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薪火之喻與“懸解”

1、莊子的薪火之喻與“懸解一中國有句俗語云：“人死如燈滅。此語至少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對“死抱一種豁然達觀的態(tài)度，把“死看得不那么重要或可怕；二是謂人死后萬事皆休，形與神俱滅，再不必為利害、悲喜、苦樂等等而煩擾。作為此語之思想來源的，一般都要追溯到兩漢之際的哲學(xué)家桓譚對形神關(guān)系所作的“燭火之喻?；缸T說：精神居形體，猶火之然燃燭矣。如善扶持，隨火而側(cè)之，可毋滅而竟?fàn)T。燭無，火亦不能獨行于虛空，又不能復(fù)然(燃)其灺。灺猶人之耆老，齒墮發(fā)白，肌肉枯臘，而精神弗為之能潤澤，內(nèi)外周遍，那么氣索而死，如火燭之俱盡矣。?新論祛蔽?“灺是燭火燃燒后剩下的燈燼?；缸T說，“精神居形體，這是沿用了由先秦至漢代的精神與形體

2、有不同來源的思想；但他用“燭比喻人之形體，用“火比喻人之精神，這里已有后來范縝所謂“形者神之質(zhì)，神者形之用?神滅論?的因素。他說，“燭無，火亦不能獨行于虛空，這與其后王充否認(rèn)世間有“無體獨知之精?論衡論死?的思想相符?；缸T明確指出，人衰老至死，“如火燭之俱頸，也就是人死后精神與形體俱滅。在?莊子養(yǎng)生主?的最后，也有一段“燭火之喻，莊子說：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按朱桂曜?莊子內(nèi)篇證補?所釋聞一多從之，“指借為“脂，是用于燃燒的膏脂，“薪即燭?！爸父F于為薪，是說燈盡了；但后面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這從字面上看顯然是與漢代桓譚的“火燭之俱頸唱了相反的調(diào)。東晉時的佛教領(lǐng)袖慧遠在其?沙門不敬

3、王者論?中專門闡述了“形盡神不滅的思想，他所用的“薪火之喻顯然與莊子所云有相承的關(guān)系。他說：火之傳于薪，猶神之傳于形；火之傳異薪，猶神之傳異形。前薪非后薪，那么知指窮之術(shù)妙；前形非后形，那么悟情數(shù)之感深。他在?大智論鈔序?中也說：常無非絕有，猶火傳而不息。“火傳而不息，不就是莊子所謂“火傳也，不知其頸嗎？莊子沒有明說“火之傳異薪，但既謂“火傳就當(dāng)然包含著這層意思。把莊子的“薪火之喻同桓譚、慧遠的比喻相比較，莊子顯然要被歸屬于慧遠一邊。于是，莊子便被卷進了“形盡神滅和“形盡神不滅的爭論，在一些解莊者的筆下，莊子就儼然成為“形盡神不滅論的前驅(qū)。然而，細(xì)讀莊子之書，他實難當(dāng)此任；在形神關(guān)系的問題上，

4、莊子絕非慧遠的同調(diào)，相反，他倒可以說是開了桓譚思想的先河。二在?莊子齊物論?中，莊子對人生有一段悲楚的描繪，他說：人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這段話強調(diào)了人生的“悲“哀，而最后又說了“大哀。何謂“大哀？顯然，“大哀就是“其形化，其心與之然。成玄英?疏?對這句的解釋是：“其化而為老，心識隨而昏昧，形神俱變，故謂與之然。世之悲哀，莫此甚也。我覺得這話說得還不到家。難道莊子是以人老、心識昏昧為“大哀嗎？難道世上就沒有比人老、心識昏昧更“甚的“哀嗎？我

5、認(rèn)為，這句話應(yīng)與前面的“一受其成形、“人謂之不死，奚益聯(lián)絡(luò)起來理解。“一受其成形是說人的出生，“其形化是說人的死亡。假設(shè)說“其形化僅僅是指“化而為老，那么這就與“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重復(fù)了。只有把“其形化理解為人的死亡，“其心與之然便不僅是“形神俱變，而乃“形神俱死，這才是“世上悲哀，莫此甚也的“大哀！?莊子田子方?云：“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叭怂揽梢哉f就是“其形化，而“心死便是“其心與之然?！鞍笥谛乃溃梢?，“大哀不是指別的，正是指“形神俱死；更明確地說，“其形化“人死還稱不上“大哀，只有“其心與之然“心死才能說是“大哀。?新約圣經(jīng)馬太福音?第十章有段話，可與莊子的“大哀相比

6、類：那殺身體而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惟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獄里的，正要怕他。莊子的“大哀當(dāng)然說的不是“地獄里的事，但莊子的“大哀卻正是指“身體和靈魂都滅。倘假設(shè)只是身體死了而靈魂還存在，耶穌說“不要怕，而莊子也是不至于稱此為“大哀的。假設(shè)以上對莊子的“大哀解釋無誤，那么把?莊子養(yǎng)生主?的薪火之喻解釋為“形近神不滅，就是與莊子的“大哀相矛盾了。矛盾并非莊子思想的自相矛盾，而實乃解莊者與莊子本人的原意相矛盾。三在?養(yǎng)生主?中，薪火之喻是接著“老聃死，秦矢吊之，三號而出一段說的。莊子說：“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這是從秦矢對老聃死的哀哭，得出了他“非老君弟子成玄英?疏?的結(jié)論。然后，莊子

7、對眾人之哭“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都不以為然，說：“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氨叮?疏?和?釋文?都解為“加也，成?疏?謂：“加添流俗之情；?釋文?又云：“本又作背。我認(rèn)為“倍作“背更符符合莊子的原意，“情即真?墨子非命中?：“今天下之情偽，未可得而識也，“情偽即真?zhèn)危?莊子大宗師?“夫道有情有信，?徐無鬼?“君將盈嗜欲，畏好惡，那么性命之情病矣，“情并當(dāng)解為真，“背情與“遁天為偕語，是說“逃遁天然之性成?疏?，違犯自然之真?！岸萏熘蹋?注?和成?疏?都解為因“遁天而陷于哀樂之“刑；我覺得將“天之刑連讀于意為長，“刑指人之死，這是自然“天賦予人的不可逃脫

8、的必然命云或歸宿(成?疏?在“縣解之下有云：“且老君大圣，冥一死生，豈復(fù)逃遁天刑，馳騖憂樂，是又將“天之刑連讀；?莊子德充符?中亦有“天刑之，安可解句)。此“天之刑不可逃遁，莊子之“大哀即生于此。然而，假設(shè)莊子的思想僅停留于“大哀，那不就與眾人見老聃死而哭一樣了嗎？可是，莊子并沒有停留于“大哀。死一一這一“天之刑，雖然不可逃遁，但是對生死的哀樂、掛牽之情卻是莊子要解脫的。在“天之刑的后面，莊子說：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斑m有偶然的意思，正因其偶然，人不可把握，它也就成為必然“命，?大宗師?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皝碇溉酥?，

9、“去指人之死。既然生死是不可逃遁的、必然的，那么莊子就由對此必然的認(rèn)識，上升到“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的自由境界，這也就是“帝之縣解?！暗壅?，天也(成?疏?)；“縣，通“懸?！盀樯浪嫡邽榭h懸，那么無死無生者縣懸解也；“帝之縣解即“天然之解脫成?疏??！盁o死無生當(dāng)然不是指佛教那樣的逃脫生死輸回的“涅槃，而是指不把生死掛在心上，不“為生死所系的一種精神境界。死是“天之刑，是人所不能逃遁的；因有此“天之刑，便樂生而哀死，對死戚戚然，悲恐不安，這就是“懸了；一旦把生死看透，將生看作“時時機，將死看作“順必然的歸宿，對生死安然處之，不樂生也不哀死，這就把“懸給“解了。莊子說“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

10、不謂大哀乎，此“大哀是從常人角度講的對事實的一種認(rèn)識和情感。莊子并沒有停留于此，他要從對此事實的認(rèn)識所引起的“大哀中解脫出來，使“哀樂不能入，這就是從“大哀進至“懸解了。在“懸解之后，莊子說：“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要理解這一薪火之喻，需要弄清莊子所謂“適來是指從何而來，“適去是指往何而去。四在?莊子至樂?篇中，有一段“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那么方箕踞鼓盆而歌的記載。這段記載比?養(yǎng)生主?中“老聃死一段更明確地表達了莊子的生死觀?；菔﹩枺骸芭c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答：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

11、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案磐ā翱?，“慨然即對人之死的感慨或哀嘆。據(jù)子說，他也曾像眾人那樣“哭過，但后來“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安煌ê趺?養(yǎng)生主?所云“遁天背情?！爸故侵褂凇翱?，而止于“哭也就是從“大哀進至了“懸解。從“察其始而本無生到“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這便是莊子所謂“適來與“適去的詳細(xì)內(nèi)涵?！斑m來經(jīng)過了“無氣、“有氣、“有形和“有生幾個階段，“適去那么是向“無生、“無形的回歸。這里需要講明的是，從“無氣到“有氣是指宇宙的演化，從“有氣到“有形、“有生

12、那么是指個體生命以及世界萬物的產(chǎn)生。?齊物論?云“一受其成形，便是個體生命一受“氣而產(chǎn)生；?養(yǎng)生主?云“忘其所受，便是忘記了人的生命是受于“氣的，而其歸宿必然還要返于“氣。?大宗師?云：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瘓潰癰。夫假設(shè)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知北游?云：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jì)！人之生，氣之聚也；聚那么為生，散那么為死。假設(shè)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通天下一氣耳?！皻饩凵⒉灰?，生生不已，某些個體生命死了，而另一些個體生命又產(chǎn)生了，這就是“死生為徒，就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八郎鸀橥胶汀八臅r行是從整個宇宙、世界萬物講的，而某一個體生命或某一個體精神那么不納入這一循

13、環(huán)。在“無形而“有氣的狀態(tài)下，有個體精神的存在嗎？假設(shè)有，莊子就不至于有“其形化，其心與之然的“大哀；假設(shè)沒有，這才可以說是“萬物一也通天下一氣耳。我認(rèn)為，莊子的薪火之喻就是在以上的思想背景下講的。“指窮于為薪，這是指個體生命包括個體精神的完畢；“火傳也，不知其盡也，這是指宇宙大化的繼續(xù)，而非指個體精神的遺留和傳續(xù)。換言之，薪火之喻不是講形神關(guān)系，而是講個體生命與宇宙大化的關(guān)系。所謂“懸解，最終的意義是將個體生命小我融入整個宇宙的過程大我，到達“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思想境界。只有這樣，莊子才可以“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不為生死所系。五在?大宗師?中也有一段論及“懸解

14、：子輿有箔鑒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問：“女惡之乎？子輿答：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成玄英?疏?云：“得者，生也：失者，死也。這段話的后面幾句，重復(fù)了?養(yǎng)生主?所云；前面幾句需作新的分析。所謂“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化予之右臂以為彈化予之尻以為輪，是說由“陰陽之氣聚化成什么樣的形體，這是“造物者一“道的事，人對此不能控制；而“予只是隨其所變，乘變而為。這里的“予不因形的變化而變化，“予似

15、乎是指個體生命的精神。當(dāng)然，這里說的形變是指個體生命之變，而非個體生命之死；所以，這里不涉及個體生命死形滅以后，個體精神是否傳續(xù)的問題?！扒曳虻谜叩摹扒易忠郧?，是講如何對待有生階段的各種境遇；“且字之后，才是講關(guān)于生死的自然達觀。在?至樂?篇中，有一段莊子夢見骷髏的對話。骷髏問：“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骷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欲使“司命讓骷髏復(fù)生。骷髏皺著眉頭說：“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fù)為人間之勞乎這段話頗有厭生樂死的意味，而且似乎人死后剩下的骷髏也仍有其精神；但不要忘記，這是一段夢語，作者的真實意圖是要通過這段夢

16、語打破人們對生死的牽掛。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人就得到了“懸解；“懸解不是指向一個虛幻的來世，而是要在今生到達的一種境界。?大宗師?云：古之真人，不知說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忻，其入不距；倏然而往，倏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fù)之按：當(dāng)作“復(fù)而忘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又云：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莊子的薪火之喻和“懸解，可以說就是這樣一種“真人的境界。西方哲學(xué)家羅素在評論斯賓諾莎哲學(xué)時說：“讓死的恐懼纏住心，是一種奴役。1莊子所謂“懸解，就是從這種“奴役下解放出來；莊子的解放途徑，不是否認(rèn)“形神俱死這一“大哀，而是將個體生命之“小我融于宇宙