人尋味。三、精神可以使肉體痛苦變成快樂“精神的煉金術(shù)能使肉體痛苦都變成快樂的資料。”人生常常遭遇痛苦，但精神卻可以改變它，使人樂觀，使人能夠苦中作樂。這時，精神就變成了煉金術(shù)，肉體的痛苦就可以變成精神上的快樂。所以，“燒了房子，有慶賀的人；一簞食，一瓢飲，有不改其樂的人；千災(zāi)百毒，有談笑自若的人?！边@里的比喻寓意深刻而又淺顯易懂，體現(xiàn)出作者廣博的知識，敏捷的思維。四

13、、快樂能把忍受變?yōu)橄硎堋！安∈墙倘藢W(xué)會休息的女教師?！奔膊∫彩浅３Ｔ庥龅降耐纯嘀弧Ｓ辛瞬?，當(dāng)然是痛苦的，但如果換個角度來看，病了，可以從緊張忙碌的生活中停下來休息一下。此時，疾病就仿佛一 位溫柔的女教師，輕聲教導(dǎo)你要好好休息，這樣我們就可以從病痛里濾出快活來，使健康的消失有種賠償，從而使對病痛的忍受變?yōu)榭鞓返南硎?。這里的比喻 新奇、貼切，靈性十足，趣味橫生?？傊喿x本篇我們常常為錢老充滿智慧的語言拍案叫絕。特別是大量精彩的比喻，喻得機(jī)智、妥帖，喻得頗有趣味。它們以聯(lián)想、想象為橋梁，淺顯易 懂，透著靈性，寓意深刻，俏皮而耐人尋味，是難得的語言典范。智者的聲音論快樂賞析錢鐘書是我國現(xiàn)當(dāng)代著名的

14、文學(xué)家，論快樂是他的散文隨筆集寫在人生邊上中的一篇哲思性散文。文中錢鐘書對“快樂”這一生活中的常見現(xiàn)象有感而發(fā)，他針對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蕓蕓眾生對“快樂”的曲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覺得：快樂是一種心境，擁有了快樂的心境，就擁有了永久的快樂。錢鐘書開篇質(zhì)疑，提出“快樂”的“快”說明“樂”不能持久，“快”意味著人生一切樂事都飄瞥難留，“歡娛嫌夜短”，世人總以為天上比人間快樂，于是乎希望快樂似神仙。在生活中人們總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快樂的時光特別容易過。有快樂就意味著有快樂過后的冷清，寂寞；有了繁華也就意味著有繁華 過后的凄涼。于是乎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沒有了永恒，能永恒的惟有痛苦，猶如作者說：“只要一個失眠的晚

15、上，能使你嘗到什么叫永生的滋味?！痹阱X鐘書看 來世人只是膚淺的希望自己能將快樂留住，希望能快樂永久，于是乎在忙碌而又無味是人生中，活過了一世反而成為歲月的殉葬品，根本體會不到快樂。在文中錢鐘書舉了穆勒對“快樂”的說法，從對立面的角度論證自己的觀點(diǎn)。他說：“穆勒把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作比較?！奔窗芽鞓贩譃槿怏w而和精神兩種來談，而錢鐘書則反對這一種說法，他認(rèn)為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的，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zhì)刺激：“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樂，并非全因為澡洗得干凈，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的口味，主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輕松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來欣賞，來審定。”他覺得

16、如果精神不痛快則“那時刻的靈魂，仿佛害病的眼怕見東西，撕去皮的傷口怕接觸空氣，雖然空氣和陽光都是好東西。”惟有精神上的愉快才能使人真正得到快樂，如果精神上不愉快，那么再美的食物也食之無味，在漂亮的花朵也熟視無睹。所以他說“發(fā)現(xiàn)了快樂有精神來決定，人類文化又進(jìn)了 一步”，也就是說人懂得了怎樣使自己快樂，發(fā)現(xiàn)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源泉，從此痛苦就不再可怕，肉體減少了專制，于是便懂得自得其樂，佛家有云：“快 樂即在你心中”，故快樂是精神上的，是人的一種心態(tài)的觀點(diǎn)是錢鐘書所持的。接著錢鐘書又用了一系列的事例來說明這一點(diǎn)，他說世人懂得了快樂是一種心態(tài)，于是便有人懂得從苦中作樂，從病痛里濾出快活來。如蘇東坡說

17、：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保€有諾凡利斯、羅登巴煦、白洛柯斯等人把忍受變?yōu)橄硎?，這是精神對物質(zhì)的最大勝利，所以保持快樂的心態(tài)是人生的至高境界。毫無疑問，錢鐘書的散文是真切的生活感受，是啟人心智的智者的言說。論俗氣錢鐘書找遍了化學(xué)書，在炭氣、氧氣以至于氯氣之外，你看不到俗氣的。這是比任何氣體更稀淡、更微茫，超出于五官感覺之上的一種氣體，只有在文藝?yán)锘蛏缃焕锊拍芘鲆?。文藝?yán)锖蜕缃焕镞€有許多旁的氣也是化學(xué)所不談的，例如寒酸氣、泥土氣。不過，這許多氣都沒有俗氣那樣難捉摸：因為它們本身雖然是超越感覺的，它們的名字卻是借感覺中的事物來比方著，象征著；每一個比喻或象征都無形中包含一個類比推理(an

18、alogy ),所以，顧名思義，你還有線索可求。說到酸氣，你立刻聯(lián)想著山西或鎮(zhèn)江的老醋；說起泥土氣，你就記憶到夏雨初晴，青青池塘四周圍氤氤著的氣息。但是俗氣呢？不幸的很，“氣”已是夠空虛了，俗比氣更抽象！所以，有亞爾特 ？赫胥黎( Aldous Huxley )先生的機(jī)伶，在文學(xué)中之俗氣( Vulgarity in Literature )那本 小冊子里，他也不能抓住俗氣，像孫行者抓住妖風(fēng)一般，把鼻子來辨別滋味。赫胥黎先生以為俗氣的標(biāo)準(zhǔn)是跟了社會階級而變換的；下等社會認(rèn)為美的，中等社會認(rèn)為俗不可耐，中等社會認(rèn)為美的，上等社會認(rèn)為俗不可耐，以此類推。又說：俗氣就是流露出來的一種下劣性(vulga

19、rity is lowness that proclaims itself)。這上中下階級想是依照知識程度來分的，每一個階級又分好多層，上等之上，下等之下，還有階級，大概相當(dāng)于利馥絲(Q.D.Leavis )小說與讀者(Fiction and the Reading Public ) 一書中高眉(highbrow)、 平眉(middlebrow )、低眉(lowbrow )的分別；若說根據(jù)銀行存款的多少來判定階級，赫胥黎先生斷不至于那樣勢利的。俗氣跟著社會階級而變換的，不錯！不過，赫胥黎先生的說法只讓我們知道俗氣產(chǎn)生的淵源(origin ),沒有說出俗氣形成的性質(zhì)(nature ),只告訴我們

20、怎樣有俗氣，并沒有講清楚什么是俗氣?！耙环N下劣性”是什么，我們根本就不懂；把它來解釋俗氣，真是ignotum per ignotius 了。因此，我們的問題是：上等社會批評東西“甲”俗，中等社會批評東西“乙”俗，下等社會批評東西“丙”俗(盡許此階級認(rèn)為俗的就是較下的階級認(rèn)為美的)，它們批評為俗的東西雖不同，它們批評為俗是相同的，這個相同是到什么程度？換句話說：當(dāng)一個上等社會的代表(typical )人物看見他認(rèn)為俗的事物時，一個中等社會的代表人物看見他認(rèn)為俗的事物時，和一個下等社會的代表人物看見他認(rèn)為俗的事物時，他們?nèi)齻€人的心理反應(yīng)或感想一定是相同的，否則決不會同聲說：“俗！ ”這三個不同的事

21、物中有什么相同的品質(zhì)使這三個不同的人發(fā)生相同的感想？對于清潔成癖的人，天下沒有一樁東西是不臟的；同樣，俗的東西的多少也跟一個人的風(fēng)雅的程度成為正比例，但是，不管他評為“俗”的東西的數(shù)量的大小，這許多東西里一定有一個像算學(xué)中的公因數(shù)(commonfactor )，做他的批評的根據(jù)。赫胥黎先生討厭坡(Edgar Poe )的詩，說它好比戴滿了鉆戒的手，俗氣迎人。這一個妙喻點(diǎn)醒我們不少。從有一等人的眼光看，濃抹了胭脂的臉，向上翻的厚嘴唇，福爾斯大夫(Falstaff )的大肚子，西哈諾(Cyhano)的大鼻子，涕撕交流的感傷主義( sentimentality ),柔軟到擠得出水的男人，鴛鴦蝴蝶派的

22、才情，蘇東坡的墨豬似的書法，乞斯透頓( Chesterton )的翻筋斗似的詭論(paradox ),大塊的四喜肉，還有天呀！還有說不盡的etc.etc.,都跟戴滿鉆戒的手一般的俗。這形形色色的事物間有一個公共的成分一一量的過度：鉆戒戴在手上是極悅目的，但是十指尖尖都拶著鉆戒，太多了，就俗了！胭脂擦在臉上是極助嬌艷的，但是涂得仿佛火燒一樣，太濃了，就俗了！肚子對于人體曲線美是大有貢獻(xiàn)的，但是假使凸得像掛了布袋，太高了，就俗了！ 以此類推。同時，我們胸中還潛伏一個道德觀念：我們不贊成一切夸張和賣弄，一方面因為一切夸張和賣弄總是過量的，上至媒人的花言巧語，下至戲里的丑表功，都是言過其實(shí)、表過其里的

23、。另一方面也因為人家的夸大反襯出我們的渺小，所以我們看見我們認(rèn)為過當(dāng)?shù)氖挛铮覀儾恢挥X地聯(lián)想到賣弄，不管那樁事物確是在賣弄(像戴滿鉆戒的手)或是出于不得已(像大肚子)。因此我們暫時的結(jié)論是：當(dāng)一個人讓一樁東西俗的時候，這一個東西里一定有這個人認(rèn)為太過火的成分，不論是形式上或是內(nèi)容上。這個成分的本身也許是好的，不過，假使這個人認(rèn)為過多了(too much of a good thing ),包含這個成分的整個東西就要被判為俗氣。所以俗氣不是負(fù)面的缺陷(default ),是正面過失(fault )。骨瘦如柴的福爾摩斯是不會被評為俗的，肥頭胖耳的福爾斯大夫就難說了。簡單樸實(shí)的文筆，你至多覺得枯燥

24、，不會嫌俗的，但是填砌著美麗辭藻的嵌寶文章便有俗的可能。沉默冷靜、不會應(yīng)酬的人，你至多厭他呆板，偏是有說有笑，拍肩拉手的社交家頂容易變俗。雷諾爾慈( Joshua Reynolds )爵士論羅馬宗和威尼斯宗兩派繪畫的優(yōu)劣，也是一個佐證：輕描淡寫，注重風(fēng)韻(nuance)的畫是不會俗的，金碧輝煌，注重色相( couleur )的畫就跡近賣弄，相形之下，有些俗氣了。批評家對于他們認(rèn)為感傷主義”的作品，同聲說俗，因為感傷主義是對一樁事物過量的反應(yīng)”( a response is sentimental if it is too great for the occasion )這是瑞洽慈(I.A.Ri

25、chards )先生的話，跟我們的理論不是一拍就合嗎？俗的意思是“通俗”，大凡通俗的東西就是數(shù)量多的，價值賤的；照經(jīng)濟(jì)常識，東西的價值降賤，因為供過于求，所以，在一個人認(rèn)為俗的事物中，一定有供過于求的成分一一超過那個人所希望或愿意有的數(shù)量的成分。從“通俗”兩個字，我們悟到俗氣的第二特點(diǎn)：俗的東西就是可以感動“大多數(shù)人”的東西一一此地所謂“大多數(shù)人”帶有一種譴責(zé)的意味，不僅指數(shù)量說，并且指品質(zhì)說，是卡萊爾(Carlyle )所謂不要崇拜大多數(shù)(dont worship the majority )的大多數(shù)，是易卜生(Ibsen )所謂的“大多數(shù)永遠(yuǎn)是錯誤的( a majorityis alway

26、s wrong )的大多數(shù)”。綜括以上來說，假使一個人批評一樁東西為俗，這個批評包含兩個意義：(一)他認(rèn)為這樁東西組織中某成分的量超過了他心目中以為適當(dāng)?shù)牧俊?二)他認(rèn)為這樁東西能感動的人數(shù)超過他自以為隸屬著的階級的人數(shù)。我們的結(jié)論并不跟赫胥黎先生的意見相反。事物本身無所謂雅俗，隨觀者而異，由于智識程度或階級之高下；Tout est relatif, 是的！不過，不論它是什么東西，只要它被評為“俗”，不論你是什么階級的人，只要你評它為“俗”，那末，你對它的心理反應(yīng)逃不出上面的方式，Voil a le seul principeabsolu!我們的俗氣說似乎比山潭野衲(Santayana )教授

27、的也來得徹底。山潭野衲教授說俗氣就是自相矛盾( inner contracdiction )，例如老太婆戴了金絲假發(fā)，垢膩的手戴滿了珠寶，彼此間不能調(diào)和。對于這種理論，我們有兩個批評，第一：照山潭野衲教授的說法，我們看見怪(grotesque )物的感想，跟我們看見俗(vulgar )物的感想，簡直是一是二，沒有分別了。把相矛盾的、不和諧的分子硬拼在一起，是我們認(rèn)為怪相的造因，不是俗氣的造因。假使我 們覺得戴假發(fā)的老太婆或戴珠寶的臟手有俗氣，我們并非為金絲發(fā)的濃厚跟老太婆的干癟不配，我們只感到老太婆還妝著那許多如火如荼的頭發(fā)，太過了，我們也并非為臟手跟珠寶不稱，我們只感到這樣嘔人的手還要裝飾，

28、太不知量了，太過了。第二：山潭野衲教授的說法至多只能解釋兩個成分的相反(contrast )是俗氣，不能解釋為什么一個成分的增加( intensification )也是俗氣，只能解釋污穢的手戴滿了珠寶(他自己的例)是俗，不能解釋不污穢的手戴滿了珠寶(赫胥黎的例)也是俗。當(dāng)然，你可以說上面所舉的各例也能用自相矛盾來解釋的，譬如兩頰施朱，本求美觀，但是，濃涂厚抹，求美而反得丑，那就是自相矛盾了。不過，我們進(jìn)一步問，為什么求美而得丑呢？這不是因為胭脂擦得太過么？還不是須要我們的過量說來解釋么？這求美而得丑，我們立刻聯(lián)想到求雅而得俗的矛盾現(xiàn)象一一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中杜慎卿所謂的“雅的這樣俗”，隨園詩話所謂：“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這種現(xiàn)象是起于不自然的裝腔作勢；俗人拼命學(xué)雅，結(jié)果還是俗。夏士烈德(Hazlitt )的俗氣說便是以此為根據(jù)的。夏士烈德以為一切天然的( natural )、自在的(spontaneous )的東西都不會俗的，粗鹵(grossness )不是俗，愚陋(Ignorance )不是俗，呆 板(awkwardness)也不是俗，只有粗鹵而妝細(xì)膩，愚陋而妝聰明，呆板而妝伶俐才是俗氣。所以俗人就是裝模作樣的人(The truly vulgar are the herdof pretenders to what is not n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