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米照相本子

幾米

本名廖福彬，臺灣著名繪本作家，中國文化大學(xué)美術(shù)系畢業(yè)。1999年出版《向左走，向右走》，獲選為1999年金石堂十大最具影響力的書，開創(chuàng)出成人繪本的新型式，興起一股繪本創(chuàng)作風(fēng)潮。他讓圖像成為另一種清新舒潔的文學(xué)語言，在他的作品里營造出流暢詩意的畫面。他的作品不只有短篇，不只是圖片配上簡短的文字，而是呈現(xiàn)了完整的價值觀、想法及人生態(tài)度?！墩障啾咀印返母拍钊∽杂谌松洃浿械钠危髡呓柚粡垙埖摹疤摂M照片”，創(chuàng)造出獨特風(fēng)格的童年氣味。在一張張照片中，作者捕捉的不僅是“照片留影前后的趣味”，也是照片另一方面的故事，他試圖告訴我們，照片的背后總是有故事，有時候是和照片外表完全不同的故事。

花，一朵朵緩緩落下。我微笑，但是神情有點不自然。我一直擔(dān)心，但你按下快門時，我卻剛好閉上眼睛。那個下午，我們還做了什么？我早已忘記。只記得最后一朵花飄落時，我卻剛好閉上眼睛。花瓣靜靜飄散，回憶忽隱忽現(xiàn)……睜開眼，一切全都消失了。關(guān)于童年，你記住了什么？兩歲時，我擁有一只巨大的粉紅豬，它總在我嚎啕大哭時逗我笑。三歲時，我騎著小木馬一路搖到外婆家，它不喝水也不吃草。四歲時，我離家出走，在公車上睡著了，最后是太空超人送我回家。我真的沒騙你，我通通都記得，還有照片為證。童年生活也許多姿多彩，只是我忘記的比記住的多。怪叔叔站在樹上唱歌，唱得快樂又陶醉。我們圍在樹下拍手叫好，怪叔叔對我們鞠躬微笑。他的心情激動，高興地跳起踢踏舞。后來他從樹上跌下來，光光的頭頂開始流血，但還是努力發(fā)出伊伊嗚嗚的奇怪歌聲。第一次聽到那樣的歌聲，卻永遠也無法忘記。Party結(jié)束后，相片中的小狗，還跟著我走了一段長長的路回家，我記得那個花園的空氣，有玫瑰花和餅干的香味。我記得有一個小朋友的媽媽和爸爸，在遠遠的樹叢后面大聲吵架。我還記得那個蛋糕的滋味。你看，相片里我的嘴角沾滿了奶油。至于其他的小朋友是誰？我真的一個也記不得了。我捧著一塊檸檬蛋糕，穿過高山，越過小溪……然而那塊蛋糕并沒有安全地回到家。他們叫我拿著獎狀，對著鏡頭微笑。我好想回家。他們要我用30秒的時間，說出靈感的來源。我好想回家。我感到害羞、難堪，甚至痛苦。我好想回家。我把獎狀隨手丟進街角的垃圾桶里，跑回家。至于那張得獎的作品現(xiàn)在在哪里，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我回家了。我不想告訴他們，其實我更喜歡一個人跳舞……更喜歡無所事事看電視……夢想抱著一只海豚在清晨冰冷的海中游泳。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海水慢慢變暖和了，直到我們又累得睡著。為什么兒時的夢想，就只能在夢里實現(xiàn)。天要暗了，最后一道夕陽的余光即將消逝。那場球賽，我們一敗涂地，大家垂頭喪氣地默默離開。我們還是做出勝利的手勢吧！多年以后，誰會記住那場令人沮喪的球賽呢？只會看見相片里我們燦爛的笑容。我在滿天粉紅霞光的傍晚，踢著球，吹著口哨，什么都忘記了。當(dāng)時我真的很得意，只顧著笑，還要拍照留念。完全沒有留意到它哭了。是因為痛嗎？還是怨恨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游戲。如果釣魚的人，嘴里也含著魚鉤來搏斗。輸?shù)聂~，是不會流淚的。我把魚鉤含在嘴里，心里開始對魚說抱歉第一次失眠的夜晚，我感到有些興奮。腦中只有沉重遲緩卻不斷跳躍的大兔子。我數(shù)著羊催眠自己。一、二、三、四、五、六、七……越數(shù)越清醒。凌晨兩點，索性爬起來看星星。不知遠方的你,失眠的時候，數(shù)小羊還是數(shù)星星？一、二、三、四、五、六、七……昨夜凌晨三點零九分，屋后的鳳凰樹葉全飄上了夜空玩耍，漫天飛舞。直到四點零五分時，才又安分地落回枝頭……

不斷地迷路、搭錯車，到達時游樂場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旋轉(zhuǎn)木馬不動了，摩天輪不動了，云霄飛車不動了。連飄在地上的落葉也靜止不動了。我們靠在紅色鐵門前，望著人潮散盡的游樂場。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孤寂和落寞。裝扮成鳥的人來不及卸裝，趕著要下班。一路上為我們訴說游樂場的無限歡樂……固定的時間，他固定出現(xiàn)在第三根柱子旁，表情木然。車子天天誤點，他卻從不遲到。今天大家議論紛紛，這次他居然沒有出現(xiàn)?；疖嚋?zhǔn)時進站，有人看見他坐在駕駛座里得意的微笑。我在擁擠的夢中，每天準(zhǔn)時到達秘密花園。小鴨、小船、小渡輪，拜拜！我不再想你們，不再愛你們了。昨天爸爸媽媽大吵了一架，夜里我們抱在一起哭了好久，現(xiàn)在你們還感到害怕嗎？以后再也聽不到爭吵的聲音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們好，再見了！不要為我擔(dān)心。我們悄悄劃向大海，忘記攜帶羅盤地圖和足夠的糧食，也迷失了來時的航道......當(dāng)時，你命令我們站在一簇艷紅的花前拍照。我們不喜歡花，也不喜歡被勉強，露出不耐煩的神情?，F(xiàn)在，相片里美麗的花色已褪，我們長大，而你已離去。我始終無法忘記那一天，你一直笑著哀求我們：“笑一個嘛！笑一個嘛！”如果當(dāng)時我們帶著甜美的微笑，該有多好?；貞浵裢噬南嗥话憷先ィ匦律狭松?，卻依然感覺舊。迷路的夜晚，找不到回家的方向，那條熟悉的小路，突然消失了，然而，我并不是真的感到慌張。就像熟悉的朋友不見了，你知道最后她們終究會出現(xiàn)的。迷路的夜晚，我輕聲地叫喚迷路的小路，想念走失的朋友。對不起！我看不懂遠方星星的指引，除非它來到我的眼前。得到全球帽子造型比賽大獎的那一天，我們戴上精心設(shè)計的得獎作品，和世界首席設(shè)計師合照。許多人用艷羨的眼光望著我們，我們的神情都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驕傲和激動……（我早就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的。）紫色大鳥問，你到底要到哪里去？我茫然地看著遠方，無法回答……到一個不會夢醒的夢境吧。到一個櫻花終年不謝的花園吧。到一個沒有戰(zhàn)亂的天堂吧。紫色大鳥展開雙翼，故意在天空急速翻轉(zhuǎn)，讓我從天際墜落。我們必須快快長大，才能真正實現(xiàn)荒誕的夢想。我只能支撐七秒。七秒之后我將落下，再奮力爬上支撐五秒。我只能支撐五秒。五秒之后我將落下，再奮力爬上支撐三秒。我只能支撐三秒。三秒之后我將落下，繼續(xù)被瘋狗追逐。后來，我們都一起飛了起來，卻依然在空中奮力追逐……那個過斑馬線的秋天早晨異常嘈雜，而我卻清楚聽見，天空傳來一盆仙人掌的哀號。我抬頭看見，它從七十二層高的摩天大樓上墜落，那畫面猶如電影慢動作，一格，一格，一格迅速逼近，在我面前無可挽回地跌成粉碎……直到那個不耐煩的駕駛不斷猛按喇叭，才將我驚醒。但是他并沒有謝謝我，他不知道那一盆仙人掌，本來是會剛好砸到他的……路邊的街燈，在黃昏時亮起，天明時暗去，它默默照著我的小窗，給我一墻舞動的婆娑樹影。每晚睡覺前，我對它說晚安。早晨起床后，我對它說早安。冬天的樹影日漸稀疏，路燈有一些感傷，一些抱歉。我對它說：“沒關(guān)系，春天不遠了?！鳖C獎的音樂奏起時，我覺得好尷尬。第一名的人，興奮得休克，送醫(yī)急救無法來領(lǐng)獎。第二名的人，不甘心輸了，拒絕領(lǐng)獎。第四名的人說：“因為不是前三名，沒有臉領(lǐng)獎?！钡谖迕娜苏f：“第四名都不想領(lǐng)獎了，我也不好意思領(lǐng)獎”第三名的我好寂寞，這明明是個快樂的時刻嘛……明明只是個小小比賽嘛！人生的競賽還多著呢！相機準(zhǔn)備好了嗎？將燈關(guān)掉，清一清喉嚨，我要開始唱生日歌了。開始吹蠟燭前，我要許下美好的心愿。許下的愿望，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告訴你們，美味的蛋糕，一塊都不留給你們，誰叫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忘記了我的生日……我偷偷許了三個愿望：一愿今天你們都跟我一樣不快樂。二愿以后你們的生日也都沒有人記得。三愿我的愿望真的能夠成真。悶熱的午后，我任性地坐在路邊墻角，決定脫離那匆忙呆滯，永不停歇的隊伍。轉(zhuǎn)瞬間，世界變得安靜清涼。風(fēng)來了，蝴蝶來了，小貓來了。蟬鳴了，小鳥唱歌了，我也輕輕吹起口哨。水滴奮力沖上最高點，又無力地掉回小池塘。它終究也只能夠在這個小池塘上上下下。最后，費心揀選的石頭又通通留在海邊。那些美麗的石頭，有的將被海浪卷走，有的會被別人撿走，有的會永遠留在原地。每一顆小小石頭，都有著悲歡離合，變化無常的命運。我坐在一顆一億八千萬年的石頭上，發(fā)了一下午的呆。我踢著鋁罐上學(xué)，踢著鋁罐放學(xué)，路邊的空鋁罐天天陪著我。它聽過我唱歌，知道我為什么難過，還看過我和別人打架，委屈掉淚。我對它說過的秘密，它永遠替我保密。我對它說笑話，它就鏗鏗鏘鏘地滾到遠處去大笑它總在我的身邊，鏗鏗鏘鏘地滾來滾去，滾來滾去。像一塊木頭，靜靜地漂動。天上的云，飛過的野雁，隨它去吧。錯過的機會，心傷的過往，隨它去吧。像一塊木頭，靜靜地漂動。我在小小的池塘里，無止盡地幻想在大洋上流浪。Letitbe！Letitbe！第一次看到大雪紛飛，興奮地又叫又笑，眼鏡卻被呼出的熱氣弄得什么也看不清。蹣跚地走過濕滑的雪地，跌了一跤，但我們還是堅持要照相留念。青春得意的神情，被御寒的衣帽包裹著什么也看不清。我在大雪里什么也看不清，卻依然覺得好美。我站在你面前，對你微笑，而你的眼神卻透露出疑惑。你說你不認(rèn)識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不禁開始懷疑我的記憶，我真的見過你嗎？那個春天早晨，我從秋千上跌落，替我拍落灰塵，遞給我一只棒棒糖，安慰我別哭的小男孩不是你嗎？我早該忘記你，只要記住棒棒糖微酸甜美的好滋味。暴雨將至的黃昏，天空大塊的烏云翻攪奔騰。起風(fēng)了，我靜靜站在曠野中等待。你發(fā)現(xiàn)了嗎？我的嘴角微微揚起笑意。你聽！小鳥開始唱歌了……小鳥開始唱歌了，小鳥唱出快樂的歌，也唱出悲傷的歌……年少時，我是孤獨女俠。喜歡在高處冷眼觀看不停穿梭的陌生人群，他們愚笨、貪婪、膚淺、固執(zhí)、勢利、軟弱并且丑陋，但他們與我無關(guān)。我是青春美麗，武功蓋世的孤獨女俠。我是卓然出眾，不隨波逐流的孤獨女俠。別人與我無關(guān)，什么事都與我無關(guān)。年少時，我是孤獨的胖胖小豬。不知怎的，常常陷入進退兩難的寂寞困境……發(fā)絲飛揚，陽光溫暖，玫瑰盛開。我擺好姿勢，面對鏡頭，輕巧地微微笑。朋友們都笑翻了。雖然如此荒唐不堪，這仍是我最完美的一張照片。每個人都有不堪的事，說出來，有什么關(guān)系呢？問他為什么看得入神？他聳聳肩說：“沒有什么，真的?！币欢浒自频偷突^枯黃的草原，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我只是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他們什么都沒有說，但是我卻聽得好高興。我不斷在找尋童年遺失的小布偶。她曾在我夢里哭泣，告訴我她覺得冷。昨日，我在湖里看見別人遺落的小布偶，浮浮沉沉。她是否也徘徊在主人的夢中，說她覺得冷。她隨著水流漂走，我的童年也隨著水流漂走……我們曾在草叢中躲貓貓，但是誰也沒有找到誰，我慌張的哭了，一直到天黑。為什么還在拍照？為什么還在取角度？為什么還在拍特寫？為什么還拍個不停？媽媽就要醒來了！媽媽就要醒來了！有時候，我們只能躲進小小的堡壘。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么？畢業(yè)典禮的那一天，狂風(fēng)暴雨，我們還是興奮地擠在校園里的小花園照相，學(xué)士袍濕透了，我們的笑卻好陽光……昨天我在雨中，回想起那段年輕無憂的歲月和那把紅雨傘。親愛的同學(xué)們，你們好嗎？甚至連泳衣都還沒有碰到水，風(fēng)就把我的草帽吹跑了。我站在滾燙的沙灘，望著終于掉落在湛藍海面的粉紅色帽子，隨著海浪，愈漂愈遠，我仿佛聽到她在呼喊，而我終究也沒能做什么。陽光毒烈，風(fēng)好大。雖然眼淚一下子就被太陽蒸發(fā)了。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只是無奈人生的小小開始罷了。幸好它是從一個美麗的海灘開始……車到山的終點時，你還是沒有醒來。一路斑駁的光影和蜿蜒崎嶇的山路讓人昏沉。司機先生自顧自地下車休息了，留給我們整輛車的寧謐。我望著滿窗的翠綠，呆呆地看著你，覺得莫名地幸福。黃昏時，幸福拖著疲累的身心回家。那一夜，河對岸的煙火光彩耀眼，震耳欲聾的聲響，振奮著年少苦悶的情緒，我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瞬間出現(xiàn)又消逝的奇幻瑰麗。然后想起我們迷茫的將來，想起我們?nèi)缁ɑ鸢愕那啻?，然后想起我們此刻燦爛的時光。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真的！小狗狗汪汪叫：“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們五個人努力伸長手臂，才將大樹抱住，樹后還有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